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塘关总兵李靖,见过闻太师。”
李靖站在那头墨玉麒麟身前,恭声行礼。
闻仲却似没有听见一般,只是仰着头,望着陈塘关那雄伟的城墙,怔怔出神,眼中露出了许多回忆之色。
陈塘关所在的方圆千里之地,是他辅佐天子帝辛一起打下来的,这座陈塘雄关,也是他建议帝辛建筑的。
多年以后,当他再度回到此处,看着城墙上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砖石,关于当年那场战事的亲历的一切,如流水般在他心头淌过。
弓弦张开时的咯吱声,战马冲刺时的马蹄声,利刃砍进骨骼时的摩擦声,还有战士们激昂的呼杀声,敌人们临死前仓皇而绝望的惨呼声。
这些声音,仿佛都已经镌刻在眼前这雄关城墙的每一块砖石上,被挤压在砖石与砖石间的每一条缝隙中,今日随着他的到来,再度回响在他的耳边。
而最让闻仲怀念的,还是那个年青人爽朗而奋越的笑声。
那时候的帝辛,年青,充满活力,雄心万丈,也有与雄心相匹配的英明果决,他视他为师,他亦待他如子,两人配合无间,所以才有了那场对东夷族的大胜!
那是他闻仲打的最舒畅的一场战,也是大殷朝最后一次开疆辟土。
如果帝辛一直能保持当年的那种意气风发,英明睿智,在他闻仲的辅佐之下,如今恐怕早已征服四夷,让大殷的版图扩张到四海之滨了吧!
而那样的话,玉虚宫也找不到借口,发起即将开始的那场改朝换代之战,而他闻仲,也不用为了师门的重托,去做那些违背自己本心的事情。
闻仲收回了目光,看向站在身前的那个中年男子,心中苦笑了一下。
接下来,自己又要做一些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了。
这个中年男人,自己从来都是无比看好,闻仲一直觉得只有这个任,才能取代自己,成为大殷的守护神,可惜他出身昆仑山。
闻仲的脸色变得有些漠然,他看着李靖淡淡地问道:
“李总兵,本太师让你准备的那些粮草,准备好了吗?”
“已经按照太师的吩咐,所有粮草都已齐备。”
李靖拱了拱手,平静地说道。
这件事情他其实也考虑了很久,那批粮草到底给不给?
李靖最终还是决定给了。
给了,或许会让闻仲对自己拥有的实力产生忌惮之心。
但如果不给,他怕闻仲当场发难,虽然他不怕,现在的他有信心将闻仲整支大军拿下,但李靖暂时还不想跟大殷闹翻。
听到李靖的答复后,闻仲淡淡地说了一句如此甚好,同时深深地看了李靖一眼。
眼神就像一柄刀般凌厉,直插李靖的心口。
李靖心底轻微地咯噔了一下。
不是因为闻仲那凌厉如刀的眼神,而是因为闻仲的眼中没有任何惊讶之色。
看来在这陈塘关中,闻太师也是一样眼线的呢!
“太师!”
这个时候,老将林宏厚激动地上前一步,对着闻仲行了一个军礼。
“原来是老林啊!”
闻仲眼中神光敛去,哈哈笑着从墨麒麟上下来,亲热地拍了拍林宏厚的肩膀。
“你这老家伙,身子骨倒是保养地不错,好了,这次我就住在你家里。”
老将兴奋地咧着嘴,嘿嘿点着头。
接着是郭宸,上前一步抱拳行礼道:
“郭宸见过闻太师。”
闻仲打量一眼这一头乱篷篷的须发,气势有如狮虎的男子,眼中闪过一丝迷惑,似乎并没有认出眼前这人是谁。
“郭宸,原朝歌城卫军副统领,当年若非闻太师替末将求情,末将可能已经因谋逆之罪被斩首了。”
闻仲哦了一声,终于想起此人是谁了,接着笑着点了点头道:
“原来是郭将军,既然已经在李将军麾下,那么就在此好好为朝廷效力,将功折罪。”
然后,闻仲转身对身后一名长身玉立,斯俊雅的年青人道:
“让大军在此休整三日,然后出发去冀州。”
“闻太师麾下的军队如何?”
