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言落月曾经听过一个著名的人性问题,叫做“电车难题”。
大致意思为,一辆刹车失灵的电车行驶在轨道上,前方有五个违规横跨轨道的行人。
如果不能及时停车,将带走这五个人的生命。
但如果把电车拐到废弃的备用轨道上,就将带走另一条遵守交规的的生命。
身为司机,应该在此时调转车头吗?
这道题还有无数种变种:
比如说,假使那违反交规的五个人,刚刚杀人放火,那遵守交规的一人,却是个救死扶伤的医生,曾经拯救了三百条无辜的生命。
又或者,五人里有四个都是积善行德的好人,但第五人却曾杀死那个遵守交规之人的父亲。
你要为了四个积善行德之人调转车头,还是要在杀人凶手面前,把被害者的儿子也一并碾死?
这是一个没有标准答案、也分不出是非对错的问题。
最正确最标准的做法,应该是永远不要来做这道题。
……
楚天阔当然没有听说过“电车难题”。
但这并不妨碍在他心念电转之间,窥破了灰雾的险恶用心。
“好啊。”楚天阔笑着说道。
与此同时,银袍少年拔剑出鞘,飒沓转身。
三尺青锋溅的寒光,好似雪域里终年不化的山尖,而凌厉扑面的剑罡,则比寒冬腊月的刺骨冷风更为无情。
楚天阔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回身将那片灰雾给刺了个对穿!
下一秒钟,楚天阔的四肢再次失去控制。
灰雾被剑风撕裂成两半,却又在下一刻重新合拢成完整的一片。
这魔物桀桀怪笑起来,阴嗖嗖地说道:
“很有勇气,也很有魄力。只不过,无论是剑气、法诀、符咒还是佛道金光,都伤不得我半分。”
扁平的灰雾向外舒张了一下,又重新收紧,就宛如人类伸长四肢伸懒腰打了个哈欠。
或许是因为攻击无法伤害到这灰雾分毫,它甚至没有计较楚天阔刚刚的冒犯。
灰雾再一次松开楚天阔的手脚,冷酷地命令道:
“好了,我们接着做你该做的事吧——从这两个人之中,选一个杀了。”
下一秒钟,剑锋闪动。
三尺冷铁没有一丝犹豫,追云逐电般落向楚天阔自己的脖颈。
隔着一道高山云影般的寒光,魔物只见楚天阔背脊笔挺,双眼明亮。
在自刎的前一刻,这少年毫不掩饰地对它露出讥笑。
“……”
灰雾及时拉扯住了楚天阔的动作。
它庞大的躯体在半空中沉浮了两下,似乎被楚天阔的不按常理出牌的举止,惹得有点烦躁。
先前那自刎的一式,虽然寒锋未至,而剑气已到。
楚天阔的脖颈上渐渐浮现出一条细细的血痕,一颗颗小米粒大小的血珠渗了出来,顺着伤口往下流淌,将银衣的衣襟都打湿一片。
灰雾不悦道:“我让你在这两人中挑一个杀,可没让你挑自己杀。”
楚天阔浑身受控,四肢僵硬难动。
但听见灰雾的质问,他却偏偏眉头一扬,笑得露出雪白牙齿。
“我这口剑不会杀人,只会杀己。”
“——你猜怎么着?魔畜,我不上你的当。”
今天这灰雾把他领到两个笼子前,挑一个恶行累累的罪犯,和一个无辜的村妇让他杀。那明天呢?
明天会不会关一个小偷,和一个摇摇欲坠的老人,让他选着来杀?
后天呢?大后天呢?
山茶镇这巴掌大小的镇子里,哪里有那么多罄竹难书的犯人?
这样的选择题做到最后,早晚要从死刑犯杀到累犯,再从累犯杀到初犯。等到大牢里的那批人杀完,关在木笼子里的,就只有最无辜的镇民了。
有一种地理现象叫流沙。
双脚踏进流沙的范围后,一开始可能只是没过脚面,随后就要淹过小腿,再之后是大腿、小腹、胸肺……直到连人头都陷入流沙坑里。
被流沙缠住的旅人,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如果没有外力援救,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寸寸地下沉。
所以最明智的决定,永远是不要在流沙上踏上第一步。
灰雾“嗯?”了一声,楚天阔的双臂就在背后自动绞紧,像是被麻绳套着反拧成了麻花。
撕裂般的痛处自双肩传来,楚天阔反倒仰天大笑。
“这么容易就恼羞成怒吗?”
