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星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还以为国师大人又是想起了许久之前,被公主叫到金露殿去要他剥核桃的事,在这儿生气。
于是劝道:“大人,怎么可能呢?您不要多想。”
睢昼的声音还是沉沉的,语速很快地道:“那她为什么老是叫别人给她剥核桃?”
点星这才顺着国师大人的目光看过去。
公主身边坐着一位一身红衫的青年,那喜庆的颜色,正是此次新鲜出炉的状元。
裴绪身出名门,自己又博闻强识,年纪轻轻便一举考中状元,在朝中正当红呢,谁见着他都要想方设法说几句话。
当初殿下让大人剥核桃,大人不肯,如今状元在公主身边剥核桃,剥得很起劲嘛。
点星想了想,先义正言辞道:“就是啊,殿下怎么能这样对待新科状元呢!”
然后又忍不住说:“不过,那核桃的确难剥,要是要让殿下亲自剥,也不好吧。”
以前点星还总说公主的不是,现在他却已经忍不住为公主说话了。
“你搞错了。”睢昼捏紧手心,低声怒道,“他凭什么给知知剥核桃?”
点星张大嘴愣在原地。
知、知知?公主的名讳,可以随便乱叫的吗,大人是不是喝醉酒了。
点星连忙低头去看自己端过来的杯子,但看来看去,都确定这里面不过是果浆而已。
再抬头时,面前的国师已经不见踪影。
睢昼大步走向正席,那步伐简直虎虎生威,每一步都踩着满满的慷慨愤懑。
但越靠近正席,却越收敛。
最后走到公主面前时,已经又收回成了他平日里优雅端静的步子,不动声色地在鹤知知身前站定。
等鹤知知抬起眼来看他,睢昼便温温一笑。
“睢昼?”鹤知知有些意外,放下撑着下颌的右手,“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睢昼抿抿唇,垂眸看着桌上那盘核桃果肉,并不说话。
鹤知知熟悉他的表情,每当他如此含蓄的时候,便是有话不能直说,希望她能够自行意会。
于是鹤知知努力观察了一下,可是在桌上也只能发现一些瓜果花生,再无它物。
鹤知知食指在桌上点了点,似是明白过来,小声问:“你饿了?”
也不知道太常寺的人怎么想的,可能觉得国师只要食甘露,饮清风,他那一桌净摆了些名贵纤细的花草,美丽是美丽,但是光看能饱肚子吗。
难怪睢昼被饿得脸色都有点黑了。
睢昼:“……”
他的原意,当然是想让鹤知知将旁人剥的那盘果肉挪开,并且让鹤知知自己知情识趣,多看他一些,不要只顾看着旁人。
但他当然不会去指责知知会错意。
于是睢昼轻轻点头,伸手去端状元面前的那个盘子。
他自己拿开也可以。
鹤知知眼神唰地跟了过去。
倒不是嫌弃状元郎,但睢昼一向好洁,经过陌生人手的食物,他怎么会愿意吃。
鹤知知飞速端起另一盘点心,塞进睢昼手里。
“来,你吃这个。”
睢昼又:“……”
她为何,如此护着那盘核桃?
睢昼暗自咬紧唇,难受地瞥了鹤知知一眼。
“公主殿下。”
“嗯?”鹤知知应声。
“我有话同你说。”
睢昼握着衣袖边,面对面站着,一双清冷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清风拂过国师大人的身姿,疏朗且俊逸,好似人间谪仙。
看向这边的人越来越多。
鹤知知起身道:“那我们另寻一处。”
一边往出走,鹤知知一边不忘端起那盘点心。
要离开前,鹤知知顿了顿,回头对还坐在那儿的裴绪说:“你不用等我了。”
裴绪讷讷地点点头。
听到这话,睢昼的脸色才好看了些。
也没再看裴绪,拂袖转身,随着鹤知知的背影离开。
裴绪默默地搓掉手指上残留的核桃皮,抱着自己的东西低着头离开。
同伴早已在另一张桌上等他,立刻空出座位来,招手让他去坐。
裴绪坐下,周围人看着他的目光都又怜悯又期待,好似看着一个落难到海上之后好不容易漂回来的人,希冀他能讲出一段动人心魄的故事。
裴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喃喃说:“你们……要干嘛?”
他一向都是如此温吞木讷,周围几个同伴早已经非常熟悉,此时也并不在意,彼此对视一眼,十分有默契地抬起手臂搭到裴绪的肩上,围成一个圈。
“怎么样,吃亏了没?”
