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静静地坐到羽宫澈身边,一起看着院子里纷繁飞舞的樱花雨。
羽宫澈道:“一样的景色看太久,有的会腻到想吐,有的恨不得把眼睛贴在那上面,这是为什么呢?”
晴明毫不犹豫:“因为注视的对象倾注的感情不同。”
“确实……”羽宫澈无声的笑了笑,他的眼睛里有樱花的倒影,“就像是我看你们的时候……唔,怎么说来着?”
晴明道:“都是一样的,您也是我重要的人。”
羽宫澈摇摇头,一字一句道:“我想我不是你们的救赎,也不是想让你们走上什么道路的理由。”
“你们都很好,独一无二,无法复制,我只是来锦上添花的。”
晴明猛地转头盯着羽宫澈:“殿下,你现在要做什么?”
羽宫澈太过平静了,平静的好像一个透明人,不出声根本就没有任何引人注意的地方,可是这不对劲。
澈应该去光彩鲜明的。
“你在防备我会在什么非常紧要的时候出事吗?晴明。”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平静道,“可我并不想要那样。”
安倍晴明难得失态,他一下子抓住羽宫澈的肩膀,打量着他全身上下。
羽宫澈神色不变,好像事情与他无关——他活在这个世界外面。
晴明终于察觉了,羽宫澈不是无所谓,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没办法改变他的决意了。
他的神力在无可避免的扩散,向着他建立了紧密联系的这片大地。
那些改变都是因为羽宫澈。
羽宫澈没有真实的□□,哪怕没有信徒供奉,他也能自己保留那么一部分神力供自己不必消失,但是如果构成身体的神力消散,那就是真正的死亡了!
晴明的呼吸几乎都停滞,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羽宫澈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抬手扣住晴明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羽宫澈有点诧异的看着晴明:“我头一次看到你这样。”
不管变得多强,人力还是无法企及神所作决议的领域之后,哪怕是世间最厉害的阴阳师也无法干预神的生死。
更何况羽宫澈本来就是个死人,是有了神的庇佑才能活在世间的孤魂。
安倍晴明向来都极为随意,只有在事情超乎预料时会神色严肃,哪怕面对生死也时常是玩世不恭的状态,完完全全符合他身上白狐血脉的特性,活的潇洒自在。
可是安倍晴明也是会眼眶发红的。
他扣着羽宫澈肩膀的手越来越用力,几乎抑制不住眼睛里的酸意,难以控制的冲着羽宫澈吼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一切都没有结束,你为什么要这么愚蠢?!”
晴明一直都一口一个殿下,偶尔会直呼“澈”,不管是戏弄人的语气还是郑重的语气,从那天相识以后就没有变过。
羽宫澈道:“嗯,能把你气到骂人我也是第一个吧。”
羽宫澈和晴明好像身份调换了。
本来就快到旅途的尽头,他更加无所畏惧的笑道:“那你甚至会为我流眼泪吗,晴明。”
话语就像是尖刀一下子插了进来。
晴明一下子送开手,直勾勾的看着他,像是恨不得把他当场当做什么妖怪除掉。
实在是太没心没肺了,就是一拳揍上去也并不解恨。
下一刻,羽宫澈收敛了笑意:“抱歉,但是只能是你了。”
晴明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他完完全全来晚了。
“……为什么是我?”晴明低下头不去看羽宫澈,声音颤抖的问道,“我有什么特殊的吗?”
为什么把所有人都从自己身边弄走了,只有安倍晴明能够来?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令白狐公子这么失态。
羽宫澈道:“因为你是晴明,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可靠的吧。”
羽宫澈并不给他反驳什么的机会,道:“你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你会理解我的,这样就够了。”
羽宫澈在将自己的神力分给这片土地,毫不保留的。
神明望向天际,声音有些嘶哑:“我看够了满目疮痍的土地,我的神力能够改变这里,能够保持一千年左右,这里不会被什么巨大的伤害扭转命运,任何针对整个陆地的阵法都不会起到效果。”
晴明闭了闭眼睛,道:“我不会理解你的。”
“你会,因为你是安倍晴明。”羽宫澈轻声道,“我没办法说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我知道你是晴明。”
晴明苦笑道:“你在算我的内心想法吗?”
