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家小院住上的第二天,林娴将账本交给了花满楼,她当时的态度就像递给他一杯茶那么自然。
在得知其中内容后,花满楼却吓一大跳。
里面记录的是朝野上下,各地官员的种种阴私。单是这薄薄一本,就能让朝堂上的势力重新洗牌。
“这是什么?”
“我被追杀的理由。”林娴回答。
这也是吕凤先不惜生命,也要交托给她的东西。林娴之前一直在思考他所说的‘花’又代表什么。后来她终于想通了,这男人的脑回路未必有她那么复杂。
所谓的‘花’,最直接的联想还是江南花家。
在江湖中,最出名的是花家的七子花满楼。但在朝野之上,他哥哥的名字倒是更加耳熟能详。
——最年轻的内阁学士。
按照现代的理解方式,相当于皇帝的私人秘书,虽不掌政权,但能直通天意。
更重要的是,花家世代都是纯臣。
再加上花满楼这家伙虽是不折不扣的好人,但着实不傻,林娴将这烂摊子塞给他,让他来处理再好不过。
“这是一个人托我带出来的情报。”林娴啜了口杯中的茶,“我现在把这账本交给你,那就是彻底交给你了,剩余的事不必告诉我。”
“林姑娘你真是会为难我,”花满楼这下是真有些头疼了:“这可是个烫手山芋啊。”
“我教你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得去找一个比你能量大的,更有责任心的人,”林娴故作玄虚的压低声音,“然后呢,把这烂摊子甩给他,你就自由了。”
花满楼听后怔了怔,随即忍俊不禁。
虽然没待上几天,但林娴已经喜欢上了江南。
她喜欢这里和煦的江风,喜欢这里的细柳,喜欢这繁花和蒙蒙细雨。
和她曾经见识过的洛阳不同,江南带着年轻人般的朝气和活力。这里有最繁华的商业街,最大的酒店,最热闹的市场,所有新奇玩意儿都最先从这里流出。
林娴时不时从外面闲逛带回点什么来。
有时是用草编织而成的蚱蜢,有时是雕刻精致栩栩如生的糖人,有时只是最简单的一盆盆栽。
这天,她端回来一只狗崽。
黑白相间,耷拉着耳朵,毛茸茸的,那双纯良的眼睛能让最冷酷的人为之心软。
“别误会,这是我在门口捡到的。”林娴解释,“有人故意放在了你家门前。”
“大概是实在没法养活了吧。”
花满楼没有意外,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最离谱一次他还在家门口捡到过人类幼崽。
“你这是什么史诗级接盘侠。”林娴感叹。
花满楼笑了笑,没有回应。他垂眸检查了狗崽一番,确认是只健康的小狗,两个月大,哼哼唧唧的,连耳朵都还没立起来。
林娴从外面给它弄了些羊奶,从那之后,小狗就整天跌跌撞撞的跟在她屁股后面跑。
“要给它取名么?”花满楼不太确定的问。
纵然相处了有一段时间,他还是摸不透这个林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娴长得好看,说话又好听,很多人都会被她那副言笑晏晏的模样给迷惑住,但花满楼不会。他自幼失明,心思敏锐,观察到的细节自然和寻常人都不同。
常理来说,一个人在日常相处中难免会流露出些个人特征来,无论是偏好什么口味,喜欢什么颜色,或者思维方式都会因成长的环境而有所差异。
但林娴不同。
——她毫无痕迹。
她不远万里将那本牵扯甚多的账本送到花满楼手中,却一副毫不在意,兴致缺缺的模样。
对待小昭也是,要说他们感情淡,而她却事事亲力亲为,照料从不假人与手;要说感情深,对方命悬一线,而林娴还是每天该吃吃该喝喝,不见悲伤之意。
就像她早已习惯了死亡和离别。
这种种违和感,让花满楼忍不住好奇,在这副嬉笑怒骂的皮囊下,又是怎样一副面孔?
林娴想也不想的拒绝:“还是不了,反正也相处不了几天。”
他们之前就商量好狗崽的去向,花满楼托人四处问了问,城西有户人家愿意接手。
“其实如果你舍不得,我们可以把它留下来。”
“免了。”
她低头看着狗崽,它就这么毫无防备地靠在她身边,格外亲呢。
“其实我于它,不过是出自对护卫者和食物提供者的依赖,以及被驯化的家犬天性;而它于我,和对世上所有朝我摇尾巴的快乐小狗没什么不同。
它并不特别,也并非唯一。”
林娴摸摸狗头,狗崽无意识地朝她蹭了蹭。
“我向朝它伸手,却没有做好为它未来负责的准备。我的承诺既不真诚也不可靠。”
“无论此刻我的情绪如何,都只是一时上头罢了。”
女人收回手。
花满楼沉默不语。
他忽然隐隐抓住着实感来,昏黄烛光下,林娴低垂着眼表情平静,她形单影只,孑然一身。
林娴每天都去见小昭。
自从花满楼接手她的治疗后,小昭的病就没再恶化下去,但也没有好转。以他们的知识储备都不能判断出小昭体内的毒到底是什么成分。
林娴觉得这毒相当诡异。
在肉眼无法观测到的领域,林娴看得一清二楚,小昭中箭之后,一股诡异的‘气’沿着伤口以惊人的速度朝四周腐烂蔓延,就像有生命般。
她伸手化解掉那‘气’,没想到这才是个开始。
自那之后,毒的特性就从原本的霸道至极变得阴狠连绵,它不让人死,但让人痛苦得想死。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小昭虚弱地笑:“不好也不坏。”
看见林娴的眼神,她轻轻开口:“姑娘不必太介怀,我救你,是我的决定,就算因此而死也心甘情愿。”
林娴看她这副‘我心愿已了,死无遗憾’的模样是真不顺眼,她放下手中的戏本。
“你想听故事吗?”
