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槽!”
天一猝然大叫一声。
林然被它吓一跳,头针扎似的疼:“怎么了?”
天一瞪着眼前这个人模狗样的书生,恨不得一口唾沫喷他脸上,但又看见林然掐住额头很难受的样子,纠结了一下,怕刺激到她,到底没把他名字直接说出来。
“…没事。”天一不情不愿说完,催促说:“这人奇奇怪怪,不怀好意,你别理他,咱们走。”
林然哦一声,也觉得这个书生虽然长得好看说话也温声细语,但一点都不面善,莫名不想和他说话,勉强说了句“举手之劳,不用谢”,揉着脑袋转身就要走。
书生见她毫不留恋就走,微微一怔,眸色渐浓。
“姑娘不愿告诉我名字,我却是想报答姑娘。”林然听见身后轻轻一声叹:“姑娘怀里的那盆花,不想叫它早点开吗?”
林然步子顿住。
她低头,看着怀里只绽开一丢丢的花骨朵,纠结一下,扭头转过来
“你能帮它开吗?”
书生眼中含着笑意,凝望着她,眼眸像一口倒映着皎皎月华的清湖,在暮春时节被风吹开满树花,染红滴粉的花瓣一片片洒落清波中,含而不露地绰约摇曳。
“我能啊。”他弯着眉眼笑:“姑娘,请坐。”
林然犹豫着,在小几对面一盘腿坐下去。
“你是要给我算卦吗?”林然目光在他小几摆着的笔墨纸张和算盘扫过,又去看他腿上的古琴,觉得他的业务范围好丰富,这是不是就是天一说的桥底下卖艺的神棍,身负多重技能,这样客人上门的时候,看面相不成就看手相,看手相不行就给写字算卦,批命也批不明白的时候就可以神神叨叨弹一首曲子,最后说一句高深莫测到连自己也不大明白什么意思的批语,一单生意就做成了。
“姑娘想听卦吗?”书生莞尔:“我其实更喜欢做生意,以奇闻异事和新奇的宝物,换一个愿望,不过如果你想算卦,我也很愿意叫你开心。”
哦,开始上节奏了。
林然想起刚才那个近乎疯癫的中年男人,并不觉得他这个卦算出来会是什么好东西,但她确实很想要桃花开出来……
她咬着嘴唇纠结。
书生静静望着她,像望着一块无瑕的美玉,轻轻叹一声:“这样美的一张面庞,你咬自己,却看得别人心都碎了。”
“!”
林然咬不下去了,抬头再看着他,眼神渐渐古怪
这么驾轻就熟的话术,不会还有别的业务吧?
现在的神棍也需要这么努力吗,不仅要卖艺,还要勾勾搭搭客人赚点卖身的外快?
“好吧,我不咬了。”
林然认真说:“你不要在我身上努力了,我只有自己吃喝玩乐的钱,没有私房钱,不能给你买漂亮的法器和道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善良说:“你要是需要,我一会儿可以勉强给你留一点钱,只有一点点,就当做好事了,但人总还是要靠自己的,尤其是你看着这么瘦弱,其实不适合走这条路,毕竟一个搞不好,是真的会精|尽人亡的。”
书生:“……”
书生美丽的笑容变得不那么美丽了:“姑娘…”
“这盆花对我很重要,我有珍贵的人在里面沉睡,你能把他唤醒,我将很感激你。”林然继续说:“虽然你说是作为对我的报答,但我还是愿意按照你的规矩,与你交换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我想应该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想把它送给你。”
书生微微一怔。
他看见她抬起手,指向天空
她的眼睛澄澈清明,像深夜的星子,熠熠发亮。
“在天空之外,在深空最无垠遥远的地方,有一颗巨大的、巨大的核。”她说:“我终于看见过它真正的模样,它是一种意志,也是一颗星辰,是一团绚烂的星云与凝固的时光,它很美,不可比与的强大,可它也在渐渐虚弱,它的光芒在褪色,它的触角在收缩,也许有一日,它也终将陨落,而崭新的意志将高高升起,取代它继续维系这浩大亘古的深空。”
“我知道,会有那一天。”
“而如果到了那一天。”她一字一句说:“我希望能有更多人,能被给予选择自由的权利。”
有吞着雾气的风自河流吹过岸堤,风拂柳动,鸟儿在枝头脆鸣不休。
夕阳的霞光攀着天际升起,金辉扬扬倾洒,落在他一身,他望着她,眸光也像那被雾色洇开笼住的黄昏,波诡奇谲的清魅。
“呵。”
他忽而笑,缓缓说:“这是我听过,最美丽的秘密。”
他站起来,素发如雾泼泻,长身如玉,容色如春庭化旖雾,是浩海浮生的精怪,也是倾绝不世的佳人。
“林然!!”