“不,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够完全掌握另一个人的内心,我只是任性的想像你之前那样说。”羽宫澈和他四目相对,道,“对不起,但是我们都是这世界上最短的咒的奴隶。”
“明明和妖怪、咒灵、甚至是神……一样的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甚至可能有些妖怪都拥有比人类更加丰富细腻的内心思想,但是,只有人类……我能尽管可以活的肆意潇洒,却无法忽视身边的人。”
“我们要背负着人伦,背负着孝道,背负着期望……到最后只亏欠自己的遗憾……”
羽宫澈的声音越来越轻。
最纨绔任性的小殿下偏偏被教导成了那样能够体会人心的样子,本性最不受束缚的白狐公子偏偏是平安京的守护者。
一切到最后还是世事无常。
晴明一直听着羽宫澈说话。
“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会听到一个声音,我猜是那些家伙让我听到的,”羽宫澈指了指天空,笑容讽刺,“他们说,不可亵渎神明,不可丢弃性命,神哪怕消失,也应当盛大灿烂,撼动这个世界。”
“哈,让他们滚开吧,我偏要不随他们的意见。”说着这些叛逆的话时,羽宫澈还是神采飞扬的。
对这个人来说,随了心意,生死也就是一念之间无所谓的东西。
真是混蛋啊。
“殿下,”晴明道,“你,变成妖怪吧。”
他没有接羽宫澈的话,反而突兀的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澈摇摇头:“怎么变?”
晴明道:“和人间神同步,并非只是需要供奉这点,那些人间神本体多为妖怪,如果被侵蚀,化成妖怪不当神也是可以继续活下去的,力量说不定会比原来更强。”
晴明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无论如何他都想试试保住羽宫澈。
羽宫澈当然知道这个办法,晴明只是在劝告他。
“你成为妖怪,我可以与你签订契约,成为我的式神,就不用再担心任何事,我的阴阳术可以成为你力量的源泉。”晴明朝面前的神明伸出手,道,“殿下,来我这里吧。”
“这次可以换我保护你,没有人类没有大义,甚至不用去管这个世界了。”
晴明固执的不肯收回手,在等着羽宫澈。
这样不是也可以吗,羽宫澈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他还可以活下去。
羽宫澈以前所未有的温柔眼神注视着面前的阴阳师,他笑了笑,道:“覆盖这世界的神力,只要少了一丝,我的目的都达不成,因为没得不够透彻。”
晴明的手指颤了颤。
“高天原的那些人考虑过这种情况吧,他们把规则定的很死,就是想告诉想这样做的人,神不可亵渎,神力不可外流,无论做什么,都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说着说着,羽宫澈嘲讽的笑了笑,“明明正事不管,却在这时来劲。”
晴明缓缓收回手,皱眉道:“他们……”
“是一帮混蛋,”羽宫澈已经不在意了,他毫不客气的道,“如果我这样能打破他们的规定,恶心到他们,我会觉得是种自由。”
神断绝了羽宫澈为人的权力,断绝了他的亲情,一切都是从那场祭祀开始的。
“从此人不人神不神的,我过够了。”羽宫澈还是那样坦荡不守规则的殿下,他放肆的笑着,“晴明,我深爱着这个世界啊,喜欢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生灵。”
羽宫澈缓缓站了起来,一字一句道:“包括你,包括宿傩,包括……所有人。”
他没有任何的悲伤。
晴明突然发觉自己无法动弹,顿时睁大了眼睛,失声道:“澈?!”
