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朵青色分火如同乳燕投林般的模样,瞬间看得言落月眼角一酸。
如果紧跟着,乌啼之火没有说出下一句话就好了。
因为接下来,只听它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吸气,就好像一个委屈的小孩子在努力一抽鼻子,然后嘤嘤地撒娇道:“两个死鬼,杀千刀的,我都想死你们了!”
听听小火苗说话的语气,看看小火苗一个劲儿往透明罩子上蹦跶的动作吧。
要不是火焰太过微弱,估计它都要分出两只小拳拳,娇嗔地锤一锤言落月和巫满霜的胸口了。
言落月:“……”
巫满霜:“……”
不是,这种话是不是在身份场合和数量上,都不太适合?
言落月挫败地抬手捂住眼睛。
她从指缝里去看巫满霜,发现小蛇的表情也出现了难得的僵硬。
这一刻,两人无需说话,心声也足以共通。
他们确认,乌啼之火在这三千年里接受了很坏的教育。
……这种话都是跟谁学的啊。
你们鸿通宫的人有病啊,怎么能让乌啼之火懂得这种内容?它还是个小宝宝呢!
如果说,对待两位旧友,乌啼之火尽显真诚,就是语法用得不太对。
那一转头看到那个中年男人,小火苗就瞬间换了一副口吻,翻脸速度比川剧还快。
“哟,你还搁这儿看呢?看你爹看!大傻【哗——】,烂头烂脚烂脑子的【哗——】形【哗——】,你这个早三千年前的阉卵,老婆一辈子帮你生了八百多个孩子,每天早晨醒来八百人齐声叫你苟叔叔……让我这些野孙子都滚远点,你爹不认,听见没有,你爹不认!”
见到乌啼之火神智清楚,还能进行花样百出的人身攻击,言落月心头就安定多了。
她非常确信,按照现代的标准,一部电影评级从大众级升到PG-13,区别大概就是一朵乌啼之火了。
对于青色小火苗的骂声,那个中年男人直接听若罔闻。
他拂了拂自己的袍袖,脸上一片安然若素。
如果不是此人养气功夫实在好,大概就是三千年来,天天都听,以至于完全听麻了。
倒是乌啼之火,看起来对这男人恨之入骨。
要不是被关在那个透明禁制里,只怕早就扑上去,猫猫盖脸,直接对此□□打脚踢。
即使现在无法出去,乌啼之火也在拼命地撞击罩子。
这一下一下扑上去的频率,让言落月瞬间联想起了功率全开的啄木鸟。
此时此刻,巫满霜和言落月的目光,都落在那个男人身上。
此人生得一张国字脸,面相十分威严赫赫,一看就知道身居高位。至于身上流转的凝重气场,更是证明了他修为不俗。
这人也穿着一身鸿通宫制服,只是衣袍看起来比长老客卿更加华丽。
精致的宽袍大袖上,日月星辰俱列其间,举手投足之中,刺绣衣纹的金线银丝便灿灿生辉。
三人在地宫中骤然相逢,这中年男人虽然掩饰得很好,但表情还是有一瞬间的僵硬。
下一刻,他直接收回了正在破除禁制的手。
对于此人的身份,言落月心中已有猜测。
但还没等她开口,乌啼之火恨恨的声音已经杀了出来。
小火苗像是一个终于看见家人撑腰的孩子,煞有其事地指挥道:“快!这就是鸿通宫主!你们戳他鼻孔,薅他头发,踢他蛋蛋,踩他脚趾头!”
言落月:“……”
轻咳一声,言落月开口道:“你们鸿通宫,一直都是这么教乌啼的吗?”
再这么发展下去,她大概就只能把乌啼之火送到沈净玄那里进修了。
至少小尼姑的武德高于口德,骂起人来比乌啼之火客气啊。
听见这个问题,鸿通宫主也有些沉默。
毕竟,这朵乌啼之火刚被关在这里的时候,是不会骂人的。
它能说出的最脏的话,大概也就是一句“你要掉叶子了!”,和一句“你裂了”!
