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寻觅一番,锁定了宓记尘的真身时,不要说江汀白,就连姬轻鸿都有些意外。
要知道,在有史以来的典籍里,似乎没有过执念附身于竹笔的记录?
而且不知为何,这道从竹笔里半浮现出来的灰云,给人的感觉实在不像是一道执念。
江汀白沉下心来慢慢感受。
他有些惊异地发现,即使这片灰云就在眼前,自己竟然也无法感觉到它的存在和形体?
原本只作为观众到来的姬轻鸿,此时表情也有点奇异。
他做了个勾指的动作,悬挂在杜二小姐书房的那杆破旧竹笔,便自发地向他飞来。
相对应的,那从竹笔中探出半截身子的灰云,也宛如被阿拉丁神灯牵着走的灯神一般,在姬轻鸿眼前来了个急刹。
姬轻鸿弹出一道指风,出乎意料地从那片灰雾中穿过。
他加重了一份力道,掌心瞬成了一个阵法,却只是把灰雾身后的桌子搅碎成整齐的木块。
“唔……这倒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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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这两道攻击都没对灰雾造成任何影响,但这神秘的存在却仿佛慌了神一般。
它如烟似雾的身体上下呼扇,尽显菜鸡本色。
哪怕对这灰影的来历还不确定,江汀白也忍不住有些同情它了。
下一刹,姬轻鸿握着笔杆的手指略一用力。
这一个动作,似乎对灰雾造成了一定的伤害。
因为紧接着,灰雾发出了一声似男似女的“嗷嗷嗷”
随后,它便像是一道窜天猴似的,火烧屁股般从笔杆里嗖地钻出来了!
姬轻鸿:“……”
假如这是演技,未免也菜得太过浑然天成。
江汀白:“……”
他觉得这里面没有演技,全是感情。
还有,不论这灰雾究竟是什么,反正它肯定不是执念。
活了这么多年,江汀白还没见过可以脱离寄生物存在的执念呢。
终于意识到姬轻鸿和江汀白和它从前认识的那些凡人不一样,那道灰影毫不犹豫,连那只旧竹笔都不要了,当场拔雾就跑。
而姬轻鸿在短短的一眨眼内,连续试用了二十多种阵法,最后终于用一个阵法把这只灰影拦住。
这座阵法说来并无出奇之处,唯独阵心处,乃是用姬轻鸿的火焰做眼。
带着一股终于碰到新鲜事件的友善,姬轻鸿和蔼亲切地笑道:
“现在,朋友愿意留下来陪我们聊一聊了?”
灰影小心翼翼道:“我说不愿意的话……你会听吗?”
……
那道灰影,自然就是曾经的噬情魔,言落月和巫满霜后来的二师笔。
在被姬轻鸿抓到以后,它简直堪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投降得那叫一个干脆,最后甚至到了连江汀白都有些惊愕的程度。
“噬情魔……是由胆小魔变成的?”
“在传说中,十万个胆小魔里,才能有一个变成最后的噬情魔。”
那灰影低声道:“曾经身为胆小魔的一切,不会在我们记忆里留下任何痕迹。唯有过去在生命中一次次历经的恐惧,即使前尘尽忘,也如此的刻骨铭心。”
这也是为什么,大多数噬情魔会以负面感情作为自己的食粮。
就像是曾经在家庭暴力中成长的孩子,长大后有一定概率会对自己的伴侣扬起拳头、一直在黑暗中生活的种族,眼睛构造多半已经不能适应光明……这种扭曲的口味,也是这种魔物过去生活痕迹的一种证明。
至于江汀白遇到的这一位噬情魔……
她或者他,是若干噬情魔中难得的例外,是奇迹般的几百万分之一。
姬轻鸿暂时离开了房间,打开了归元宗掌门的传讯石。
至于江汀白,则留下看守,或者说陪伴这道性情有点怯生生、浑然不似大众概念里魔物的灰影。
灰影喃喃道:“我……我落到你们手里,一定活不了了,是不是?”
