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雾一手捧了手炉,另一手挂着大氅,于校场上递给宋照岄。
“这哪来的衣服?”宋照岄一面接了手炉,一面问道。
梳雾敛了眉目,不知该如何回答,小声道,“奴怕娘子着凉,特去府里取来的。”
宋照岄抚着其上的莲青斗纹刺绣,内里是白狐毛镶边天马皮,她在京城中都少见这样式儿的,约莫是边境兽皮多些,这才得了这么一件,她心下明了,只笑笑说,“我们哪里得了这样的好东西,别是你从哪里抢来的吧”,说着眨眨眼,直把梳雾闹得不敢再看她。
今晨寒风打着旋,已是入冬的情形,宋照岄在外站得久了,手脚都有些冰凉,可她还是让梳雾将大氅单独收起,并未穿着见外人,以免生什么闲话。
众娘子在一处打闹倒也快活,从日中到傍晚,宋照岄招呼几人在府内用了膳,于校场上嬉戏一番,各评点了两句也就散了。
黄昏时分,宋照岄回到府内,理了今日诸位娘子的喜好,懒懒倚在贵妃榻上,品着一盏牛乳羹。
梳雾整一天,面对宋照岄时,都欲言又止,现下见娘子得了空,就期期艾艾地徐步到近前,边帮宋照岄捏着推,边小心道,“娘子今日也乏了,奴来给娘子捶捶。”
宋照岄放下手中的盘盏,浅笑道,“怎地,憋了一日憋不住了”,她牵起梳雾正在动作的手,贴近身前,“那大氅可是季将军让你送来的?”
梳雾没吭气,抿着嘴点了点头,宋照岄见绾风也进了内间,忙喊她关了门窗,也到此处。
“这几日季将军可有打点你们什么?”宋照岄令她们各坐在榻上一头,仰脸问道。
“也没什么罢,只是石校尉来得多些”,绾风颊边嵌着两个酒窝,一笑就格外深,“他还送了奴一样好东西呢!”
见绾风双眼都眯起来,颊上的肉如剥壳荔枝,笑得鼓起,宋照岄也好了奇,连声问是什么。
绾风扭扭捏捏地从袖中掏出了两粒玉雕的坠子,其上两只雁,左面那只正引颈高歌,右面的作展翅飞翔状,皆灵动可爱,绾风在二人面前晃了一晃,又立刻塞了回去。
“作甚这么急,给我们再瞅瞅啊?”宋照岄乐得不行,自姜怀慈走后,她就难再有什么玩伴,这种共坐在一处,得个有趣物什,你推我搡的情景更是许久都没有了。
“娘子莫拿我开玩笑”,绾风只觉热意由耳边蔓延至颊面,她不肯再拿出,只与二人说道,“石校尉说是在岚州那边新得的,突厥女子间的东西,还没穿孔,让我找人打了,作耳坠戴。”
“他们是在突厥那里得了不少好东西啊”,宋照岄憋着笑,双肩微耸,撑在一旁案上,“我就没见这些,怎地没人来送我?”她说着又作势要探进绾风袖中,眼神示意梳雾与她一道,三个人在榻上滚作一团。
闹了一阵,气喘吁吁,梳雾想起宋照岄方才的那句调侃,不知当讲不当讲,绾风的坠子被闹得掉出来,她也懒得放回去,拿在手里把玩着,宋照岄歇在一边,似在看绾风的小女儿神情。
“娘子”,梳雾往里坐了坐,手在榻沿上敲着,见宋照岄扭头看她,又自己低下了头。
“怎么?”宋照岄替她把鬓边落发挽上去一缕,“可是哪里不痛快?”
梳雾忙摆手,又犹豫少顷,方开口,“今日奴去替娘子取手炉时,碰到了季将军。”
宋照岄展颜一笑,“我早知了,你那捡来的大氅是谁给你的。”
被宋照岄这么一说,梳雾更说不出口了,绾风倒在一旁探过身来,“什么?今日那大氅吗”,见梳雾点头,她赞道,“那么好的料子,府里除了将军,旁人哪里能得啊。”
原是两个人都早猜到了,只自己还忐忑,梳雾双腿垂下,坐在榻沿上,也不与她们说话。
“那他今日可有说些别的?”宋照岄倚着靠背问道。
“别的?”梳雾想起石隽牵着的那匹马,虽身形相似,花色却与蹑景不同,鬃毛被剪成三花三瓣,通体漆黑,额刺毛却如一弯半月,雪白明亮,她迟疑着开口道,“今日将军似牵了一匹新马,模样也俊得很,还问起娘子打马球时所骑何马。”
“季将军怎么好端端地问起这个”,绾风不解,“你回府时与他们在前院碰上的?”