至于三千年后的今天,为何乌啼之火变得如此……推陈出新,只能说,鸿通宫确实有着不可磨灭的责任。
但相比于鸿通宫对乌啼之火做的事情来说,几句学舌之语,似乎又算不得什么了。
在四大宗门里,鸿通宫背倚乌啼之火,仗着炼丹炼器发家,所以宗门里的炼丹师和炼器师分外地多。
而三千年来,鸿通宫的炼器师和炼丹师们,一直在吸取乌啼之火的精粹。
一个在伏魔之战里,都只会一心索取好处的宗门,当然不可能存在无畏无求,甘于奉献的优良精神。
宫中上下,凉薄成风。
鸿通宫中的大多数人,恨不得其他人全是大傻子,宗门里只有自己一个聪明人。
这样所有的甜头都是自己吃,所有的担子都推给别人背。
就拿乌啼之火来说,虽说这朵分火现在归于宗门。
但宗门的总比不上自己的,还是落进自己囊中的东西才最踏实。
外人怎么也想不到,堂堂鸿通宫,有时候内部争起乌啼之火的使用权来,什么面子都不要。
大家在地宫里撸起袖子,你一拳我一脚,骂骂咧咧地打上一架,也是不时就会发生的事。
这就好像一个暴发户,因缘际会之下发了大财,却既不修德也不学习,而是绿着眼睛拼命往怀里捞钱。
如此耳濡目染,乌啼之火算是在实战中学会了很多心得。
——从名词到动词,从种族到器官。
再加上,小火苗平时也没什么事做,只能在罩子里。
他除了痛骂一顿那些打他主意的愚蠢人类外,还能做些什么呢?
于是天长地久之下,乌啼之火在实战中锻炼出一身嘴炮本领。
迄今为止,他甚至能根据每个人的反应,为对方调配一通量身定制的臭骂,可以说是很贴心了。
鸿通宫主见惯了乌啼之火的张牙舞爪,听惯了他的虚张声势,开始时确实恼火,后来就渐渐地不当一回事。
可谁能想到呢,就在乌啼之火几乎已成为他囊中之物的时候,家长居然找上门来了!
一想到这对少年男女的身份,一股浓烈的妒意,便混合着素日里的积怨油然而生。
鸿通宫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原来是二位大驾光临,实在有失远迎……”
“刚刚才听到了你们的消息,如今就见了面。我也是此时方知,两位果然是少年奇才。”
——只可恨如此年少啊!不同凡响的神物化身,此刻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那姬轻鸿收徒之事,他也曾经听说过的。
如果他能早知道这两人的真实身份,定派人把他们双双杀了。
等落月之木和满霜之石再次费力凝结出新的化身,魔界想必大事已成。
这便是一步错,步步错。
让鸿通宫主一想起来,就觉得痛心疾首。
他遗憾道:“让你们长大,确实是我的失察。此事,是被你们抢占先机了。”
哪怕言落月再活三十万年,都不一定能听到一句比这更加厚颜无耻的发言。
这句话里的槽点,几乎要满溢出来。若是有人想反击两句,都无法立刻找到该从哪里下手。
“——哈?”
言落月呵笑一声:“你是以人类的身份这么说的吗?”
不想,鸿通宫主看起来竟比她更加惊异:“你们天生神物,难道还把自己当成人类吗?”
言落月不解道:“私囚乌啼之火、勾结域外异种、不惜给宫中弟子饮下血酒,乃至于背叛三族,背叛整个修真界……你作下这么多恶事,究竟有什么好处?”