侯曼娥的声音在身后树荫后响起:“你在不在这儿?林然?人呢?你在哪儿?”
两个人都没有回应。
他慢慢折下身,发丝垂落她肩头,像细腻的绸丝,也像千丝万缕的情线,柔和而飘逸缠向她魂魄。
林然一无所觉,专注又期待地看着他,看着他低下头,对着她怀里花枝轻轻吐一口气。
一缕缥缈的雾丝从他口唇吐出,如烟如缕,笼住枯褐的桃枝,徐徐融入半裹的花骨朵中,泛开柔和的灵光。
林然紧紧盯着花骨朵,连呼吸都屏住。
“这时还不会开。”他轻轻笑:“如果运气好,也许它会在今夜开放。”
林然眼睛亮起来,抿着嘴巴:“谢谢。”
“不用谢。”他垂眸望着她,忽而一笑:“我并不值得感谢,我生而有丰富的好奇与难填的欲壑,也许来日,我会来向你索取更多的东西。”
林然并没有完全听懂,想了想,豪气地说:“如果我有的,我同意了的,可以给你。”
他笑意愈浓:“好。”
“林然!!”
林然跳起来:“我得走啦。”
他轻声叹:“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林然。”林然往外跑,随口说一句:“我叫林然。”
“林然…”
林然跑向侯曼娥,听见那低柔诡莫的声音,头一刺疼,扭头往后望了一眼
风姿清翩的年轻人静静立在河边,混沌从他身后氤氲浮起,他的身形渐渐虚化变淡,微一偏头,静静望着她,笑得神秘而风雅多情。
他说:“林姑娘,我们会再见的。”
——
“你想啥呢?”
夜色笼罩天幕,绚烂灯火沿着长街升起,涌动的人潮从四面八方栈道往主街汇聚而来,云屋高楼连纵门窗大敞,沿街大大小小的摊位挂满了彩灯,食物的香气伴随着嘈杂热烈的笑闹,浮动在无数攒动人头间。
林然闻到了浓郁的肉香,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一支香喷喷的烤肉串横在面前。
“从黄昏回来,一直魂不守舍的,你想啥呢。”侯曼娥斜眼瞧她:“怎么的,钱丢了?还是魂丢了?”
林然张开嘴,一口叼住油汪汪的肉块,油脂在嘴巴里爆开,香得不得了,林然边嚼边含糊不清说:“我遇到了一个人。”
侯曼娥:“什么人?”
林然突然不吭声了,只腮帮子一鼓一鼓。
侯曼娥表情开始变化,眉头危险地挑起来,酝酿好了气势正准备开喷,就被旁边一直不语的楚如瑶瞥一眼
侯曼娥生生憋住
妈的。
“…我告诉你啊,少去那些河边海边的地方。”侯曼娥还是不甘心,疯狂泼脏水:“那些地方最容易长妖怪,长得人模狗样,其实专门勾引年轻的小傻白甜过去抓住开膛破腹吃掉,尤其最喜欢你这种好骗的小傻子,一口一个,骨头茬子都吸干净。”
林然慢吞吞咽掉嘴巴里的肉,真诚明亮的大眼睛看向她:“这种骗小孩子的故事,我八岁就不信了,你还在信吗?”