负责将粮草送进闻仲军营的郭宸回来之后,李靖笑着问了一句。
郭宸想了想道:
“最普通的那一些,大致和我们刚来陈塘关时,最早筛选出来那些士卒差不多,精锐的那一批,大约有三四万人,和我们东征九夷之前的水准相近,不过其中有一两千人,和我们麾下军队中的普通兵卒差不多。”
李靖点了点头,和他预想地差不多,在他练这支军队之前,天下最强的军队,本来就在闻仲麾下。
接着李靖又笑问了郭宸一句道:
“有没有去闻太师麾下效力的想法,看他刚才的样子,可是很欣赏你的,到了闻太师的军中,用不了几年,说不定你就是大将了!”
郭宸奇怪地盯着李靖看了一会,直到李靖浑身都觉得有些不自然,方才咧嘴一笑道:
“你吃醋了。”
“放心,我不会抛弃你的。”
说完之后,郭宸径自吹着口哨转身走了。
身后的李靖也嘿嘿笑了一下。
闻仲的大军在陈塘关休整了三天,在大军拔营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一直跟在闻太师身边的那名斯俊秀的年青人,来到了李靖的总兵府。
“太师想见一下你。”
年青人微笑着对李靖说道。
李靖其实知道这个年青人是谁,吉立,闻太师的义子,即是实力强大的战仙,同时又精通兵法韬略,足智多谋,是闻仲的左膀右臂,所以虽然这个吉立在大殷朝堂上没有任何官职,却在私下里被人称为“小太师”,因为他能当闻仲一半的家。
李靖对这个青年也很客气,笑着拱了拱手道:
“不知太师在何处,李靖这就前往。”
“跟我来吧,太师他在乾坤震天阁前等你。”
李靖没有什么意外,那确实是一个聊天的好地方。
吉立带着李靖一路前行,路上两人并没有说话,只是到了城墙之下,即将踏上台阶的时候,吉立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踩在台阶上,回身笑吟吟地对李靖道:
“听闻李总兵乃是当世兵法大家,就连太师对李总兵的用兵之道赞不绝口。”
李靖看了那吉立一眼,虽然对方笑的很温和,但语气中的那一丝不服还有挑衅,李靖还是能清晰地感觉道。
“不敢,只是太师谬奖而已。”
“太师他老人家可从不会随便谬奖一个人的。”
吉立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李靖摇了摇头,接着淡淡地道:
“李总兵当初呈给太师的那平叛十策,我也拜读过一番,前面九策,也不过是中规中矩,至于那第十策,呵呵,听去颇为新颖,却不过是故做惊人之言!”
李靖哦了一声。
“怎么,觉得我是故意诋毁么,事实上,我也曾经按你那第十策,用了一年时间,练了一支精悍之兵,每战皆以直取敌人中军为目标,按你那第十策所言,任何战斗,只需摧毁敌军的指挥之所,就能以最小的代价获得胜利。”
“呵呵,你知道我试验了一下得出了什么结果吗?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敌方中军本是防守最严密之处,又岂是那么容易偷袭得手的,十战之中,有那么一两次成功就算侥幸,徒然浪费精锐士卒罢了!”
李靖再次哦了一声。
一年?
你知道我练现在这支军队用了几年吗?
又知道我练这支军队花了对大心思吗?光是给他们锻体的龙血,都足足能逛满一个湖了。
你又知道我的那支亲卫军,都是由什么样的人物组成的吗?
欲行非常之战,必需非常之军!
你花个一年的时间,练出一直普通意义上的所谓精锐,就想效仿我那战法?