灰雾转到了楚天阔背后,他不能看清敌人的身影。但饶是如此,楚天阔仍然用余光给予轻蔑的一瞥。
“野兽越是龇牙咧嘴,就越显出它的虚弱。你越是想用这种伎俩逼我屈服,就越是显出你的无能。”
灰影阴沉道:“那你在笑什么?”
楚天阔笑得更响亮:“我自笑我的,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这魔物把他置身于如此险恶的选择中,无非是想看他的痛苦、懊悔、绝望和悲伤。
那楚天阔偏就要笑,要痛痛快快地大声笑!
朋友若有所求,楚天阔可以压上全副身家。师弟妹若有所愿,楚天阔愿意舍去一条性命。
但敌人越想从他身上榨取什么,楚天阔就越要吝惜什么。
对方想以他的悲痛和消极为食,那楚天阔就要像个不屈不挠的弹簧一样,即使被压到绝地,也要一跃而起,再兴高采烈地把对方饿死!
“你现在倒是笑得很好听。”灰雾不阴不阳地说道,“可是别忘了,你还有一双师弟妹……”
楚天阔的大笑声渐渐降低。
然而那丝开阔的笑意,却一直保留在了他的嘴角。
“不错,楚某人还有一双爱若珍宝的师弟妹。”
楚天阔朗声道:“正因如此,我才相信我师弟妹也一样不会行差踏错。”
“你若让他们来做这个选择,他们只会自刎得比我更快,自刎得比我更早……我们三人黄泉相见,那才不负这一生的相交。”
“……”
灰雾波动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挟制楚天阔的方法。
很快,它慢吞吞地说道:“我也可以控制着你,让你把长剑刺进那村妇的胸膛……”
楚天阔不屑地往地上一啐。
“你当然可以。然而我只听说过,罪人在持刀砍杀后,把罪人判死,却没听说过刀也被判死的。”
“你若使用我如同使用一柄刀剑,那我就把自己当成刀剑。我宁愿事了后拔剑自刎,给她赔一百次、一千次的命,也不遂你这魔畜的诡计。”
“……”
灰雾猛地乍成一大蓬,向上腾起又重重落下。
与此同时,楚天阔被一股力道控制着,强行双膝弯曲跪倒在地,膝盖在青石上磕出碎裂般的重响。
他的手臂仍然反拧在身后,肩头的肌肉早已撕裂,皮肤下渗出青紫凝结的血块来。
少年笔直的脊背被那力道强挟着弯曲,直到他青筋毕露的额头也贴在地上。
然而,即使被控制成这样一个伏法认罪般的屈辱姿势,楚天阔的笑声仍未断绝。
土尘在大笑中呛进他的口鼻,楚天阔一边断断续续地咳嗽着,一边高声吟道: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
……
楚天阔又被丢进之前关押他的空屋子里。
灰雾像是一片暴雨前的积雨云,缓缓地贴在屋顶上盘旋。
楚天阔躺在板床上,目光直接正对这片灰雾,连头都不用抬。
他用一种深思熟虑般的语气打探道:“你刚刚说,剑气、法诀、符咒,甚至佛道金光都伤不聊你。我的剑之前从你身上劈开,感觉轻薄无物,就好似斩开一片空气。”
灰雾当然不会傻到自曝其短。
它漂浮盘旋在楚天阔上空,对楚天阔的喋喋不休冷眼旁观。
“要是普通物件都碰不到你,你的魔生中,究竟该错过多少乐趣?”
楚天阔时不时地转动一下眼睛,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在跟这片灰雾搭话。
他且言且笑,同时发挥自己丰富的想象力:
“就比如说,马上就要到春天了,春天是放风筝的好季节。你这形状七仰八叉、犬牙差互,外貌如此不规则,只要在尾巴上栓一条细线,天然就是个很有个性的风筝。”
“哦对了,你甚至不用放飞,就能自己往上飘……假如你身上能挂住东西,我在你尾巴上栓条细线,岂不是能在今年的放风筝大赛里屡战屡胜?”
