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如果她敢伤害我的妈妈我...)

林苏叶那副梧桐画虽然画得并不成熟,也没有多少技巧可言,但是因为配色和谐,抓型到位,还是引起大家的注意。

薛老婆子回家看见,毫不吝啬地夸了一通,毕竟墙上常年光秃秃的,顶多买张大胖娃娃以及领袖们的年画挂挂,像这样鲜亮的花木图画也没有。

等大军小岭回来看见,大军眼前一亮,小岭虽然没有多少审美,但是他能蹦跶,天上有地上无地夸出花儿来。

“妈,你回头给我也画一幅。”小岭隔着窗户喊。

林苏叶在屋里踩缝纫机做衣服,咯哒咯哒的声音影响听力,她随口敷衍一声,就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小岭对薛老婆子道:“我得去给大奶奶他们看看。”

他拿着那幅画就跑出去,找附近相熟的大人孩子显摆一通。

小岭虽然学习不怎么样,可他社交能力出众,老老少少都能打交道,跑一圈就帮林苏叶免费宣传完毕。

本家熟悉的都知道林苏叶手巧,会裁剪缝衣、会描画样子、会剪纸,过年不少人来找她剪窗花。

这下他们都知道县领导、学校奖励林苏叶一些非常稀罕的画画工具,她画了一幅特别漂亮的梧桐花。

他们还得空的还特意出来瞅瞅,虽然那画被莎莎画过,却依然鲜亮好看。

屋里光线暗下去,林苏叶怕伤害视力就停下来,抬头发现家里静悄悄的,这简直不正常。

往常小哥俩回家,小岭一个人顶十个闹腾。

她出去看看,薛老婆子已经做好饭,人却不在的,听见外面呜呜啦啦的她就出去看看。

林苏叶一出去就见小岭举着她那副画,站在梧桐树下给一群人吆喝,“远一点,上面瞅瞅,nbsp;莎莎就在那里拍手。

小姑也回来,很认真地观察,很认真地点评,“是挺鲜亮的。”

其他人也纷纷夸好看。

小岭就非常得意,“我妈妈以后要当大画家。”

林苏叶听得脚下一绊,差点摔个跟头,这孩子真的……对自己自信过头,对他认为的自己人也自信过头。

这要是让他传出去,她不得成为笑柄?

只要想想那些碎嘴子们明天聚堆就会说“哎,你们知道吧,林苏叶在家胡乱画画,就吹牛要当大画家,可笑死人了”,诸如此类的,她就感觉冷汗直滴答。

大军瞅着林苏叶在院门内躲躲闪闪的,就示意小岭赶紧拿回来,吃饭了。

小岭还没显摆够呢,“天还没黑呢,给大家伙儿再看看,多好看啊。顾知青说了,多看美的东西可以陶……换情啥的。”

大军:“……”不会说就别学!

为了避免尴尬,林苏叶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在家把饭摆好,招呼家人们吃饭。

小姑:“嫂子,你多画几幅,咱家就不用买年画了。”

小岭大言不惭,“妈,你多画,回头我去集上给你卖。”

林苏叶轻轻拍了他一巴掌,“你给我消停点,回头给妈扣个投机倒把、文化走什么的帽子,给我抓起来?”

得,还有这一茬儿呢?

小孩子不懂,毕竟乡下尤其是聚族而居的村落,这种运动弄得少,除非去县里才看得多。

吃完饭,小岭就喊着都把信拿出来,要装信封口,明天寄出。

大军把自己的拿出来,却不肯让小岭看。

小岭:“那我也不给你看。”一想他已经给大军看过,便道:“那咱们就单打独斗,以后我也不给你看。”

他又管林苏叶要,林苏叶也不给他看,却要看他的。

小岭惊讶地看着林苏叶:“妈,你不觉得你特别会得寸进尺嘛?”

不给我看你的,还想看我的?我可不是我爸,嘿嘿。

林苏叶坚持:“我把把关你们有没有写不应该的东西。”

小岭:“妈,你也说我们没犯错,这不是检讨,对吧?”

既然不是检讨,那就不需要公开读。

林苏叶看他这么会讲道理,也只能答应,有点说不过他,小嘴叭叭的,烦人。

薛老婆子的意思已经和俩孙子说过,他们替她写,所以不用自己动笔。

小岭就让各人把自己的信纸叠起来,写上自己的名字,别弄混了。他还特别注明:爸爸,你要单独回信!