“……我不知道还能对你说什么,你们对我如此的重要,我却无法成为庇护一切的人,现在把一切都留给你们,对不起。”
风拂动神明的衣袍和黑色长发,晴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羽宫澈的身影在他眼睛里有些模糊。
羽宫澈弯下腰,抬起手似乎是想触碰晴明,到一半却又顿住,缓缓收了回去。
“时间终究会裹挟着所有人离开,无论怎么倒退都不会有美满的结局,就只能前进了。”
安倍晴明的脑海中一片空白,除了眼前的人什么都想不到。
他没办法做到安安静静的送走自己心爱的人。
羽宫澈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他抬起手臂端详着,看到自己的身上开始有光点剥离,从指尖开始变得透明起来。
“宿的身体里有我的一部分,那也相当于神明的庇佑,恐怕没办法彻底消灭他……”羽宫澈叹了口气,“你来决定吧,晴明,我把一切命运的轮回都交给你。”
澈偏过头看着天空,一时望不到神色:“我恐怕不会和他轮回再见,不过我的力量会跟着他。”
神没有轮回。
宿是他刻入骨血的挚友,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把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大的保护给了出去。
现如今,他终于做出了决定。
不是不想保护了,是想着来到了一百多少年前,原本不出现意外的话,两个人早该迎来的结局。
要么一起封印,要么一起轮回。
羽宫澈收回眼神:“我知道……晴明你会是这历史数千年来最出名的大阴阳师,这个世界不会毁灭,不管过去多少年我都会保护这里。”
“所以你也稍微,多做做自己吧。”
羽宫澈将自己的折扇放下。
他的眼睛里分明有对这个世界的眷恋,却比任何人都更加一往直前。
“我做人死的万众敬仰,做神我就偏偏不随他们的意见。”
安倍晴明忽然又能动弹了。
在神明神力扩散的光芒里,神再也没有力气去束缚什么人。
另一边。
天元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多了什么东西,一种难以言喻的强大力量瞬间涌出,术式强度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
这是——
他抬起手,惊喜的发现两百年前留的后手竟然还有用。
“在我的尸体上动了手脚,本来是想失控的话就拿走宿的力量,可是我成了神秘的术不起作用,现在我消失,没想到还能有意外之喜吧?”
天元站起身,猛地抬头,和一双熟悉的眼睛对视了。
可是这不是两面宿傩的力量。
“天元,”羽宫澈神力最后构造的幻影幽幽看着他,道,“我的神格用着感觉如何?”
术没能夺走诅咒之王的力量,误打误撞的带来了天元最想要的东西。
天元瞬间睁大眼睛,几乎无法抑制心里的喜悦,他注意到神明的状态不对,但是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自然也知晓神明的目的。
他没忘了自己理亏:“殿下,你这是……”
“别给我得意的太早。”羽宫澈打断喜悦的天元,沉声道,“只有神格,没有神力。”
天元愣了愣:“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术式和封印阵不会变成完美的形态,就是这个意思。”羽宫澈淡淡道,“我可以帮忙增强咒术师的实力,但是只要高天原的那帮家伙不抽风,这个世界上就不应该有第二个神。”
天元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就是说……”
“想要得到什么力量都是需要代价的,天元,我这样起码还能保证你不会被高天原的家伙盯住。”神明望着他,莫名的笑了笑,“我很期待过去几百上千年后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可惜我看不到了。”
天元下意识道:“我当然会是咒术师真正的守护者,那是不可能改变的。”
改变了,羽宫澈知道,很早就改变了。
为了所谓更伟大的目的,不顾一切的牺牲个体,知道自己的能力不足所以为了大局只能躲在后面看着小辈牺牲。
妄图承担起神明责任的人,需要依靠更换人类的□□才能存活,一旦失败会变成那副样子。
羽宫澈想了想,决定继续深化。
神明缓缓道:“那你就记清楚自己的诺言,不用别人去看,你自己会知道自己变没变,到那个时候,万一有哪个厉害的家伙出现,你的神格也可以缓换个主人。”
怪不得天元那个时候看到校长那么谨慎,也不肯把封印阵放到校长空的墓碑的附近。
神格是有着一张脸的人给的,千年以后再见到估计都快……
力量是权柄,也是毒药。
天元已经经历了那么多,他会想哪怕面目全非走过的一千多年历史,如果那个人真的和神明有关的话,万一神格突然被拿走的话……
这个时候的天元目光中充斥着野心勃勃:“没有神力也无所谓,我现在就已经能做到很多事情了。”
“这个世界不是不需要神,只是缺少正确的神明。”
羽宫澈突然笑了出来,可是笑着笑着,天元根本就分不清这个人到底是哭还是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意识是否还清醒。
“那就再见了,”神明的动作戛然而止,他望向天元,手随意的扶着额头,歪头的时候,神色恍惚间竟然又让他看到了两百年轻皇宫初见的那位小亲王殿下,“天元。”
神明在他面前消失。
这只是个插曲。
庭院里的安倍晴明没有失控的大喊大叫什么的,也没有麻木到没有感觉。
在脱离了年少的时光之后,他头一次放纵自己流着眼泪,行为神色却依旧清醒。
感情是有偏向的、心脏是血肉构筑的、性格是有缺点的……偏偏他离开的时候,像个真正的“不近人情”的神。
羽宫澈所做的准备,就是完全抹杀了一切可能将他拉回来的方法。
“没有还要留给我的话了吗?”