裴绪脸红了,推着他们,结结巴巴道:“吃,吃什么亏,你们不要胡说。”
“殿下有没有……”
“没有!”裴绪小声喊道,“殿下多么正派的人,又很体贴。”
“好吧好吧,那殿下跟你说了什么。”
裴绪嗫嚅着说不出来。
公主基本没跟他说什么话,除了叫他剥核桃。
他摇摇头,不肯回答,只说:“传言都是假的,你们总会明白的。”
“没劲……算了,你真是胆小如鼠。”圈着裴绪的手纷纷收了回去。
裴绪呼出一口气。
传言还说公主经常强迫国师做这做那,可他方才看到的,公主与国师之间分明很客气,一定是外人想多了。
-
睢昼同鹤知知走到一棵大柳树下,树枝遮蔽了外人的目光。
鹤知知柔和问:“是什么事?”
睢昼咬咬唇,反问鹤知知,“你方才,为何与裴公子那么融洽。”
鹤知知微愣,回道:“裴公子温和知礼,并无讨嫌之处,为何会有不融洽?”
睢昼脸色变了,急道:“那,你……”
他急得竟有些支吾,鹤知知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下半句,便接着说:“更何况,他们是新鲜出炉的进士,是母后亲自邀入宫的客人,我总不可能对他们冷着脸。”
这句话在睢昼耳中,便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了。
他的面色又柔和放松下来。他就说,知知都已经说了要对他好,又怎会把别人的地位置于他前。
得了知知的解释,睢昼轻咳一声,又端起清风明月的姿态,表示自己十分大度,绝没有拈酸吃醋:“嗯,我自然知道。我没有多想什么,你放心。”
什么意思?
鹤知知一头雾水,疑惑地瞅着睢昼,她想起另外一事,问道:“大泗城中的邪/教徒,已经找出来了吗?”
睢昼微微一顿,摇摇头:“他们从外表来看跟普通人一样,并没有特殊的标志,一时之间很难分辨。”
“那怎么办?”
“只能等到他们下次再有动作,凭借线索和证据去捉人。”
鹤知知暗暗咬牙。
“好。如果有什么新的线索,也要告诉我。这些人危及国家福祉,必须要防。”而且也把她害惨了。
睢昼又点点头,犹豫地说:“其实我……”
鹤知知抬眸看着他。
“算了。”睢昼明显把话咽了回去,微微一笑,“没事。”
鹤知知更觉奇怪。
睢昼从来不曾吞吞吐吐,这是怎么了?
但睢昼不说,鹤知知也不好再问。
风吹着柳絮簌簌落到鹤知知的发间、颈间,有些痒。
她低头去拍,但颈后看不到的地方不好处理,总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下去抓痒,只能忍着。
指腹柔和的温度从颈后划过,激起一片战栗,鹤知知猛的缩了缩脖子,抬头瞪着睢昼。
睢昼正收回手,手指上沾着一片柳絮。
他发现自己被瞪,眨眨眼回视鹤知知,无辜。
鹤知知伸手捂住自己后脖子被摸过的地方,压下那种心口不自禁微颤的感觉,慌张地后退一步。
“我,我要走了。”鹤知知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转回来,将手里的那盘点心塞给睢昼,“给你吃。”
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走出老远,鹤知知才抬起手背,贴着自己的脸颊,给脸颊降温。
睢昼是不是有点……呆啊。
鹤知知想着。
他难道真的一点不介怀吗?明明见过她兽性大发的样子,还敢跟她这样接触。
刚刚被睢昼的手指碰到后颈,那种感觉……很难表述,有些害怕,又有些想要他再多碰一点。
后颈连着脊背,那关节正是要害的地方,触感极为鲜明。
鹤知知抿紧唇,反手摸到背后,用手指反复擦拭那块皮肤,也似乎难以将睢昼留下的触感抹去。
她还是太高估了自己,她怎么会觉得,在睢昼面前,她能做到古井无波、无动于衷?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只想赶紧离开芷荷宫,以免再和睢昼碰上。
好在她终于想起来,之前无歧匠人让人来给她捎过口信,说是有新研制的一物请她去看,她还一直不曾有时间去。
趁现在这个机会,不如干脆去文六所探望无歧匠人。
到了文六所,鹤知知见无歧匠人住的院子很整洁干净,看来下人们每日都有仔细打扫。
鹤知知便取出钱袋,赏了一锭银子给门口的小太监。
小太监不敢接,跪下来谢恩道:“无歧匠人是殿下带回来的能人瑞士,小的们自当尽心竭力照顾,不敢领赏。”
鹤知知笑了下,叫他起来,把银子抛给他,自己转身进屋。
屋中,无歧匠人还在忘我地磨着一块木料,木屑到处飞扬,还沾了些许在他的白发上,呼吸中也不免掺进一些,他却不以为意,磨得十分陶醉。
小太监在旁边唱喏了一句,无歧匠人才反应过来,转动着脑袋,往后“看”来。
他双眼不能视物,精神头却不比常人差。
至少比鹤知知最开始把他带回来的时候,要好上十数倍。
“殿下!”无歧匠人大喊一声,“来得正好哇,殿下。”
鹤知知含笑朝他走进,一边道:“这个正好是怎么个说法?”