楚天阔一边描绘着那个场景,一边在自己勾勒出的场景中笑了起来。
灰雾大概忍了又忍,直到此时终于听不下去。
它的声音雌雄莫辨,又细又冷:“你已经不停口地说了整整两个时辰了。”
“可不是嘛。”楚天阔笑道,“说的甚至有点口渴,能招待我一壶茶水喝吗?”
假如灰雾也有眼睛、能用神态表达心情,那此时此刻,它大概满脸都在盘算着,怎么让楚天阔咬断自己的舌头,再把断舌连血一起吞下去。
楚天阔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危机的降临一般,悠然笑道:
“我都已经说了两个时辰,你却还一直盘旋在上面监视我,距离不远不近……看来给你吃欢乐的感情,无法伤害到你,是吗?”
灰雾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只不过,就算你把嘴皮子说烂,我也分毫无伤,甚至还能吃上两口。”
楚天阔当场打蛇随棍上:“——哦,也就是说,你也能以快乐为食,但就只是挑食而已啊。”
挑挑眉毛,楚天阔的口吻放得亲近了些:
“不是我说,魔兄,负面情绪吃起来是什么口儿的?是甜是咸?我光是听着,就觉得带一股泔水味儿。你日日拿这些东西下酒,是不是也太委屈了一些?”
灰雾冷笑道:“那自然是你人类无法理解的美味佳肴。”
“真的吗?”楚天阔打死不信,“臭脚丫子味儿吧?”
他眼也不眨地一连报出一长串名单,每一项听着,都会让食客想把他摁死在咸菜坛子里。
“八尺大汉的汗脚味儿?狐臭患者的腋窝味儿?尸体腐烂三天三夜冒泡长蛆味儿?或者是……”
灰雾大概忍了小半盏茶时间,终于忍无可忍。
另一边,楚天阔仿佛报菜名一般,好像可以就这样无穷无止地说下去。
说到后来,他甚至还掌握了编排的心得,越说越押韵了!
忽然,楚天阔的牙齿在人为控制下,重重地磕上了舌头:“——哎呦!”
世界总算安静了。
然而片刻以后,楚天阔拖着受伤的舌头,含糊笑道:
“你也爱吃,我也爱吃,看来,咱们两个谁也不服谁。”
“不如这样,你给我整顿一桌酒菜,让我美美地吃上一顿,你顺便尝尝我的心情——烧花鸭、焖白鳝、蟹黄酱、樱桃肉,我保证我吃每道菜时,洋溢出的心情都不一样。”
这番把戏,自然轻松被灰雾看破。
它阴沉地问道:“你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怎么不去劝老虎改吃素?”
楚天阔微笑道:“你如果现在放了我们三个,我出门后见到的第一只老虎,我一定劝它吃素。”
“你做梦。”
“所以你想让我闭嘴,那也是做梦。”楚天阔哼笑一声,继续报名儿。
“这负面情绪,就是墙角霉菌拌臭酱味儿、打扫了十年鸭棚的鸭臊味儿……”
“……够了。”灰雾沉沉地说道。
然后当天晚上,居然真有人整顿了一桌酒菜,送到门前。
楚天阔被灰雾下了剑,并且只有两根手指和手肘以下能懂,却不妨碍他一口菜一口酒,菜汤还拌拌饭地吃得很香。
“其实在克服口味这事上,我有经验。”
楚天阔一边吃饭,一边推心置腹地交流道:“我从小爱吃肉不爱吃菜,让我吃菜,真比劝老虎吃素还难。后来我犯了错,师尊罚我吃一个月的斋饭,我可真是……”
“怎么?”
“越吃越香了!”楚天阔大笑道,“饭还有不好吃的?”
“一连吃了一个月素,每种菜蔬越吃越清甜。菠菜焯水就是滞甜,生菜是清甜、萝卜是水头足足的甜、就连香菜都是涩甜……”
说到最后,楚天阔意味深长地反问道:“哪怕你现在把我剃成秃子,让我去寺庙里啃二十年菜叶,我也一样能吃。口味这东西,也未必不能改啊?”