林苏叶看小岭要把那幅画叠起来装进去,赶紧制止,“已经超重,邮票不够了。”

那画画得又不好,装进去让她丢人丢到部队去?这孩子真是坑妈不用商量。

她看小岭还想坚持,林苏叶就赶紧说等她下一次画幅好的再装进去。

小岭:“妈,我觉得只要你画的就好看,我爹都喜欢。”

林苏叶为了转移小哥俩的注意力,赶紧把新做好的书包拿出来。

书包是仿照军挎包做的,靛蓝色的老土布做面,用薛明翊的旧军装下脚料包了边儿,还带着一个盖子。书包带用的废旧降落伞的带子,直接缝到书包底,这样不管小岭多野蛮也不能把书包带给勒断。

结实又好看。

书包盖子上用红色黄色的线绣了几个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字当然不是林苏叶写的,是她照着墙上贴画描下来的,领袖字体,非常气派。

小哥俩看到这个书包,不只是小岭,大军的眼睛都亮了。

林苏叶:“一人背这个新的,一人背之前的。”

小岭动作快一把就抢着背在肩上,手扣着书包带雄赳赳气昂昂地迈了两步,得意道:“怎么样?像不像潘东子?”

大军:“我大,我背。”

小岭:“我高!”

大军:“你笨!你黑!你熊!你淘!你……”

“停!”小岭急了,“我和你说,我跟队长爷爷喊过好多口号,你别想给我扣帽子,我黑说明我是劳动人民,我熊说明我有力气,我那不是笨,我是朴素,我……”

大军:“薛磅礴,你会写自己名字吗?不会就是笨。”

说到识字写字,小岭一下子萎了,薛磅礴是谁?他不认识!这个名字他一直不承认不认领。

就算他现在写字认真一些,但是也从来不写薛磅礴三个字,他都是写薛岭的,他叫自己薛岭。

他看大军特别喜欢那个书包,虽然自己也超级喜欢。哎,算了,他让着点小军,小军虽然先生的,可比自己矮,奶奶说当初在妈肚子里小军受了委屈,自己比小军长得大,得让着点他。

更何况,他还欠小军一块七毛多钱呢。

薛老婆子可不能让俩孙子打起来,赶紧打圆场,回头让妈再给做一个。

林苏叶听得暗笑不止,小岭有点话痨,但是经常说不到点子上,大军话不多,总是一招制敌。

她道:“没布了,以后再说吧。”

她不能做俩书包?当然不能,就要让他俩竞争才好呢,谁学习好谁背。

再说小岭这孩子这两天有点飘,也得给他上上笼头。

别整天给她熊!

寄完信以后心里就有了一个念想,天天盼着邮递员上门给自己送信,那好像是一个希望,能让人一整天都非常愉悦。

薛家屯一共不到两百来户人家,能每个月都收信的却没有一家,现在大军小岭开启了这个先例。

反正每次他们寄信或者从邮递员手里接信,都能领略围观众人羡慕的眼神。

有些人家可能有个闯关东的亲戚,一年里面收个两次信。

大部分邻居,没有什么能通信的远方亲戚,所以也不会有收到信的意外惊喜。

自然就很羡慕。

林苏叶倒是不那么着急,这些日子她上午带着莎莎去学校听课学习,中午饭后趁着莎莎睡觉就自己琢磨一会儿水粉画画,下午再做衣服。

一天到晚的忙活,其实也做不了多少活儿,毕竟住在乡下,里里外外都是一些不起眼的事儿,都需要花时间。

时间在孩子的期盼中过得说慢又快,转眼他们收到薛明翊之前寄来的信。

差不多的时间薛明翊也收到家里来信。

他们正参加完特训,从泥坑里滚出来,一身泥浆,只有两只眼睛闪着明亮的光。

薛明翊高大挺拔的身形,利索干脆的步伐,总是让人一眼就看出他。

秦建民:“老薛,你说还这样玩命儿参加特训的团长,就咱俩了吧?”

他们都认同那句话,你在训练的时候玩命儿,你就能从战场上活命。

薛明翊急着去冲澡,没功夫给他闲扯。

这边特训的都是男人,没有女性,冲洗的地方也在野外随便遮了一下。

薛明翊冲洗完毕就换上干净的军装,风纪扣扣到最顶。

秦建民穿着短裤,赤着上身,浑身湿漉漉的,“老薛,你要去见首长?”

穿得那么板正,跟要相亲似的。

薛明翊:“来了一批新式武器,我去看看。”

秦建民一听,“我也去!”

他一边跑一边穿上衣服。

等他们从军械库出来,通讯员站在那边摆手喊:“薛团,你的信!”