宋照岄没管她二人又来回论了几句,她轻轻端起还剩半碗的牛乳羹,掩在自己颊侧,也不入口,只悄悄挡了唇边的弧度。
“这么说,季将军怕是在那里等了一阵了!”绾风的声音忽地大起来,惹得宋照岄回头瞧她,“娘子,今早季将军大抵是特意那处等你的。”
宋照岄嘴上道,“怎地他等我,我就必得去吗?”手里放下碗,挽了帕子来,前后打转,她似不经意一问,随意开口道,“你们觉着,季将军是个怎样的人?”
“大英雄!”绾风不假思索,“石校尉经常同奴讲起,季将军用兵如神,体恤百姓,若没有季将军,太原今日,甚至河东今日,怕都会落到突厥人手里。”
“梳雾呢?”宋照岄知道绾风被他们二人所救,内心一直感念,可她想听的不是这个,“觉得季将军平素为人呢?”
梳雾安静了片刻,才启齿道,“季将军平日待属下都客气有理,做事时冷静果断,奴没有同季将军说过几句话,再多的,怒也不晓得了。”
宋照岄闭眼靠在榻上,心中钻出一点隐秘的快乐,季息在旁人面前,与在她面前,竟如此不同,她初时毫无察觉,后来心有所感,却不敢承认,季息时而殷切恳挚,时而遮遮掩掩,让她无所适从。
“娘子可是困了”,梳雾见宋照岄阖目养神,只道是她困乏,二人也不扰她,自去备了洗漱用物。
宋照岄初入府的那日亦是残月,而今弯月如钩,清辉浅浅,从落难至今,已有一月了,这期间季息对她照顾良多,她不是不知,可自己的血海深仇,季息的讳莫如深,如两把精金铸的重锁,锁住了他们之间的所有可能。
一入冬,年节就将近了,府内各处着急结算过去一年的种种,宋照岄忙得不可开交,更不用说季息,曲岩心带着契书回来了,突厥已撤出忻州,退至晋中平原,季息这两日正着手交接一事,也需派人驻守唐林。
“唐林现下就是河东朝北的门户,然而此地地处平原,四面皆无屏障,又在三河交汇处,水文复杂,我军进驻唐林,一是要高筑壁垒,抵挡突厥南下,二是要在几支河流上督建水利,来日若收复朔州,可用水攻之策御敌。”季息召了众人集会,商定唐林驻军统领,以及至开春之际的城建规划,太原府尹武宣让亦在场。
“将军,末将愿领兵前去!”余忞沉不住气,还没等细细商榷,就快走至舆图前,“末将此前主导过赤塘关修筑,无论是城墙还是守城器械,末将都清楚得很,此次必为将军打好前哨!”
季息并非不愿余忞前去,而是以余忞之能,更擅以雷霆之势攻城,而非守城,他此次还是属意曲岩心前往唐林,主持一应事宜。他默了须臾,拍着余忞的肩道,“那你是更想守城,还是更想冲锋呢,若前去唐林,我这前军大将可就要换人了”,说着他又扫视众人,眼神落在曲岩心身上,“大家都知,从突厥手中要过唐林,是为了来年之际攻打代州,一旦北方开战,唐林便是我军枢纽,由太原向北不可略过的一地,守住唐林,便是守住了我军的咽喉。”
“末将有一事不明”,曲岩心起身,向季息问道。
季息颔首,示意他直说无妨。
“我们进驻唐林后,城防固然要修,可粮食也需尽早屯备,由太原向其运粮,动作不能太大,否则突厥注意,未免不会猜测到我军出击的时间,可若暗中送粮,时间耗费甚多,我们年前就得开始,可此时,粮又在何处呢。”曲岩心不愿给唐林搭一副空架子,到时战不成,自己又在那里白白耽搁近三月,寸功未立。
“今晨朝中来信,已确认年后会有监军携粮来此,曲郎将不必忧心”,袁鸣宇执了信来,递给众人观阅。
“我们年前还需送一部分粮过去,以免监军来得晚,开战误了时间,军粮来此后,再大批量地送往前线”,季息瞟到信上监军的姓名,并未多言,着手先解决唐林一事。
曲岩心又提了几处,事先都分说明白,袁鸣宇当即便拟了文书,从城防、驻军、屯粮和水利几个方面,对唐林后三月做了明确规划,与众人商讨后,曲岩心方出列,主动领了此事。
季息犹豫是否要送宋照岄先去勘图,以便来日作战,能借地形之利,对答间迟缓了些,袁鸣宇便主持众人议事,将年前的安排悉数定下。
府内刚准备散,忽听下面有人来报,一队车驾刚入了东门,其上彩漆华贵,绢帐绮丽,一行数十人,现下正哒哒往高府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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