这个问题,言落月从一开始就想问了。
如果只是人类内部的倾轧,虽然让人无法认同,但至少有过先例。
然而,背弃自己的种族,和毫无善念的域外异种联手,这分明是在与虎谋皮。
就连乌啼之火都忍不住大叫起来:
“你把那异种睡了当老婆了吧?你脑子被它当成糨糊给搅合了吧?你老婆昨晚在你脸上拉屎,把你眼睛给糊住了吧?不然怎么对它这么死心塌地!”
鸿通宫主的脸色几次变化,最终还是破罐子破摔地大笑一声。
他之前一听言落月和巫满霜的消息,就当场想卷走乌啼之火跑路。
现在被人逼到眼前,反而形容坦然。
鸿通宫主自得道:“收钱办事,天经地义。这鸿通宫三千年的立世伟业,难道不是我的好处吗?”
巫满霜嗓音沉沉:“你果然早就和那只傀儡噬情网有勾结。”
“哦?原来它叫傀儡噬情网啊?”鸿通宫主满不在乎地说道,“能困住落月之木上万年之久,确实配得上这样威风的名字。”
眼见此人摆出一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摆烂态度,言落月眼角轻抽,心中的厌恶之意瞬间提升到无以复加。
至于巫满霜,他自从走进这间地宫,看见了气息奄奄的乌啼之火后,脸上就再没有除了冰冷之外的第二个表情。
鸿通宫主各自看了这对少年男女一眼,反而笑了。
如果给世间奇人评一个榜单,这位宫主大概可以算作无耻的极致。
到了现在这种时刻,鸿通宫主的表情,甚至是语重心长的。
他说:“我和乌啼之火打交道久了,也明白,你们虽然贵为神物,力量可以平山填海,但心性不过是几个孩子。”
“所以说——”鸿通宫主转向言落月,殷殷劝导道,“你们当初为什么要抵抗呢?”
巫满霜:“……”听见这个理直气壮的问题,他直接噎住了。
言落月的表现也没好到哪儿去:“啊?”
乌啼之火干脆当场惊呼起来:“哇塞,快听,这里有个绿帽子老头儿在放屁耶!”
鸿通宫主摇头叹息起来,居然还颇有几分大义凛然的味道。
他十分认真地说道:“这傀儡噬情网,它并不是要把我们亡族灭种啊。如果你当初乖乖投降,或许此刻已经与它融为一体,你中有它,它中有你……”
听了这话,言落月表情为微妙,鸡皮疙瘩猛然冒了满身。
然而,鸿通宫主就像是没看见一样,继续往下讲。
他憧憬地说道:“你们应该也看到了,滚圆魔、胆小魔、异母魔……哪一个不是它从异界带来的魔物?如果你当初被它乖乖融合,今日的我们,足迹或许已经踏上其他大世界了!何必再经历一番血洗之祸?”
——好家伙,居然还有一颗星辰大海的心呢?
巫满霜冷笑道:“是你们踏上其他世界,还是三族被当做炮灰傀儡,扔上其他世界的前线战场?”
鸿通宫主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给出的答案居然十分坦诚:
“那有什么关系呢。我这样重要的棋子,肯定不在你说的前线炮灰之列啊。”
“……”
此刻,言落月终于明白了。
难怪鸿通宫主能在伏魔之战的当口扶摇直上,难怪鸿通宫上下,横行霸道,蔚然成风。
因为这位鸿通宫主,乃是一个不加掩饰的真小人。
正人君子头上高悬道德明镜,伪君子则重视名声衣冠。
而像鸿通宫主这样的真小人,只会赤./裸裸地依附在强者身边,还要对不跪之人露出轻侮的嘴脸。
——看看,你们之所以如此惨烈,只因为膝盖太硬,没有一开始就跪啊。
抖一抖那件以日月星辰做纹饰的华美长袍,鸿通宫主说起话来,端得是一派理直气壮: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只是想做人上人啊。”
所以,只要能获得足够好处,他不介意出卖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同族。
哪怕眼看伏魔之战,人族妖族横尸百万,他也心甘情愿地投入异种怀抱,成为入侵者的魔伥傀儡。
甚至在看向自己宫中弟子的性命时,鸿通宫主也没有丝毫爱惜,视他们如草芥虫豸罢了。
鸿通宫主感慨道:“若是当时,乌啼之火没有化为分火,被你们赢过了外来者……想必今日,鸿通宫不过是个二三流宗门,我也不过是个平庸的宫主,哪来今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辉煌呢?”