小昭摇摇头。
林娴心中一动,随即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她不动声色地开口:“真的吗?今天这个故事可不简单。”
小昭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什么故事?”
林娴笑了起来,眼中闪过几分怀念:“今天,我们就讲个‘大难不死的男孩和魔法石’的故事”。”
然后林娴将那本曾经风靡一时的魔幻系列儿童读物讲给小昭听。小姑娘听得一愣一愣,被刷新了世界观,眼中渐渐多了几分神采。
“真的会有猫头鹰寄来魔法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吗?”
大概所有小孩都幻想过这一点。
而这个小姑娘才十岁出头的年纪而已,纵使遭遇苦难,那双眼眸中仍保留着天真柔软的色彩。
“也许会。”林娴朝她微笑,变出朵冰花放在她身旁,“毕竟魔法是相信的力量不是么。”
看到这神乎其神的技法,小昭瞪大眼睛。
似乎是误会了什么,她凑近,小心翼翼地问:“林姑娘,你是巫师吗?”
林娴也学着她的语气,神秘兮兮的回答:“不,我是魔法师。”
在讲完故事,林娴走出门,不料一时间和呆在门外的那个人撞了个难怀。
她闻到一股浅淡的冷梅香。
“花满楼?”
白衣青年后退一步,脸上露出有些尴尬的微笑:“我是想来问问你们中午想吃什么。”
结果站在门口听入迷了。
林娴点点头,表示接受他这个理由。她顺手帮他拿起掉落在地的药箱,两人并肩走在走廊上。
“你想吃什么?”
“我都行。”
“我也都行,由你来决定。”
“……”
两个选择困难症的人凑一块,总是来回推拉,打破头都不想自己做主。
过了一会儿,花满楼忍不住换了个话题:“你说的故事里,那个救世主男孩结局是什么?”
“当然是打败了反派,和朋友们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啦。”虽然他的朋友死了,导师死了,教父也死了。
关于这点林娴没说。
她知道花满楼是个同理心很强的人,就算知道是虚幻故事,他也不愿看到痛苦和离别。
听了之后,青年露出微笑:“真好。”
“你的故事讲得很好,”花满楼真心实意地建议,“你该把它写下来。”
林娴一本正经的拒绝:“不,这是抄袭,我怕侵权。”
“什么?”
“没什么。”林娴转移话题:“你听说过魔戒吗?”
花满楼脸色茫然。
林娴随即边喝着茶,一边给他讲述了另外一个传说,这个故事发生在遥远的中土大陆,从定居在夏尔屯的一个霍比特人开始……
自此之后,她的故事会听众变成了两人。
而那天,是小昭最后决定的吃什么。
林娴的故事有很多。
在那个柔软的秋天,她从冰与火之歌讲到了指环王,从那个被众人排斥的妖狐之子成为英雄,讲到进入伟大航路时,在暴风雨中宣誓的海贼团一行人。
——人类会因各种现实因素局限于方寸之间,被鸡毛蒜皮的小事绊住,但意识永远不会。
想象会飞。
小昭最喜欢的还是那个巫师世界的故事,而花满楼出人意料的为伟大航线着迷。
“姑娘最喜欢什么故事?”小昭问。
林娴看着小姑娘神采飞扬的双眸,想了想,随意给出个答案:“我是个博爱的女人,自然是全都爱。”
感觉到被敷衍的小昭不服气的撅了撅嘴。
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最近越来越孩子气了,原本麻木如死灰的眼眸也逐渐开始灵动起来。
林娴摸摸女孩脑袋上的炸毛。
一天,林娴找上花满楼。
“你听了我很多故事。”她开口。
“是。”
“你觉得怎么样?”
花满楼如实回答:“你的故事很有趣。”
“你知道,”林娴暗示:“按照社交规则,当别人替你做了一件好事,一个有礼貌的人都会想办法回报……”
“林姑娘。”花满楼露出无奈又包容的笑,直截了当的开口,“我们是朋友。”
她就等他这句话。
“那你愿不愿意帮朋友一个忙?”
花满楼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