“……”
灰雾没有说话。
但它在楚天阔外溢的情绪里,品尝到了一丝希望。
……
希望的泯灭,和它到来时一样无影无息。
第二日,仍然是那片空旷的、摆着两个大木笼的场地。
楚天阔紧咬牙根,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在他无法动弹的手背上,渐渐暴起两三根清晰的青筋。
他咬牙道:“你……”
原本被分别关在两个笼子里的一男一女,不知何时已经被合在了一间笼子里。
那罪囚透过凌乱发臭的头发,对楚天阔露出了一个张狂又疯狂的笑容,那是明知道自己已经行至末路的恶人,对整个世界的挑衅。
至于那村妇……
她衣冠不整地死去,粗布外衣被撕成几片。
还未凝结的鲜血,从她身下缓缓渗出,汩汩地将泥土染成深腥的颜色。
灰雾不紧不慢地盘旋在楚天阔上空:
“这男人是个秋后问斩的强盗,曾犯下杀人、劫掠、奸./污……十余桩罪行。我确实曾告诉过你。”
楚天阔沉声道:“但你没说……你要把他们关在一起。”
假如灰雾有面目,它现在一定在得意地笑:“是的,你要为此指责我吗?”
这魔物喃喃近乎耳语:“不错,你只管把罪责推到我的身上,你就仍然清白、仍然干净、仍然可以装作这女人本就要死——即使你昨天本可以救下她。”
“……”
那片积雨云似的灰色阴霾,在半空中扭动,像一条粗壮的、沾满灰尘的蛆。
它兴奋地提示道:“你知道这村妇是什么时候死去的吗?”
“——就在你昨晚和我有说有笑、有酒有菜,想劝老虎吃素,引诱我尝试改换口味的时候呢。”
那丝淡薄的希望味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痛恨。
灰雾发出一种咂嘴般的声响,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你不是说,绝不会让我得逞的吗?”
“你笑啊,楚天阔?何妨继续大笑、继续欢乐、继续兴高采烈、不折不挠……”
楚天阔眼尾的肌肉,重重地抽搐了两下。
假如如此轻易地让敌人得逞,那便等同丧失斗志。
可他望着眼前此情此景,如果还能欢乐起来,那岂不是没有心肝?!
木笼中,那个犯人反倒大笑起来。
他扑上木笼栏杆的边缘,眼中射出饿狼一样贪婪的绿光。
“是啊,老子被关了九个月,昨天总算用这小娘皮开了荤。我做梦也没想到,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有这样的好事!”
“……”
那条在天空中扭动的蛆虫,仿佛开膛破肚地钻进了楚天阔的肺腑。
灰雾松开了对楚天阔的压制,可他竟然没能第一时间拔剑砍上去。
楚天阔微微地发着抖,先是手掌,再是一条手臂,最后整个躯体都在颤动。
作呕感翻江倒海地涌上喉头,昨天吃下的所有食物连着胃酸一起倒涌。
楚天阔吐了个昏天黑地,仿佛也要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满地的秽物。
灰雾假惺惺地说道:“这一切,当然和你无关。我甚至还没有像使用刀剑一样的使用你,你千万不要遂了我的诡计。”
“……”
楚天阔半弯着腰,一股战栗的电流从后脑一直传到脚跟。
呕吐的残渣映进视网膜里,同时带来一种令人浑身发冷的预感。
就像是……这一次把腰弯了下去,往后就再也不能直起来了。
楚天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猛地拔出长剑。
第一剑,透过木笼削飞了那恶汉的脑袋,第二剑就回身将灰雾劈成两段!
只过了千分之一弹指,灰雾就再次合拢,而楚天阔的四肢又一次失去控制。
楚天阔像一只木偶一样,手脚僵直地被拖拽着,一路踉跄到第二组木笼之前。
这一次的木笼里,关押的是一个杀人犯,以及一个孕妇。
灰雾不紧不慢地补充道:“这一次,你还可以袖手。”
“你甚至可以威胁、可以恐吓、可以跟这男人威逼利诱……不过我得好心告诉你,在今天之前,这杀人犯已经饿了三天。”
“……”
楚天阔无言地拔出长剑。
此刻,他面前摆着许许多多条路。
然而他知道,灰雾也知道。真正能容楚天阔通行的,唯有那一线独木桥而已。
……
不久以后,灰雾拿出来招待楚天阔的,是一对祖孙。
楚天阔几乎在看见这对祖孙的第一眼,就咬牙道:“不可能!”