说罢,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两件物事。
其中一件,乃是一朵青色的火焰。
这火焰刚刚碰到空气,就像是被浇了一层油一样,瞬间迎风就长,窜高三丈,烧得生机勃勃。
若是把它和乌啼之火的小火苗放在一起,大概有不少炼器师都会错认,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乌啼之火。
而另一样物事……
鸿通宫主将那东西在空中挥了挥,法器当即拔长变高,原来竟是一杆被炼制成禅杖形状的树木。
至于构成这树木的材料……
言落月只看了这件法器一眼,顿时觉得头皮有点凉。
是的,这禅杖形的小树玉干琼枝,正是完全由落月之木炼制拼凑而成。
普天之下,能炼制落月之木的火焰,唯有乌啼之火。
所以一见到这熟悉的、自己被迫炼制的禅杖树,小火苗立刻大声嘚儿吧起来。
“这大变态,他居然薅你头发!我骂过他了,他脸皮特厚,根本不管用。小树苗,你快上去揍他!”
鸿通宫主哈哈一笑,仰头道:“你们看到了吗,我已有两件神物在手。若不是你们……若不是你们!”
要不是这对少年男女横空出世,先是山茶镇上楚天阔携冤归来,再是银光擂场的布置被撕开,直到如今他想带着乌啼之火逃走,还被两人撞了个正着。
本来,他只需再凑齐一件满霜之石,就能设法前往外界,开疆扩土……
那时候,他就和这三大神物一样……不,比这三大神物更加高贵,他可以成为立于众生之上的神明!
鸿通宫主心情复杂道:“如果不是你们的阻拦,我或许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获得了傀儡噬情网一般的地位。”
说到这里,鸿通宫主皱着眉头,看向言落月和巫满霜:
“你们是神物,那又怎样?神物就可以阻拦别人过好日子吗?”
眯眼打量了此人片刻,言落月忽然笑了。
“巧了,今天偏不让你过好日子。”
言落月从鸿通宫主眼中看出贪婪,也从鸿通宫主的话语里听出无止境的欲./望。
对于这种人来说,无法满足他们的贪婪之心,已经是一种痛苦的惩罚,更痛苦的则是不但得不到,而且要失去。
至于最痛苦之事,则是让他发觉,自己一直都走在一条死路上。
言落月不紧不慢地解下自己腰间三个草编,摇头感慨道:
“你以为,将乌啼之火的分火折磨成这般模样,又用自己的火焰吸取了乌啼之火的精粹,它就能反吞下乌啼,成为任你摆布的神火了?”
冷笑一声,言落月眼中锐光一闪:“萤火之光,焉敢与乌啼争辉!”
“你想要乌啼之火吗?”
她先是倒出第一朵草编里的红色火苗,将朱红玛瑙般的“红豆生南国”捏在眼前晃了晃。
“看,这里有一朵,我们的,跟你没关系。”
鸿通宫主:“……”
言落月又依次排开剩下两朵,笑容俨然:
“墨墨、粉粉——还是我们的,和你没关系。”
三朵火苗按照尺寸大小,在空中依次排开,焰心光芒灼灼生辉。
鸿通宫主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乌啼之火。
一朵乌啼之火,就已经烧出鸿通宫三千年的宏图伟业,如今这里竟然有三朵……
此时此刻,鸿通宫主就像是一个攒了四年生活费,终于买得起一双大牌运动鞋的贫困青年。
他平生最得意之事,就是买了这双运动鞋。
没想到一扭头,就发现邻居家的小孩儿也有这种鞋,而且满满一柜子!