薛明翊一听,甩下秦建民就大步走了。

秦建民:“这十天半个月的就有家信,都给我整嫉妒了。”

旁边一人听见,打趣他,“老秦,赶紧结婚啊,到时候就有人给你写,回家也有热情等着。”

秦建民:“是我不想?是没人跟我啊!”旁人笑起来,“老秦,你言不由衷啊。”

如果是一个普通人,他说没人跟,那大家信,长得不出彩、家里没钱、自己没本事,人家大姑娘肯定看不上。可秦建民将近190的大个子,气宇轩昂的,三十岁就是团长,工资津贴不老少,只要他愿意多少大姑娘乐意嫁给他?

他说没人跟?要是现在有个女同志出来说要跟你,你要不要?

真是的!

薛明翊拿到沉甸甸的信,唇角不自觉地就勾起来,这显然是自己走了没两天他们寄的,看来自己一走他们还挺有话说。

虽然心里喜悦急切,动作却不疾不徐,用刀子划开信封,把里面的信瓤都倒出来。

居然有三封?

自己才走这些天,她这是隔三差五就写一封?他心中不禁涌上一股热流,突然感受到媳妇儿迟来的热情。

扫了一眼,哦,自己想多了。

俩孩子一人一封,她自己一封,而且她那封最薄,就轻飘飘一张纸。

再打开一看,呵,真是自己想多了。

满篇的胡桂珠、孩子、奶奶小姑,就没有一个思念他的字眼。

他挑了挑眉,沉下心认真看家信的内容。

很快他看完三封信,同一件事,林苏叶和俩儿子关注的重点不同,给他写信说的内容也不一样。

林苏叶重点在胡桂珠找她走后门,她怕以后还有人找,就故意打电话报警,这样能吓住别人,但是也怕会得罪杨家人。

除此之外,她写了莎莎对他的依赖和想念,写了奶奶和小姑的情况,独独没有写她如何。

她总是把自己隐在家人后面,不向他展示,不倾诉相思,这一次甚至都……没要钱?

他凝眸瞧了一会儿,这字倒是比以前好看起来。

把媳妇儿的信反复看几遍,他又打开大军的。

大军关注点比林苏叶更深远,更有社会感。

大军信里问:

爹,人是不是必须要变强,怎么变强,怎么永远强?是不是只有权力才能让人强大?

顾知青家原本是知识分子,受人尊重,现在他在乡下养牲口。

赵知青比胡桂珠优秀很多,可她一直被胡桂珠压着,被抢走功劳,却敢怒不敢言。

这一次如果不是爹在部队有职务,是不是胡桂珠一定会打击报复他俩,也一定会逼着妈打他俩?甚至会冲到家里羞辱妈甚至也打她?

他不敢想象那样的画面。

如果没有爹当后盾,那他们是不是只能被欺负?

其他普通人,是不是只能忍气吞声,被人欺负?

他不想被人欺负,不想有人冲到自己家里,对着妈妈指手画脚,那样的画面让他难以容忍。

他没有写出来告诉人的潜台词是:

如果他处在顾知青那种境地,有人冲进家里打砸,践踏他的父母,他真的无法忍受,他也一定不会忍受,他会不惜用极端的方式回击那些入侵者。

如果这一次胡桂珠敢打他妈妈,他一定会用更激烈的方式报复回去,如果这一次大队没有出面解决让胡桂珠回家,他也一定会暗暗地报复回去。

那就不是把林婉丽推到沟里去那么简单。

他被自己的阴暗吓到,不敢宣之于口,哪怕跟顾知青也不敢说。

但是那样的想法也压在他稚嫩的心里,沉甸甸的,让他几乎不能承受。

他害怕自己是爸爸妈妈嘴里的坏人。

他苦思良久,转换一下方式,问问爸爸,如果没有靠山,普通人遇到那样的情况要怎么办?

他不要做弱者!

他要变强!

是不是只有权力才会让人变强!

看完大军的信,薛明翊陷入沉默,他也被大军的想法震到,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给孩子说。

这个孩子出乎意料的早熟,也出乎意料地思考深远。

他已经比很多成年人都站得高、看得远、思考得更深沉。

要认真讨论这个问题,洋洋洒洒万言也说不透,也不适合在信里说,而且薛明翊就算有一万句话也不能说出十之一,能说十句就算好的。

有些话说不透,就算说得透,但是不同的年纪、不同的生活环境、不同的阅历和背景、不同的思想深度,各人的理解也不同,也不可能全部理解。

所以薛明翊没打算给大军说太多。

他合上信纸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打开小岭的,看到满纸的短句、惊叹号,他下意识把身体往后靠了靠,以躲避那强烈的冲击感。

从大军那种深沉的、略带愤懑的思想深渊里,突然来到小岭这种直白简单漂浮的言论,薛明翊的大脑有那么一秒钟的停顿。

就仿佛从海底一下子瞬移到海面悬浮一样。

这孩子。

除了胡桂珠事件的起因、经过和结果,然后就是他的感想,如下:

爸爸,我发现一个惊天大秘密!!!