他不动手。
他绝不动手。
楚天阔知道,从自己挥出第一剑起,事情就一定会变成这样。
先是有罪,再是轻罪,最后无罪,再之后就是……
最聪明的选择,永远是不要踩进那摊流沙。
可楚天阔的双脚,已经站在了流沙上。
灰雾饶有兴致地重复楚天阔的话,它反问道:“不可能吗?”
木笼里,孩子才是刚刚脱离襁褓的年纪,仍在咿呀学语。
他生着小小的手,小小的脚,乌黑的眼睛好奇而信任地望向楚天阔,那眼神尚且天真。
老妇人却跪在木笼里。
她的指甲都在粗糙的圆木上掐断,于是那肮脏的木柱上,便点染了斑斑血痕。
“求求你,让我的孙儿活下去。”
老人家涕泪横流,泪水划过她苍老的、沟壑遍布的脸。
“如果你不杀一个人,我们就谁也活不成——老婆子也愿意自己撞死了,不给你们添麻烦。可是不行啊!不行啊!”
“不可以。”灰雾说,“只有他亲手杀的,才能算数。”
老妇人把自己的头磕在木柱上。
一下、一下、又是一下。
那已经不是恳求,其实完全是自尽的力道。
只是碍于人老体衰,流淌的鲜血只够掩去上一刻的指甲掐痕。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撞出的咚咚声带着些许回音,就像是一截风烛残年的朽木,被来回地放在梆子上敲打。
“不算你杀了人,我自己只差一点就撞死……”老妇人口齿不清的说道,“你砍我一下,一下子就行……”
那一记一记的碰撞声,似乎也有砝码般的重量。生铁擂造的硬物,尽数压死在楚天阔的喉头。
楚天阔回头看向灰雾:“……你会让这孩子活下去。”
于是灰雾诡笑起来。
“我倒是愿意承诺,但是魔物的连篇鬼话,只怕你也不敢当真。”
楚天阔一字一顿道:“……为了我永远不得解脱,你会让这孩子活下来。”
因为假如这孩子死去,那就相当于这并不是一道选择题。并非楚天阔选择了某个人的生和死,而是魔物以使用刀剑的方式使用了他。
“哈哈哈哈哈哈,很对。为了你永远不得解脱,我会让他活下来。”
得到了答案,楚天阔终于拔剑。
滚热的鲜血飞溅到眼前时,楚天阔并没有躲。
那线鲜血顺着楚天阔的眼角流淌下去,仿佛一声迟来的控诉。它无声无息地划过楚天阔年轻的脸,给他涂抹上一丝狰狞的罪痕。
孩子嚎啕哭泣,老人安详倒地。
灰雾没有刻意控制,但楚天阔的手掌却抽搐着松开。
龙纹的佩剑跌落在地,在地上弹动了几下,裹上了满身的灰土。
孩子的童音,音调总比成年人更高,也更容易刺破人的耳朵。在幼儿稚嫩而撕心裂肺的大哭声里,楚天阔无法忍受地转开脑袋。
他看见漫山遍野怒放着的红山茶,洋洋洒洒,像是一捧尚未流干的心血。
……
一开始,笼子里关着的只是一人,后来就变成十人。
人们隔着木笼的栅栏,互相痛骂控诉着对方的罪行,竭力地显示出自己的清白,仿佛这样就能展现对方比自己这边更加该死。
说是“罪行”,其实也无非是偷鸡、摸狗、占了一道垄沟的便宜、临走前顺便从你家拿走了一个瓢子一个桶……
放在充满烟火气的小镇生活里,这都是些令人哭笑不得的鸡毛蒜皮事。
也许会让大姑娘小媳妇唾弃地啐上一声,但无论如何也罪不至死。
然而,死亡的压力像龙卷风一样盘旋在头上,求生的欲./望迫使人放弃全部体面和道德。