要说他此时眼中闪过的复杂光芒,不是眼馋和嫉恨,那是谁也不会相信的。
而言落月炫耀乌啼之火,仿佛只是个开始。
紧接着,她又从脖领里拎出了一个矿物吊坠。
以鸿通宫主养尊处优的眼光看来,自然能看出这矿物极其稀有……或者干脆是此世没有的东西。
“你想做其他世界的世界之主?”
言落月笑靥如花:“真不巧,我和满霜先做成啦!”
“我们前不久从异界旅游了七年回来,还带了这东西做纪念品。那里风景优美,草木芳香,人类也长得赏心悦目,我们在那个世界里,地位等同神明……”
这自然是言落月胡编的。
无论是她和巫满霜,都没有这种爱好。
但不妨碍她说出来,气一气这个鸿通宫主呀。
言落月扳着手指给鸿通宫主算账:“人界、魔界、妖界,还有我们刚刚去的异界,都把我们奉为神物……诶,我和满霜倒不太在意这个啦,就是玩!”
乌啼之火和鸿通宫主相处三千年,非常了解这人的心态。
他就是希望,天下间一切好东西都是他的。
听见言落月说这话,小火苗瞬间笑倒:“哈哈哈哈,不是吧,天生神物的地位,不会真有人把它当回事吧?不会真有人将它当成毕生追求吧!”
鸿通宫主:“……”
霎时间,嫉妒的火焰腾然升起,一刻不停地烘烤着鸿通宫主的内心。
他至今没有得到的东西,在言落月和乌啼之火口中,却仿佛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
“至于你想做外域异种的好狗……这个要求,倒是能满足你。”
言落月脸上笑容一收:“当狗的资格,没人跟你抢。所以你一直拖延时间希望得到的结果……现在有一个让人满意的答案了吗?”
话音刚落,鸿通宫主持着玉树禅杖的手背,终于露出一丝颤抖。
没错,他之所以会和言落月巫满霜说这么多,一来是见到天生神物,不免想要试探一番两者之间的差距。
二来则是,鸿通宫主一直在设法联系那傀儡师。
他不是整个鸿通宫中最强的大乘修士,但确实是个颇具才华的炼器师。
这玉树禅杖,乃是诸多魔物通过魔域封印,用自己的血肉偷渡而来。
就这样天长日久,一枝一枝、一节一节地攒成细弱的一棵。
鸿通宫主不仅把它炼制成了护身法器,还借着它和身在魔界的傀儡噬情魔取得了联系。
这样一来,他拿着这根禅杖玉树,就好似脖子上缠了狗绳的狗。
哪怕真有意外出现,打狗也要看主人。
然而就在刚才,鸿通宫主对着言落月巫满霜剖白心迹时,一向有求必应,也会对他发号施令的傀儡噬情网,却没有庇护他。
不但没有给出庇护,甚至连一道意识也不曾传来。
“……”鸿通宫主面沉如水,瞪向言落月的眼神里仿佛流淌着毒。
而那怨毒之中,却带着自己也没察觉的惊恐。
“你做了什么?”
言落月摇头叹息:“我什么都没做,只是你没用了而已。”
“像你这样的小人,不是最该明白吗?鸿通宫已经变成一座空壳,而空壳里的你,完全不值得它冒着风险来救啊!”
禅杖玉树的树干,被攥的微微发弯。
鸿通宫主的嗓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嘶哑:
“它既然占领此界,就不能把所有人类赶尽杀绝。总要有人管辖本界势力,来日开疆扩土之时,也总要有人替它代掌权责……”
言落月一针见血地问道:“可那个人,为什么要是你呢?”