神色有些茫然的光里的神明想了想,摇了摇头。
顿了顿,他又轻轻叹了口气。
“不要等我,晴明,我不会回来的。”
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比等待更加痛苦,安倍晴明心想他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他不是什么蠢人,去等绝对不可能会来的人。
蓝白狩衣的阴阳师在模糊视线里,看着他的神明彻底消失。
最后那些光点没有飘散于天际,而是尽数流落于这片土地,融入了山川、融入了河流、甚至是融入了那常年不败的樱花树。
安倍晴明静静的盯着已经什么都不剩的空气站了一会儿。
后面突然传来什么东西摔落的声音,他回头看去,发现是羂索。
羽宫澈为了以防万一下手够狠,羂索气喘吁吁满头冷汗的跑过来,还虚弱无力的扶着墙。
他断断续续的喘着气,双目赤红,几乎是从牙缝里指出来的字:“殿下呢?”
晴明:“……”
他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尽管以他的腹黑性格来讲,他真的很想残忍的说一句真相。
看着沉默的晴明,还怀抱一丝希望的羂索脸上的血色尽数消散。
怪不得之前说了那么多不符合他平时性格的话,全都是遗言吗?
空气中一时静默的如同时间凝固。
晴明低下头,弯腰捡起了羽宫澈掉落的东西。
折扇不用说,晴明看着那个护身符,好像猜到这是什么时候的东西了。
成为神明之后,除了扇子,羽宫澈向来不喜欢被别人送或者是送别人一些身外之物。
他从自己为人的经历得到教训,那些东西都没什么用,随时都会失去。
所以他只是残忍的给认识的所有人留下了触摸不到的回忆,唯一能沾上一丁点关系的就只剩几棵冷冰冰的樱花树。
晴明将这个护身符握在手心里。
羂索愣了许久,看到这个动作,突然睁大了眼睛。
“把那个给我,安倍晴明!”羂索冷声道。
羂索也有羽宫澈的护身符,甚至怕不够,羽宫澈每过几个月都会送他新的。
他们都尚且沉浸在之前的余韵里,只想不管不顾的发泄出来。
羂索连掩盖本性都忘了。
安倍晴明也是这样,他抬眼看向,羂索,道:“给你?凭什么。”
羂索身上的杀意顿时一阵翻涌,却直接被晴明强大的实力瞬间压制。
刚才本来就是强制自己苏醒的羂索一下子脱力跪倒。
……没了?
羂索终于冷静了一点点,脑海中却变得一片空白。
那个人离开了,不是走到别的地方去了,是彻彻底底的消失,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走到现在,为了什么才决定了以后那么多东西的?
“……”晴明看着这个跪倒在地的少年,自己也猛地冷静了下来。
他刚刚在说什么啊。
晴明捂住脸,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他叹了口气。
晴明来到羂索身边,并没有尝试着如同羽宫澈那样安慰这个青年,他只是道:“澈让我们都别等他,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该做什么吧。”
晴明看着羂索身体猛地一震,知道他听进去了,就转头离开了。
他只是需要暂时离开这个地方。
羂索也不是孩童了。
晴明留在这里,哪怕忙碌的要飞起来,刚才的那一幕也会永远在脑海里盘旋。
羂索又呆愣了不知道多久,他抬起头,望向院子里纷繁的樱花树。
晴明有离开的地方,他没有,这里就是他最后的退路,从一开始就是。
那天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却出现了一个人把自己从泥潭中拉起。
他甚至还不知道这个人是来救自己的,而且那天的记忆也因为他那时身体虚弱很模糊了,并没有什么忘不掉的。
只不过有那么一句话,却在他脑海里越想越清楚。
那天神色温和的青年对他伸出手,道【抱歉,让你在这里等很久了】。
现在他说【别等我了】。
急切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苏醒过来的犬妖莽撞的出现。
他一下子冲到羂索身边,似乎已经通过那灵敏的嗅觉确认了什么,却还是不敢相信。
斗牙抓住羂索的手臂摇晃着:“羂索!殿下呢?你有看到殿下去哪了吗?!”
斗牙茫然无措的四下看着:“我闻不到他的气味,该不会是有事出去了吧,和晴明先生一起走的吗?绝对是这样吧,不然我不可能……”
“没有。”
“哎?”斗牙被羂索打断,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他睁开眼睛看着羂索,“你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