无歧匠人随着她的声音靠近,转动着脑袋:“我听说,今日宫中有客人。”
“不错。”
“那便一定要试试这个!”
无歧匠人招了招手,一旁的小厮赶紧跑进内室,过了一会儿咕噜噜推出一个东西,放在离人颇远的地方,对着宫墙。
鹤知知不由得凝眸仔细看了看。
这东西像是一辆战车的形状,上面还装着炮筒,让鹤知知联想到了战场上的炮/车。
炮/车都是只有经过专门训练的投/弹手才能操纵的,可这东西十分轻便,连身材瘦小、只有十来岁的小厮也能轻松推动,那轮子十分灵活,甚至还能原地转弯。
鹤知知踱步走过去,轻轻摸了一下。
外壳都是用木头打造的,里边儿不知放了什么东西,很轻,但却很牢固。
“这是何物?”
“这是,星陨舆!”无歧匠人兴奋地搓搓手,“用来放焰火的。”
烟花?
鹤知知失笑,就为了放个烟花,还专门造一辆这东西吗。
但她也知道无歧匠人失去了大半记忆,脑子里剩下最多的内容大概就是木工手艺,他不会去权衡利弊得失,只是按照喜好和兴趣来打造器具。
“殿下,今日有客人,正好放焰火给他们看呐。就用这个,就用这个!”
无歧匠人对鹤知知倾情推荐着,语气颇有几分孩子般的天真。
鹤知知笑着应下:“好,没问题。不过,这东西宫人也没见过,不会操纵呀。”
“很简单的。它旁边有两根引绳。”
鹤知知低头一看,果然有。
“一根,是用来换火药的。一根,是用来引燃启动的。殿下只要把那根引燃线点燃,再调整炮筒角度,便能看到烟火了。”
这倒是谁都能操作了。
鹤知知蹲下/身仔细观察了一番,兴趣越来越浓,问道:“我现在能试试?”
“可以,可以。”
鹤知知便让人取了火折子来。
她小心调整角度,确保炮筒的方向对着没人的空缺处,在星陨舆的后面站定。
“老先生,我要点哪一根?”
无歧匠人答道:“右边,右边那根。”
鹤知知接过火折子,伸手去点。
无歧匠人却在思索着什么。
想来想去,忽然觉得不对劲。
“不,是我的右边,你的左边——”
“砰!”
一声巨响,烟尘四起,燃烧的火光噼里啪啦,深粉色的烟雾弥漫开来,险些吞没了整个小院。
有风吹过,才渐渐吹散些许。
“咳、咳。”鹤知知挥着手,试图赶散面前的粉尘。
一旁的小厮早已吓破了胆,软着双腿跪倒在地上,惊魂未定地看着她。
方才,方才这星陨舆竟在公主手里炸了!
公主被爆/炸后的火光和粉尘吞没的瞬间,院子里所有的下人都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掉在了地上。
好在,好在公主还全须全尾的,并没有出事!
无歧匠人也吓了一跳,摸索着快步走近。
“我没事。”鹤知知赶紧说,又捂着嘴咳了几声。
“哎呀,是我糊涂了。我拼装时,习惯站在炮筒一侧,所以我的右侧,应当是殿下的左侧……”无歧匠人懊恼地直敲脑袋。
鹤知知赶紧拦下他:“没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好在里面只放了很少量的火药,而且,这批火药还有些受潮了,才不致使殿下受伤。”无歧匠人叹息一声。
鹤知知又安慰了他几句。
说几句话的功夫,院外已经响起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
鹤知知面色一垮,心道,完了。
一队禁军赶到,停在门口,各个手中持盾。
看到鹤知知,禁军头领便是一愣,单膝跪下行礼道:“属下不知殿下在此。殿下,属下方才听闻一声炮响,就在这附近……”
禁军队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因为他分明看见鹤知知脸上、身上都有黑印,是火药的痕迹。
鹤知知无奈道:“没事,是我不小心点错了引线。免礼,徐大人。”
徐都虞候起身,又看了鹤知知一眼,低头道:“殿下千金贵体,千万要小心呐。”
鹤知知点头应下。
一队禁军严阵以待赶来,却带着乌龙莫名其妙离去,徐都虞候将要出门之前,鹤知知喊住他:“徐大人!”