亲睦友好的旧邻居,一朝反目成仇。
和谐亲爱的夫妻二人,一边对骂一边隔着栅栏流泪。
再然后,灰影抽走木笼中间的栅栏,两伙人就真的拳对拳、脚对脚地滚在一起,像野兽一样撕咬着彼此的耳朵。
等双方都遍体鳞伤、筋疲力竭了,灰雾又宣布,即使楚天阔不动手也没有关系。
“我不吃人、不嗜杀,所以也不必一口气带走二十条人命。”
“只要十个就够了。不管谁杀的,只要十个就好。”
灰雾说,一会儿它笼罩在谁的身上,其余人就要去将谁处死。等死去的数目达到十个,剩下的人也一样可以苟活。
楚天阔想要把人们隔开,却又被灰雾提着手脚甩到一边。
“如果你不拔剑,就只能做一个观众。”
一连几轮下来,人们也看清楚了:所有之前不动手的,接下来一定会被灰雾笼罩在身上。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几轮下来,连愧疚都变得淡薄麻木。
人们被压迫着蒙上一层暴徒的皮囊,打死老人,摔死孩子,砸死邻居,掐死兄弟……受害者和加害人,这一刻再也不分彼此。
已经有十个人死去,但在场竟然没有人去数。
灰雾又一次落在第十一人头上,于是剩下的九人一窝蜂地冲向了他……
“够了!”楚天阔用自己早已喊得沙哑的嗓子,声嘶力竭地大叫道,“已经够了!”
灰雾这才心满意足,从那奄奄一息的可怜虫天灵盖上抽离。
它在楚天阔头上飞来飞去。
即使不能抬头去看,楚天阔也能意识到,这魔物在得意的笑。
灰雾柔柔的、幽幽的、凉凉的说:“现在世上死了十个人,又多了十个罪人,你觉得,这样的结果算不算好?”
楚天阔无力回答。
……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
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又是一个时辰。
一个笼子、两个笼子、三个笼子……还有笼子里那些犯下累累血孽的人。
笼子中的面孔,渐渐重复起来,看多了甚至还有些熟悉。
“即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也仍然不愿拔剑吗?”
“……”
楚天阔尝试过,他以愤怒来掩饰内心的悲凉。
他曾经不肯软弱,不肯绝望,哪怕咬碎牙根也要挺住最后一口气。
可那太难了,甚至比绝望本身要难得多。
假如楚天阔从头到尾都不会自责自罪,那灰雾就不会挑中他作为食粮。
此时此刻,楚天阔挣扎一月有余,终于行至末路。
慌不择路的羊群先是被逼上悬崖,随后也长出尖牙利齿,皮毛上生出狰狞的恶行。
楚天阔闭上眼睛,让流淌的红山茶沐浴过他的全身。
“结束吧……”他轻声说道。
宛如战士放下兵戈,将军亮起白旗,最骄傲的少年人折节又屈膝:“我已经愿意拔剑了。”
楚天阔像是一块上品的食材,先被小火慢炖、沸水煮开,再被抽筋剥皮,花刀入味。
最后被架上烤架,烧得噼啪作响,煎烤蒸炸。
这折磨竟好似没有尽头。
他唯有疲惫地问灰雾,又像是扪心自问自答。
楚天阔喃喃道:“难道我到此时,还不够绝望?”
灰雾道:“你确实还不够绝望。”
那绝望的尽头该是什么呢?