当然,这些话李靖没有说出口。
如果放在二十年前,他可能会跟吉立辩论一番。
如果是在十年前,他可能会给对方一脸色。
因为二十年前他还年轻气盛,总爱跟人争个道理。
十年前虽然不再年青了,但那时他正落魄着,落魄的人最怕的就是别人质疑自己心底最骄傲的那点东西。
但现在李靖不会了,因为他现在麾下有着世上最强大的军队,当一个男人拥有了真正的实力之后,也就懒得再和别人做口舌之争。
所以面对吉立的咄咄逼人,李靖只是微微一笑。
“能不能先让一让,我怕闻太师等久了。”
吉立楞了一下,下意识地侧了侧身,李靖抬步从他身边走过,一步一步,不急不躁地往城前上走去。
闻仲就站在乾坤震天阁之前,披着一袭黑色的大氅,宽阔的双肩高高撑起,就像身后那座雄阁的飞檐。
“老夫早就已经跟小吉说过,在大殷的所有武将中,有两个人是他永远难以并肩的,一个是黄飞虎,一个是你李靖。”
闻仲悠悠转过身来,笑望着李靖说道:
“而且老夫也不止一次跟他说过,不是这种斩首战法太过虚妄,而只是他做不到而已,老夫也做不到,而在这次来陈塘关之前,老夫觉得你也做不到。”
闻仲凝视着李靖。
和三天前在关墙之下的见面,他看李靖的目光有了些微的改变,不在那么刻板冷漠,还说不上温和,但不在那么锋芒迫人。
“和几年前拎着一袋金银之物站在老夫府邸门外的你比起来,现在的你更骄傲了!”
然后闻仲说了这么一句话。
李靖默然。
是的,自己比以前更骄傲了,只是能看出来这一点的人很少。
都说闻太师识人之明,天下无双。
确实名不虚传。
“知道当年我为什么将你拒之门外吗?”
李靖还是低头默然。
“或许你会以为,是因为门户之见。”
闻仲转过了身,看着城墙下的军营。
不是城墙外他的军营,而是城墙内李靖的军营。
“其实不是的,虽然你出身昆仑,但老夫也知道,你并不算是真正的玉虚宫门下。”
这一次,李靖终于抬起了头,有些不解地看着闻仲道:
“那么,当年你为什么不让我进门?”
这也一直是李靖心中的一点难抒之情,但今天看闻仲似乎想坦诚地跟他谈一些事情,那李靖也就开门见山地问了。
“老夫不用你,不是因为任何其他的原因,只是因为你是李靖,只是因为你这个人!”
然后,李靖就听到了闻仲的答案。
只是这个答案让他更为迷惑。
闻仲笑了起来。
“因为老夫早就看明白你这个人了啊!当年你被先皇封为伏波将军的朝会上,我就已经看透你了。”
“你这个人啊,千万不能给你机会,一给你机会你就能牢牢抓在手中,然后再也没人能将你压下,最重要的是,当时老夫在你的眼中,根本看不到对大殷的忠诚,也看不到对权势地位的渴望,你的目光在人间,却不在红尘,我不知道你在看什么,这是我唯一没看明白你的地方,但一个世俗王朝是容不下你的。”
“所以从那天之后,我就准备趁还能压制你的时候,将你永远压在朝歌城中,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终究还是被你得到了机会。”
闻仲指了指城墙下的那个军营,苦笑了一下道:
“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只要给你一点机会,你就能牢牢抓住。”
“其实就算老夫身在北海,也从来没放松过对你的注视,所以当有人告诉我,你练了一支很强大的军队的时候,老夫就一直想来看看。”
“也幸好是老夫自己亲自来看了,否则光从那些探报上,老夫根本无从想象,所谓的人强大的军队到底有多强大!”
“呵呵,李靖,这就是你的非常之军么?只是你练出这么一只非常之军,又要行何非常之事?”
最后一句话,闻仲的语气陡然转厉,他的目光再次凌厉如刀。
李靖平静地注视着这柄刀,并没有任何惊慌之意,他只是笑了一下道:
“闻太师,你刚才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
闻仲勃发的气势,陡然一滞。
“又或者说,你闻太师你这次东征,到底征的是谁?”
“我,还是平灵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