鹤知知拧着指尖,身体也忍不住轻晃。
“那个,”她眼神乱飘着,“你能不能,别把这事告诉我母后。”
徐都虞候为难:“这……”
鹤知知拱起手,抵在下巴前,就差给他作揖了,眼珠子湿亮湿亮的:“拜托你了,我真的是不小心的。”
徐都虞候最终也没应下这话,只是沉默着,肢体有些僵硬地挪着离开了院子。
鹤知知叹息一声。
就当他是默许了吧。
“殿下,要不要紧啊……”无歧匠人不懂发生了什么,只听到有人来了又有人走了,只好追问鹤知知,心虚和后悔都像个孩子一般写在脸上。
鹤知知挺直脊背,努力挺起胸膛,淡然道:“没事。徐都虞候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不会忍心叫我去吃这顿竹笋炒肉的。”
无歧匠人挠着脑袋,还是很自责,忽然想到什么一般,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个方形的小玩意,送给鹤知知。
那小方盒子上面都是一个个小方块,方块上是雕刻好的汉字,用一根横轴将它们串在一起,但又是可以分开活动的,轻轻一拨,便灵活地转来转去。外层的还可以往下按,将内层的文字替换出来。
如此一来,它表面共有数十个小方块,每个方块又有六个面,一个这样小小的木盒子上面,竟能放下几百个字。
这东西真是十分精巧,鹤知知颇有些爱不释手,顿时忘了自己的处境,朝无歧匠人高兴道:“谢谢老先生!”
她一路把玩着这个新玩具,一边往正宫那边走,直到快要靠近殿宇,才收回神,把木盒收了起来。
路上风平浪静,想来,徐大人应当,是替她好好遮瞒了吧……
鹤知知吞了吞口水,刚要绕过下一个路口,眼前忽然挡了一个人。
金蓉嬷嬷笑容可掬,拦着她道:“殿下。”
鹤知知干笑两声。
没过多久,就带着一脸黑灰被押到了芙蕖宫的大殿上。
今日宴请宾客,皇后本来与客人相谈甚欢,赏花赏景,悠闲自得。
现在却被气得头痛,让婢女烧了热帕子摁在额角,看也不看鹤知知一眼。
鹤知知平日里再怎么会赖皮,此时也不敢上前,只缩在角落里,张了几遍嘴,也不敢出声。
她到底还是被告发了。
呜呜。
也不知道母后这回会生多大的气。她其实已经有好久没有真正触怒过母后了,上一回这样的时候……还被摁在腿上揍屁股呢。
鹤知知下意识捂了捂自己的臀部。
不会还要打这里吧,她已经长大了啊。
鹤知知可怜地站在角落,袖子里还藏着玩具,脸上黑一块灰一块脏兮兮的,简直像一只从外面玩得一身乱糟糟、回来恐怕要挨打的小猫。
殿里的宫人都不敢抬头看她,生怕对上她无辜又带着害怕的求助眼神。
好半晌,皇后终于动了动。
她蹙着眉推开在额角揉按的侍女,走下台阶来,用力剜了鹤知知一眼。
鹤知知吓得后退一步,胸膛也起伏起来。
随着皇后走近,鹤知知也一个劲地往廊柱后面躲,喉咙里嘤嘤哭道:“母后,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
“你还想故意!”皇后怒瞪凤目,平时优雅如孔雀的女人,此时也如老虎一般,“你是要把我气死才算完!”
鹤知知眼圈一红,这回是真害怕了。
算了,打屁股就打屁股吧,她没什么不能忍的。
皇后提溜着她的衣领,把她从廊柱后面拽出来,推着肩膀叫她转了几圈,亲眼看了一遍,倒是没有缺胳膊少腿。
皇后又狠狠瞪她:“你怎么答应我的?说再也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结果呢?才过了多久,你差点把自己当烟花点了!”
鹤知知挨了骂心里难受得紧,可她又没办法反驳,的确是她闯出来的祸。
鹤知知轻轻拉拽皇后的衣袖,呜呜咽咽道:“母后,你打我吧,是我不好……”
“打你?”皇后冷酷地看她一眼,“我不嫌累?”
皇后甩开她的手,无情道:“既然你不听我的话,我是管教不了你了,我也懒得管了。”
鹤知知何曾听过这样刺耳的话,只觉母后要把自己给扔了,心口紧紧揪在一起,眼泪立刻就要滚下来。
“我既然没那个本事,还是叫别人看着你吧。从今日起,你把东西,通通给我搬上将龙塔去,在国师那里清修静心一个月,须得磨掉你这毛毛躁躁的脾气!”
鹤知知一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