完了,看来他不但会是同类之中口味最怪的一个,可能也是所有噬情魔里死的最早的一个。
江汀白想了想,先是摇头道:“不一定。”
他随后又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灰影幽幽道:“因为我们从人类身上摄取感情时,也是直接就拿,从来不问可不可以。”
最开始,这只刚刚诞生不久,跟随同类来到人间的噬情魔或许还懵懂无知。
但身为以感情为食的魔物,他们天生便更容易懂得善恶。
回答了江汀白的问题,灰影也问道:“你为什么说‘不一定’?”
是或许不会杀她,没准还会放了他的意思吗?
“因为我还在查。”江汀白沉稳地说道:“我在查近几年来,葫芦巷子里有没有无辜夭折、莫名过世、忽然受伤的怪事。”
大概是察觉到江汀白的脾气比姬轻鸿更好些,灰影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查出没有,你要怎么样?”
江汀白笑了笑:“如果没有的话,即使是师长之命,我也不会坐视他们判决你。”
“——不教而诛,谓之虐矣。”
在暴力中成长的孩子,长大后或许有极大概率,会对自己的伴侣和孩子挥出拳头。
但仍然还有一部分,他们坚定、果敢、刚毅,并厌恶一切暴行。
一个人最终会长成什么模样,一半来自于环境,另一半则是来自于他们自己的选择。
江汀白轻声道:“无论如何,你选择了以善行的方式来完成自己的晚饭……我便理应当以善意报之。”
但修我辈,万物生春。
这是江汀白的剑心与剑道。
……
幸而最后讨论的结果,还不必江汀白为了灰影拔剑相抗。
实际上,在听到姬轻鸿笑眯眯地宣布他和掌门商议的结果以后,江汀白甚至有一瞬间的发蒙。
姬轻鸿微笑道:“事已至此,你又这样有趣,不如就随我回归元宗,做我的二弟子吧。”
灰影:“!!!”
难道这就是人类常说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江汀白:“!!!”
这个处理结果,可真是大大地超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江汀白果断道:“掌门真是英明神武。”
不知为何,在听到这句话时,姬轻鸿忽然目光奇异地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掌门师兄还有更加英明神武的,你要不要听?”姬轻鸿一字一顿地复述道,“他说,‘既然师弟你如此坚持,那这位噬情魔就收在你门下吧……反正从你们峰出来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人物。’”
江汀白:“……”
等一下,他怎么就稀奇古怪了?
那座峰的大师兄,全峰唯一的人类,也是全峰最正直、最可靠之人,今天还在因为自己的师门问题,风评被害。
……
从此以后,那座峰就多了一个二弟子。
这位二弟子的存在十分神秘。
一开始,除了几位重要的峰主长老之外,连宗门的诸位亲传弟子都不得而知。
即使后来,关于姬轻鸿门下有两个弟子的消息流传出去,许多人也只知姬轻鸿的存在。对于那位传说中的二弟子,大家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二弟子的名字叫宓记尘。
“记尘”二字,是姬轻鸿替二弟子取出的名字。
至于那个“宓”姓……倒不是“秘密”的意思。
它是江汀白专门制成了一个大大的抽奖盒,把百家姓的名字团在里面,由宓记尘自己抽签抽出来的。
是的,这个抽奖盒便是江汀白送给宓记尘的见面礼了。
对于这份特殊的礼物,大家都能理解的,毕竟江汀白实在是没有钱。
江汀白:我几十年前捐掉自己所有积蓄时,也没料到这么快就会有师弟或者师妹入门啊。
相比于江汀白,姬轻鸿的礼物显然就要上档次许多。
他单独开炉,选取贵重材料,然后为宓记尘炼制了一杆尾端拴着红绳的白玉笔。
这件法器看似是只玉笔。
然而随着宓记尘的能力逐渐增强,与玉笔的特质愈发契合,就能操纵玉笔化为不同形状,最终化成一个可以在外行走的人身。
换而言之,姬轻鸿替宓记尘炼制了一副躯壳。
收徒仪式结束以后,江汀白作为大师兄,自然有义务帮助自己的这位师弟……或者师妹适应峰中的生活。
联想到过去若干年来,姬轻鸿的种种言行,以及那个非常爱看乐子的兴趣,饶是江汀白,也不由得停下来组织了片刻语言。
过了一会儿,江汀白这才缓缓道:“师尊他天性……我是说,性格上略有些随意。若是做了什么令人惊异的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本来嘛,江汀白想说“师尊天性如此”。
但后来他转念一想,要是有谁天性像是姬轻鸿那样,那简直是在骂人了。
白玉笔上,浮现出半道灰影抖动了一下,大概是宓记尘在乖乖点头。
宓记尘道:“我知道的,我在人间曾学到过,‘不要看这个人说了什么,要看这个人做了什么’。”
说到这里,宓记尘的声音里明显染上几分憧憬:“师尊虽然最初见面时有些凶狠,但后来赠我白玉笔化身,想必是个大好人吧?”