“我已经——”
“你已经没价值了呀。”弯起眼睛,言落月很活泼地冲他笑了笑。
“论修为,你是靠血酒和天材地宝喂出来的。论势力,鸿通宫已经做鸟兽散。论心性……”
“天下之间,小人易得,而英雄难求啊。”
一直站在一旁,没怎么说话的巫满霜,此时冷冷地抱起手臂。
“它想对这个世界下一味鸩毒,你却以为自己是熬药的人吗?”
“不过药渣而已。”
一旁的透明禁制里,青色小火苗非常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哇,居然是药渣诶!”
“……”
直到此时,鸿通宫主才意识到,自己此刻所有退路都被封死,前半生仰仗的一切俱已成灰。
过去的辉煌荣耀不过浮光泡影,唯有眼下的穷途末路,无枝可栖……才是真实。
就在刚刚之前,鸿通宫主真以为自己可以前往魔界避祸。
等到这一战结束后,异种们取得胜利,他则统御剩下残存的人族妖族,从此东山再起。
然而这份美好期望,原来从一开始便是虚假的海市蜃楼。
他把鸿通宫的普通弟子视为普通棋子,却觉得自己在入侵异种那里,应该有着别样的地位。
昔日里,那些鸿通宫弟子跋扈无忌时,也曾有过类似的骄傲:我可是堂堂鸿通宫的弟子!
过去,那异种对鸿通宫主有求必应。连三大神物的秘闻,都被他得知不少。
想来,那些鸿通宫人知晓宫中与魔物勾结,却隐瞒不报的时候,想法大概也和一刻钟前的鸿通宫主差不多:
连这样的秘密都被我知道,自然是我地位非同寻常,对我无比重视。
然而,他视宫中弟子为草芥,傀儡噬情魔却看他向药渣。
草芥和药渣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如果说前者还有点用,后者根本就是垃圾。
鸿通宫主握着禅杖玉树的手背,渐渐地青筋暴起。
——不,他还是个大乘修士……
即使高踞宫主之位,已经许久没有和人真刀实枪的动过手,哪怕对方是天生神物……但他还是个大乘修士!
刹那之间,困兽犹斗的心绪,涌上鸿通宫主的心头。
就在同一时间,他忽然发觉,在对面的巫满霜眼中,忽然浮现起一层一层宛如霜花冰裂般的雪白纹路。
紧接着,巫满霜露出了一个许久没有用过的、非常礼貌客气的表情。
他客客气气地说道:“你既然知道我和落月是谁的化身,就应该也知道,人间日月,乃是我和乌啼所化。”
鸿通宫主紧绷着一口气,说话的口吻硬邦邦的:“怎么,这是要论恩情了吗?”
“不。”巫满霜轻描淡写道,“只是想告诉你,你的生死,不过在我一念之间罢了。”
万物体内,俱含阴阳二气。
然而天地间最初的阴阳,则是由满霜之石和乌啼之火这两大神物而生,这是毋容置疑的。
换而言之,如果需要的话,他们可以调动本世界内任何原生生物体内的阴阳之力。
乌啼之火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他已经衰弱到本体都无法维持。
而巫满霜……现在这个已经成长起来的他,完全能够做到这一点!
在性命关头,人脑总是转得特别快。眨眼间,鸿通宫主已经想通此中关节。
他震骇地瞪大眼睛,脸色难以控制地变了。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在成长起来的巫满霜面前,只要一个念头,便能令三界血流漂杵,伏尸百万。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样的生杀予夺,是他在幻想自己成为一界神明时,都不敢设想的威势!
