第1章 第1章

近傍晚时,程府里就掌了灯,到处一片灯火通明。今日府中有席宴,四下里丫鬟小厮穿行走动,十分热闹。

一片语笑喧阗之中,只有偏西角的一个院落,比旁处要安静许多。

谁也不会想到,这处过分安静的院落,正是今日席宴的主角的居所。这处狭小的院落,冷清的连走动的丫鬟都半晌见不到一个。

而屋里烛灯昏黄,显然是有人在的。

屋里,程绾绾正坐在妆镜前,丫鬟瑞雪在给她添妆。今日府中举办的宴席正是她及笄的生辰宴,这也是府中头一遭给她过生辰。

程绾绾望向镜子里朱唇粉面的人,有些陌生。

添妆完,瑞雪欢喜地笑道:“小姐今晚真好看呢!夫人这回好大方,给小姐这样好看的衣裳穿。”

大方……

程绾绾睫毛扇了扇,没言语,默声垂下眼。

要说今日她身上的这身衣裳,连程湘湘平日里穿厌了的那些都比不上,更别说今晚,程湘湘从头到脚打扮的光鲜亮丽要远远胜过她,不知道的人恐怕还会以为,今晚是程湘湘的生辰宴。

程湘湘是正房夫人赵氏的女儿,是程绾绾的嫡姐。

嫡庶有别,身为庶女,程绾绾自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她也没那么在意,只不过……今晚她有些担心。

她一个庶女,府中本不该给她办什么生辰宴,她很担心夫人是不是想借这个机会,要拿她的婚事作伐子。

程绾绾重新抬起眼,从镜中看向瑞雪,小声问:“嘱你打听的事,打听到了吗?”

瑞雪愣了愣,脸上的笑顿时敛了去,羞愧地低下头:“对不起,小姐……奴婢没打听着……”

程绾绾心里越发忐忑得厉害,却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没事。”

这个结果,她其实也猜到了。

她四岁时就没了生母,自幼孤零零一个人在程家后宅长大。从小到大,程家后宅都是牢牢攥在主母赵氏手心里的。

瑞雪进府的时候,年纪还很小,自己都照顾不好,这才被指给了她。但也因为瑞雪一进府就跟了她,与她相依多年,所以才可以信任。

而旁的丫鬟婆子,她却是连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

可是瑞雪才十三,人又单纯木讷,赵夫人身边那些婆子都是人精,想要打听府里的消息,实在是太难了。

程绾绾心里正七上八下,屋外忽然传来一串重重的脚步声。

主仆二人才转头,门已经被一把推开,主母赵氏身边的康妈妈阔步走了进来。

康妈妈站定,昂首高声道:“三小姐可梳妆好了?”

程绾绾起身:“……好了。”

“那就把衣裳换上吧,前头客人们都等着呢。”康妈妈道,一挥手,身后丫鬟端上来一件叠放着的绯红衣裳。

那衣裳乍眼看去便光彩耀目,到处缀着翠羽明珠,绝非凡品。

程绾绾不知为何,却心间忽地一沉,而瑞雪丝毫不觉有异,欢喜上前接过。

等将那衣裳抖落开,瑞雪却是愣住了——这衣裳……好薄……

而且……而且这里缺一块、那里少一片,到处都是镂空,分明是……

程绾绾也看见了,脸色唰的白了。

康妈妈见她不动,冷笑了声:“三小姐还是抓紧吧,若再耽搁,怕怠慢了客人,奴婢就得叫人帮三小姐一把了。”

一众婆子丫鬟在康妈妈身后,俱是虎视眈眈。

前院宴上,宾客们正在赏乐饮酒。

来府的客人众多,席间却不怎么吵闹,盖因程府今日的宴会着实不一般,竟连太子殿下都赏脸来了。

程秉融任太常寺卿,不过官居三品,而太子掌政多年,性情冷酷,极少出现在臣子举办的宴会上。

连公侯府邸的宴会太子都鲜少参加,今日肯来程府,实在是程府天大的脸面。

不过……

众人目光偷偷往太子身上瞟——太子殿下今日却似乎不太高兴呢。

江诀仰首,又饮尽一杯酒,眸光淡漠。

身后,秦宣探身劝道:“殿下,烈酒伤身,少饮些吧。”

江诀从来到这里,坐下后就一杯接一杯喝酒,已经喝了不少。他酒量不差,但喝得多也喝得急,似已有微醺之意。

秦宣劝完,江诀却丝毫没有理会他,转眼又是一杯酒下肚。

坐在江诀身后的,除了勇毅侯的长子秦宣,还有次子秦昭,另,江诀座次下首,紧还挨着同来的六皇子江偃与七皇子江煜。

七皇子江煜好吃,一边吃东西一边奇道:“皇兄,不就是父皇催你娶太子妃吗,娶妻不好吗?我倒是巴不得,可父皇都懒得管我。再说,皇兄你总不成婚,我和六哥也不好开口找父皇要赐婚了。”

六皇子江偃瞥他一眼,微微笑:“我可不急。”