灰雾知道,楚天阔也知道。
在他愿意对长出尖牙的羊群拔剑的一刻、在他对那把脑袋磕的血迹斑斑的老妇人拔剑的一刻、或者更早更早……在楚天阔第一次将双脚站上流沙的一刻。
末路的尽头,站着他的师弟和师妹。
灰雾像是一片霉菌,紧紧地贴着楚天阔的耳廓。它轻声说话,是只有楚天阔才能听见的命令和威胁:
“你去从他们中挑一个杀死,然后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宋清池和陶桃吃惊地见到,他们过去顶天立地的大师兄,此刻竟然会摇摇欲坠,形销骨立。
和楚天阔不同,过去的一个多月里,灰雾把两人关在一起,又剥夺了两人的行动能力。但除此之外,并未对他们再做任何事。
于是两人并不知道,在这过于漫长的一个月里,山茶镇的镇民已经减少了一半。
而如今的楚天阔,也不能算作他们记忆里的大师兄。
楚天阔咽下满口的血味,喃喃道:“至少,我还可以与他们同死。”
“你仍然想自刎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灰雾悬停在楚天阔的头上。
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楚天阔,欣赏着他,如同欣赏一道只差最后一步工序,就能准备就绪的食材。
灰雾诡笑着说道:“你先从师弟师妹中挑一个杀,或是两个都杀,这与我无干。”
“不过,若是你的剑锋先对准自己,那我就只好……从你的师弟师妹中选一个烹饪。”
魔物桀桀怪笑:“他们的美味程度未必比得过你,但也一样都是良才美质啊。”
“……”
楚天阔抬起头来,他的师弟师妹正惊讶地看着他。
那两双清澈明净的眼眸里,倒映出楚天阔面目全非的影子。
“大师兄?”宋清池心痛而迟疑地叫道。
他甫一开口,眼泪就流了下来:“师兄,你怎么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淘淘小师妹,此时都红了眼眶:“大师兄,大师兄啊!”
灰雾高高地攀升起来,在三人上空像旌旗一样打转。它大声宣布道:
“你们三人里,必须有一个人死去。而你们的师兄,要从你们两人中选一个杀了。”
宋清池嗤之以鼻:“什么?这种鬼话,你以为我们会信?”
陶桃的回答则更加简练:“魔畜滚开!”
“我们……”楚天阔的喉结干涩地滚动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一时很重,又一时很轻。
无数的绝望和痛苦在身体中堆积腐烂,它们数目太多没有去处。楚天阔只好把骨头掏空,把血肉掏空,再把胸膛和五脏六腑一并掏空,用来存放这些无意义的东西。
于是,楚天阔就变得很轻。
而灰雾的食器,则变得很重。
楚天阔喃喃的,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地说道:“我们……我们三人一同赴死吧。”
“……”
宋清池和陶桃对视了一眼。
这一刻,他们骤然意识到,这灰雾状的魔物,定下的规则竟好像是真的。
虽然已经相隔一月未见,但出于对大师兄的信赖,两人第一时间回应了楚天阔的判断。
“你在说什么啊,师兄!”
淘淘清亮又惊讶的声音,仿佛一根牵连着风筝的丝线,唤回了楚天阔的神志。
她说:“假如能让两个人活下去,我们怎能一起赴死?活着的人才能报仇雪恨,活着的人才能把这魔畜给手撕成八百片!”
陶桃,楚天阔的小师妹。
她或许不比言落月聪明,可她遇到难题的时候,真的从来没有哭着叫过师兄。
陶桃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如果真要死一个人的话,那就让我来吧。”
“不,让我来!”
宋清池慢了半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然后把手从栅栏里伸了出去,大胆地把陶桃的脸摁住。
“师兄别听桃桃的,你照顾好她。”
仍是那对熟悉的木笼子,仍然是带着些微推搡的争吵。
但这一次,两边笼子里的人却不是为了求生而唾骂,而是为了求死而争执。
一前一后,天壤之别,就像是从地狱重新回到人间。
楚天阔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这番推让非但没有令他稍稍好转,反而愈加地激起楚天阔心中的悲凉。
“我……”楚天阔喑声道,“我……”
“好了!”
凭着身为一个医者的的敏锐,陶桃率先留意到了楚天阔的不对劲儿。
她一把按住宋清池的手,示意对方噤声。
透过笼子凝视了大师兄一小会儿后,陶桃原本紧绷的声线,渐渐地放得平和。
“师兄,我知道,无论让你对谁动手,都是难为你了。”
陶桃轻轻地说道:“我不知道大师兄你之前经历了什么,但我知道,大师兄你不管做出什么决定,都一定有你的道理。”
她整理好自己的裙摆。一向最爱玩爱闹的姑娘,此刻却贴着木柱端正地跪坐下。
陶桃就这这个姿势,仰头看向僵直的楚天阔。
她明媚的容颜好似刚刚绽放的桃花,清澈的眼眸却像是一潭能够安定人心的静水。
“没关系,大师兄。”陶桃镇定地说道,“无论你最终做出什么选择,我都绝不会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