巫满霜道:“一路行来,我从未用过这样的手段。因为乌啼当年讨走我的霜花,是为了令万物生,而非万物死。但你——”
但让你这么死去,他觉得很合适。
鸿通宫主的瞳孔瞬间缩成细细的两粒,像是弹珠一样在眼眶中恐惧地震颤着。
如果他能早知道,对方时刻拿捏着他的命门。要是在投敌之前就有人告知,那他、那他……
……那他或许便不会成为一副药渣。
霎时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鸿通宫主的骨血中被剥离出去。
他明明有大乘修为,此时却软弱得好像婴儿孩童,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体内阴阳混作一团,至阴之气覆盖周身。
它们宛如尖刺一般,穿透鸿通宫主的经脉肺腑。
每一丝灵气都化作寒冷、剧痛、恐惧……以及一切能让人联想到黄泉、鬼魅和死亡的东西。
与此同时,青天旱日里,忽然白昼生雷。
一道凌厉狠绝的天雷自天空劈下,打在未央宫主殿,强烈的雷光将世界照成一片亮白。
它穿透屋顶,直入地宫,然后狠狠地落在鸿通宫主的身上,当场令此人挫骨扬灰。
身为大乘修士,鸿通宫主曾经扛过雷劫,还被天雷重塑过肌骨。
然而从前的天雷,是天衍四九,人遁其一的雷劫。
而如今这一道白日惊雷,劈下时便带着不容存活的至阴死气。
——这是真正的天地所厌,日月不容!
惊雷落后,战场先是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又从四面八方传出许多欢呼。
对于修士来说,天雷除了晋升渡劫时劫雷之外,更带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现如今,雷劈鸿通宫,说明此行乃是天意所诛!
战场上,义盟修士们士气大振,而鸿通宫内残存的弟子,也主动自封丹田,上前投降。
在鸿通宫主死去后,无人继续操纵法诀。
那些被催发血酒的弟子们虽然无法复原,却也不能再采用自爆式袭击,很快就被修士们一举拿下。
这场在人界预计里,要持续数月乃至半年之久的伐鸿大战,就这样平匿了声息。
战场上,参与实战的普通修士们,纷纷额手相庆。
“大胜!大胜!大胜!”
“天雷降世,鸿通伏诛!”
而许多大宗门的掌门长老,则彼此举杯感慨。
“幸而拔除鸿通宫,不然来日大战时,岂不是要腹背受敌。”
“今日诛灭一恶,来日也好有家底跟魔物们相抗啊。”
有预见之明的修士,心中都很清楚:鸿通宫虽然难缠,却只是一个序幕。
隐藏在它之后的,是魔物们蠢蠢欲动,想要复现三千年前伏魔之战的旧事。
“真正的诛魔之战,要何时才会打响?”
“可能是明天。”
“也可能是每一天。”
……
外面的修士们在庆祝胜利。
而未央地宫内,言落月和巫满霜正在破除封印,解救乌啼之火。
为了防止乌啼感觉太无聊,两人一直在陪他说话。
更何况,三位好友许久不见,本身就有数不尽的话题能聊。
比如此刻,言落月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乌啼,你知道你变成男妈妈了吗?”
“???”青色小火苗十分震惊,“什么?”
言落月想到人间的传说,就忍不住露出一丝闷笑:
“据说,三足金乌的蛋,是从你的火苗里孵出来的。”
真不错啊,乌啼,明明是他们三个里面心理年龄最小的,却是最早当长辈的。现在无痛当妈,堪称当世男妈妈表率!
在这样调侃的时候,言落月选择性忘记,魔族们信奉自己作为“精神母亲”的事实。
一听此事,小火苗顿时像是打摆子一样,颤抖得像是刚刚听过鬼故事的风中残烛。
“……太可怕了吧,为什么要我承担这样的职责?”
“我只是一团小火苗而已啊!”
言落月促狭一笑,转头冲巫满霜挑了挑眉。
——其实人间还有个传说,就是满霜之石可以实现人的所有心愿。
但他们三个都知道的,要是换了满霜来,只能让每个许愿人死得很痛快而已。
巫满霜笑了笑,故意道:“这传说还有点意思……那么,等我们出去以后,就吃烤鸟蛋吧。”
小火苗认为,这完全是一种针对。
“你竟然想当着我的面吃鸟!”