江汀白:“……”
哪怕以江汀白的厚道,都不忍心肯定“大好人”这个说法。
他只能委婉地表示:“我不便评价这个,总之,下定论也不要太早。”
……
反正,在姬轻鸿的灵光乍现之下,归元宗门下亲传弟子里,就此多了一位噬情魔。
这下子,那个默默捂住胃部的人,终于从剑峰峰主换成了掌门。
不过,掌门很快就发现,这个化名为宓记尘的魔物,着实是个天下罕有的纯良之魔。
不但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而且一心向善。
可以说,姬轻鸿的这两个弟子,居然都比姬轻鸿要省心很多。
……可能因为,世上能比姬轻鸿不省心的人,也没有几个了。
……但是连魔物都比你更省心,这是什么令人发指的行为?!
不久之后,在姬轻鸿的示意、江汀白的主持、掌门的默认之下,宗中修建了一方许愿池。
这道池子引用地下温泉活水,池子的另一端,则连通着“我们今天还是一个和谐有爱乐善好施中规中矩的峰”的后山。
每天早晨,江汀白都能看见一只白玉笔在宓记尘的操纵下,摇摇晃晃地飞向后山温泉,每天晚上再摇摇晃晃地飞回来。
不知为何,每次看见这样的场面时,江汀白都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嗯……他忘记了什么呢?
在这方池子修好以后,又过了一阵,宓记尘便修炼出了人形。
然后,江汀白就知道自己忘记什么了。
“……”
他忘记提醒宓记尘,要在温泉里提前放置一套衣物。
是的,就是你猜想的那样,化成人形的宓记尘十分激动,一路裸/奔出了大澡堂。
“我变人啦!我变人啦!”
要不是他们峰一贯空旷无人,这种作风不能叫做变人,只能称作变态。
一个循声而来,不幸见到这一幕的江汀白:“……”
非礼勿视啊二师弟或者二师妹!!!
赌上平生身为剑修的最快反应速度,江汀白在第一时间闭上眼睛,又背过了身。
从储物袋里飞快抽/出一件洗得发白的剑袍,江汀白反手抛了过去。
直到身后宓记尘穿好衣服,江汀白才轻咳一声,转过身来。
“那……记尘,我从此以后究竟是唤你二师弟好,还是二师妹好?”
是的,在江汀白的固有印象里,虽说噬情魔没有性别,但将白玉笔化身为人后,是男是女总该择定一样了吧?
唉,这就是江汀白思维狭隘了。
宓记尘如实相告道:“我……不男不女?”
江汀白:“……”
江汀白一开始没能听懂,他耐心道:“我的意思是,你现在这具化身的外观,是男是女?”
宓记尘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自己解释不明白。
于是,他以一种怪叔叔张开风衣的同款动作,刷拉一声把自己披在身上的剑袍大大咧咧地一场。
宓记尘真诚道:“我不是男也不是女。”
大师兄应该还没忘记——无论他是一只笔,还是一个噬情魔,你都不能指望她有男女之分,对吧?
江汀白:“!!!”
不,等等,你这个……
???
这一次,江汀白以眼前塑料模特一般的事实,彻底听懂了宓记尘的意思。
从此以后,每次见面时,江汀白都会额外多看一眼宓记尘的装束。
若是宓记尘今日穿着男装,他就叫人二师弟;若是穿着女装,他便唤人二师妹。
而宓记尘的这番变化,也唤醒了江汀白拜入师门以来的一系列记忆——
江汀白不由自主、十分严肃地想道: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么我现在,应该还算是个正常人……吧?
那座峰的大师兄江汀白,今天仍然想过上平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