江煜一噎。

众皇子之中,只有六皇子和七皇子与江诀关系还算勉强融洽,却也算不上亲近。这两人自是不知江诀的心思。

当今皇帝执政期间,对政事并不上心,朝中多年贪污舞弊成风,由此埋下了不少隐患。江诀自辅政以后,夙兴夜寐,整顿吏治,用了十年时间,大邺才算有了一点国泰民安之象。

可这十年,无论是防洪建堤,还是科举改制,又或是秣马厉兵,哪哪都需要银子,以致朝中如今国库空虚,又还有不少历史遗留问题亟待解决,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江诀整日里忙得上蹿下跳,哪还有闲工夫娶什么太子妃。

偏偏皇帝三催五催,皇帝不管事就算了,这回还放了话,江诀要是还不娶太子妃,他就直接给他指婚,到时候可就不管他喜不喜欢、愿不愿意了。

江诀烦得很。

今日他之所以来,也是为了让他的皇帝老子少操点心。宴上贵女众多,他装装样子就当是来相看了。

后院凝香阁,程湘湘已经换了三四套衣裙了还不满意。二月的冷天,丫鬟在一旁收拾得满头大汗。

赵夫人招呼了一圈客人,得空急匆匆过来,见女儿衣裳还未换好,急忙催:“祖宗啊,你怎的这么能磨蹭,你再不过去,几位殿下没准就走了!”

都晓得皇帝催着太子赶快成婚,太子尊贵,程家这样的门户不敢肖想,但还有两位皇子,倒是可以搏一搏的。

可再磨蹭,黄花菜都要凉了,还博什么博?

程湘湘还不满意,赵夫人连夸她:“好了好了,这身美极了,就这身了!赶快走吧!”

程湘湘撇嘴,被赵夫人拉着往外走。

这时,康妈妈来禀报:“夫人,青竹院那边都办妥了,已经让人带着三小姐往前院去了。”

赵夫人眼露精光,这才笑了笑:“好,做得好。”

程湘湘也知道母亲今日的打算。程绾绾已经及笄了,可以嫁人了,母亲好像是想把她嫁去仁远伯府。但她不明白,一个低贱的庶女,随便打发嫁个小门小户就是了,母亲怎么还花费心思,要把程绾绾嫁到伯爵府去。

而眼下,她更担心另一件事,那件舞衣她是看过的,程绾绾又生得一副狐媚子模样……

程湘湘忍不住皱眉出声:“娘,要是程绾绾把我的风头都盖下去了,那怎么办?”

赵夫人嗤笑一声:“你放心吧,她一个庶女,也就能凭那两分姿色换个稍微好点的前程了,皇室里的贵人怎么可能看得上她?”

程湘湘一想也是,便也安了心,这才踏踏实实跟着赵夫人往前院去。

宴上已是酒过三巡。

江诀没在喝酒了,他有分寸,感觉已经有微微醉意,便不再喝。

但这会儿,他座席前来了不少人敬酒,身份贵重的向他敬酒,身份不够和他说话的,就向秦宣、秦昭敬酒。

来来往往,耳畔全是嘈杂。

这些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多半是儿女姻亲,想来是听到了宫里的消息。

若是族中能出一个太子妃,抑或是一个太子侧妃,那也是一脚踩进了皇亲的门槛,从此全族都跟着鸡犬升天。更别说,太子辅政十年,九成九将来继位称帝,其中利害关系,更不用多说。

这些世家高门的算盘,江诀自然清楚,皇帝的催逼已经让他十分烦躁,眼下这些人的算计,更让他眼底厌戾翻涌。

太子的脾气不好,众人都知道,察言观色见江诀已有不快,也知姻缘事不可操之过急,终于都默契退下,不再纠缠。

正这时,赵夫人带着程湘湘和程绾绾过来了。

开宴半晌,生辰宴的主角却迟迟没有出现,虽然没有人过多关心一个庶女,但心中也都有几分好奇。这时候人一露面,便都看过去。

这一看,宾客都是一惊。

这程家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竟叫女儿装扮如此轻佻,怎么,要借机献媚于太子吗?不要命了吗?!

有人悄悄打量太子的神色,尊座上的男人,已经彻底冷了脸。

秦昭小声:“这程家,莫非也是冲着殿下……”

江诀未有言语,侧脸看上去冷峻如冰。

那厢,赵夫人发了话,笑说让女儿献艺助兴云云,便叫了程绾绾上前起舞。

程绾绾低着头,挪步上前。身上鲜红舞裙夺目,却单薄,二月寒春,夜风萧冷,似霜刀雪刃,一寸寸刮过她的肌肤。

但再萧冷的夜风,都不及在场人望过来的目光,让她如同溺于寒水,也分不清身上的冷究竟是从风里吹来的,还是从自己骨头缝里渗出来的。

程绾绾低着头站了站,赵夫人望她,脸上带笑:“绾绾,快跳吧。”

程绾绾抿唇,也别无选择,只得缓缓抬起手臂。席上宾客的目光霎时尽望过来,她不敢对上任何一束投来的视线。

乐声渐起,秦昭小声道:“程家小姐这是……”

怎么瞧着,她好像不乐意,是被迫的?

江诀对这些下作的把戏没有兴趣,听秦昭说,才恹戾扫了一眼过去。

这一眼,他目光微滞。

少女肤白,红裙为衬,过于妖艳的颜色,让裙衫下的人显得格外单薄而脆弱,如同一盏将碎的白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