巫满霜淡定开口,把乌啼之火三秒钟前的发言原样奉还:
“不要在意这种小事,你只是一团小火苗而已啊。”
在说到“小”字时,他还加了个重音。
如果不是隔着一层透明罩子,乌啼之火估计已经在猫猫抱脸了。
不久以后,青、红、粉、墨四色火苗终于团聚,组合成一朵新火。
淡青色的小火苗,细瘦摇曳,是柳叶般的形状。
它所对应的位置,果然是乌啼的嘴巴。
但这好不容拼合成的四色火焰,但看起来仍然恹恹的。
言落月怜他之前受苦,捡了那朵鸿通宫主豢养的青色火焰回来,喂给乌啼之火。
果不其然,一看见这朵赝品,再联想起它之前的主人,乌啼之火立刻来了精神。
只用一口,它就把比自己高出几丈的青焰给吞进了肚子!
“怎么样?”言落月关切地蹲在小火苗面前,“还算进补吗?”
乌啼之火忧伤地拍拍翅膀:“算是小零食吧,能哄哄肚子。”
巫满霜插话道:“你需要更多异火喂养?”
“不是,你没发现我现在都不是一个色系吗?都没有以前漂亮了!”
不得不主动揭短,乌啼之火的语气显然有点恼羞成怒:
“笨蛋石头,笨笨树苗,我还差一层金色的羽毛呢!”
这确实。
记忆里原本的乌啼之火,就是绚丽得无可比拟的流金色。
只不过,金色的乌啼分火……
言落月的眼神放空,忍不住把目光向上再向上,直到看向天边。
她有点怀疑地问道:“乌啼,你不是想让我们……把太阳给你摘下来吧?”
还是说,要种一个新太阳出来?
要是种太阳的话,那这事儿就不归她管了,得找常荔荔才比较专业对口。
听到这个建议,乌啼之火明显有点心动。
他抬头看看头顶的太阳,玲珑可爱的水墨鸟头一晃一晃,头上的粉色冠翎也活泼地摇动起来。
过了一会儿,乌啼之火恋恋不舍地叹了口气,
“算了,我若收回它们,对世界的影响就太大了。”
像刚才,巫满霜抽调走鸿通宫主体内的至阴之力。
假如乌啼之火收回太阳,那鸿通宫主的经历,就是接下来这个世界将面临的劫难。
乌啼之火惆怅地说道:“此界中已经没有我的分火,如果那朵金火在魔界,也不可能不去投奔你们。我觉得,它应该是掉到妖界去了。”
有了目标就好办事。
言落月不加一丝犹豫地点头:“好,那我们接下来就去妖界一趟。”
“小树苗真好!”乌啼之火欢快地说道。
他本来想要扑到言落月头发上撒娇,就和从前的那些日子一样。
结果刚飞到一半,就被巫满霜截住,然后像是拍篮球那样,生生用手给拍了下来。
乌啼之火:“大石头,你&¥…@*……!”
又是鸡飞狗跳地一通玩闹,乌啼之火终于累了肯歇下来。他趴在一张石椅上,侧头看着言落月和巫满霜,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个疑惑。
“动身之前,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们。”
言落月茫然:“什么?”
乌啼之火眨眨眼睛,十分狐疑:“你们为什么,一直在牵着手?”
“……”
乌啼之火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你们的手被胶水粘上了吗?这么有趣的胶水,怎么不给我也粘一份?”
这一瞬间,三人之间的气氛,当真如同胶水一般地凝结了。
片刻以后,巫满霜轻笑一声。
他侧过头去,然后自然而然地,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将双唇落在了言落月的鬓发之上。
“傻火火。”巫满霜用一种十分怜爱,并且一听就能让乌啼之火火冒三丈的语气说道,“三千年了,怎么还一点心眼不长呢?”
乌啼之火:“……”
乌啼之火:“!!!”
乌啼之火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啊啊啊啊,破石头,我要啄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