我是亲生的!!!

我和妈妈一模一样!

大军随你,闷葫芦,聪明学习好。

我随妈妈,话痨,好动,好打架!!!

爸爸,你评评理,我是不是随我妈?!

我妈是不是爱打架?

她还总说我也不知道你随谁!我就是随她啊,哈哈哈哈哈!!!

胡桂珠跑家里来说我坏话,我妈给她打了!还扭去大队报警!!!

我妈妈可太爱我了!

我也可爱我妈妈了!

我再也不说她凶了!

爸爸,对不起,我现在最爱妈妈!!!你排……你和奶奶大军莎莎小姑他们一起吧。

薛明翊不由得笑了一下,这写信的方式就很小岭,他那眉飞色舞、舞舞旋旋的模样几乎要从字里行间跳出来。

他看看手表,现在时间不够,因为要回三封信,所以一时半会儿写不完,写两句就被打断不值当。

晚饭后,薛明翊谢绝一切邀约,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写回信。

这一次回信,他写得比较慎重,需要再三思考才下笔。

哪怕只是俩孩子,也不敢有丝毫敷衍糊弄。

薛明翊用了两个晚上的时间才把回信写好,三张信纸,五块钱。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巴掌长的铁皮盒子,从里面挑出一枚款式简洁大方的军功章,粘上印泥给大军的回信上盖一个印章,再把军功章仔细擦干净放回去。

他拿起给媳妇儿的回信亲了一下,然后一一装进信封。

这一次寄个特快信吧,虽然贵很多,可他们在家等得心焦花钱也值当。

几日后的中午特快信送到林苏叶手上的时候,她都惊呆了,不是才收到一封?这又收到一封加急信?

一封信而已,又没有天大的事儿,干嘛还加急?

天大的事儿你不就打电话了吗?

一封特快信要花好几倍的钱!

恰好放学回来的大军小岭看到身穿绿色工装的邮递员刚叮铃铃离开,他俩兴奋地往家跑。

爸爸又有信到了!

小岭:“冲啊!!”

他加速往前冲。

大军这一次速度也不慢,竟然和他跑了个持平。

他实在太急切地想知道爸爸会怎么解答他的疑惑,他想知道爸爸对此的看法,他需要有人理解他,引导他。这方面顾知青不行,因为顾知青是被打压的那一方,他不敢说,也不敢说真正的想法。

小哥俩气喘吁吁地到家,看着林苏叶,“妈,我爹来信啦?”

林苏叶哼了一声,“各人看各人的。”

三封回信,还单独粘起来,她想看看大军和小岭的都不能够。

呵,这是怕谁偷看呢?

大军和小岭一把就将自己的抢到手里,大军看到自己回信上的军功章印迹,原本绷着的小俊脸都红了。

莎莎也很激动,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爸爸,信信。”

这么没有莎莎的??

小岭:“快拿纸,我这就给爸爸写回信。”

林苏叶一边摆饭,慢条斯理道:“急什么。”

反正他也没什么急事,那么急干嘛?

加急信件?!

就你有钱!

没大事加什么急?

不要花钱的?

加急信就少写,以前一个月两封,现在两个月一封。

俩孩子觉察不对劲,小岭这个迟钝的都知道妈不高兴。

小岭:“妈,你怎么啦?”

爸爸回信妈咋还不高兴呢?不应该呀,他都高兴得要飞了好吧。

林苏叶:“没怎么。”

小姑就瞅着笑,帮她分筷子。

旁边给莎莎掰馒头的薛老婆子讥笑道:“你妈呀,心疼。”

小岭急了,“妈妈,厉害不,我去喊赤脚医生?”

大军一听奶奶的话,原本紧张的小脸就放松了,哦,没事,他顾自看信去。

薛老婆子:“还肉疼呗。”

你没事跑去打电话怎么不说花钱?我儿子寄个加急信看给你心疼的?

她也顾不得吃饭,先凑到小岭那里去看回信。

林苏叶看他们都在看信,忍不住也打开自己的信瞅一眼。

咦,五块钱!!!

这一次忙着说胡桂珠的事儿,她可没要钱,他居然也给钱了。

林苏叶嘴角就弯起来。

与此同时,林婉晴也抵达余吴县火车站。

她身量纤细,形容消瘦,孤独地站在艳阳天里,显得那么楚楚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