侯曼娥差点当街按着她暴打。
楚如瑶把她俩拉开,一手拽着一个,有点无奈:“别打了。”
侯曼娥袖子挽到手肘,气喘如牛,满脸狞笑点了点林然:“行,好崽种,我看你是翅膀硬了,回去给我等着。”
林然软咩咩躲到楚如瑶身后,怯怯望了她一眼,从身后掏出一根新的烤肉吧唧吧唧吃起来。
侯曼娥:“……”
楚如瑶面无表情按住狂暴的侯宗主脑袋,把她推出去,转头对林然说:“来。”
林然点点头,几口把肉串吃完,鼓着腮帮子小鸡崽一样哒哒跟在楚如瑶后面。
越往前走游人越多,好像帝都所有的人都往这里汇聚。
林然听见悠悠的诵经声。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望见无数飘扬的经幡。
高高的楼台有如传说中上古佛国的圣殿,数百禅刹长老弟子齐齐静坐念诵经文,庞大的莲台盛放,身披朱红金袈裟的佛者阖目盘膝静坐,一手竖起在胸前,左手自然下垂,宽大的菩提珠自腕臂垂落,眉眼柔和,丰盈玉润,只如祠台供奉的仙佛,周身放着金光。
许多禅刹弟子走入人群中,向游人们送上佛灯,有虔诚的香客当街跪下,满目憧憬仰望那慈渺的佛光。
无数虔诚的吟诵声中,莲花台上,佛者缓缓睁开了眼,澄明空灵的眼眸,微微垂落眼帘,有着莫大的悯怜与慈悲。
林然对上那温柔的目光。
她怔怔望着他,风姿庄肃静美的长者望着她半响,唇边微微浮出一个浅浅的笑意。
“这位姑娘。”
她听见清澈的声音,转过头,对上一道干净的眼眸。
一身素色袈裟、年轻俊秀的和尚从几步远的地方走来,看见她的脸,愣了一愣,脸颊微微泛红,微微垂下视线,把手里提着的四盏佛灯递给她:“尊者道,您是有缘人,这四盏提灯送与您。”
“佛灯为莲,莲中燃火,是驱邪避祸,得以安康喜乐。”他耳颊愈红,轻声说:“愿您阖家团圆,一生圆满。”
林然抿着唇,接过佛灯,对他深深鞠一礼,他轻轻摇头,合手弯一弯身,慢慢退向人群。
林然把灯分给侯曼娥和楚如瑶,三个人一起拿着灯,侯曼娥饶有兴致地左看右看,又稀奇说:“怎么还多一盏?”
莲花台忽而亮起。
众人望去,繁复的佛纹从那千百佛者口唇吐出,飘散向空中,瞬间化作甘霖,随着风纷纷沥沥洒落。
人群瞬间翻涌。
无数人向前涌去,无数人虔诚地跪下,人潮涌动着想沐浴佛光与甘霖,林然往后退了几下,怔怔望着那些佛者,忽而旁边一个跑过的人影被挤得踉跄,差点摔倒。
林然下意识扶住她胳膊:“小心!”
那人被她拉住站稳,惊魂未定捂住胸口,半响回过神来,抬起头道谢:“谢谢你。”
林然笑着说没事,低下头,对上一双明亮灵动的眼睛。
这是个二八年华模样的少女,穿着粉色的裙裳,头发簪着一根镶着圆润珍珠的漂亮朱钗,发心缀着细细亮亮的玉珠额饰,像只翩然灵巧的蝴蝶。
淅淅沥沥的甘霖如雨雾落下,她们四目相对,彼此都愣了一下。
林然:“我们认识吗?”
少女:“我们认识吗?”
异口同声的话音落下,她俩又愣住,大眼瞪小眼。
少女迟疑地打量她:“好像…不认识。”
林然看了看她,也老实说:“确实不认识。”
气氛瞬间有点尴尬。
少女:“…咳,但乍一看确实很眼熟。”她像试图把气氛稍微拉回来一点,但好像也不是怎么会说话的人,所以干巴巴地嗫嚅着:“就,眼熟…”
林然更不会说话,默默点点头,更干巴:“是,我也这么觉得。”
然后两个人又相对沉默了。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雨幕。
“…猪猪。”
林然隐约听到不远处人群一个男声在喊叫,听不大清晰,是“猪猪?”“蛛蛛?”
少女突然大声回答:“这里这里!”
“谢谢你。”她对林然摆摆手:“谢谢你,再见!”她像一只灵巧的雀鸟往外跑:“二哥我在这儿!”
林然茫然望着她的背影远去,不知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她慢慢转回头,看见楚如瑶侯曼娥在前面不远处,她往那里走去,没走几步,听见身后那男声更大声喊:“珠珠!你又跑哪里疯去了,快回来!我们要回家了!”
哦
原来不是猪猪,不是蜘蛛,是“珠珠”
是珠珠。
林然往前走几步
眼泪毫无征兆从眼眶落下来。
她转过身,突然大步往前追去
“谁跑丢了,我明明是被人群挤散了,喊得那么大声——”少女边碎碎念边努力往前跑着,手臂忽然被抓住,她愕然扭过头,对上一双红红的眼睛。
是刚才好心扶起她的那个青衣女孩子,一眨不眨注视着她,突然提起手里的一盏佛灯递给自己,闷声说:“送给你。”
珠珠呆住:“啊?”
她说:“送给你。”
“为什么送我?”珠珠皱眉:“这是禅刹供奉过的佛灯,很珍贵的,据说许愿特别灵验,你自己好好收着吧,我不能要。”
“我想送给你。”她却执拗望着自己,吸着鼻子说:“我看你…很面熟,我多了一盏,送给你。”
珠珠看着她,咬了咬嘴唇,好半响,把自己的簪子拔下来,把上面那颗最圆润光华的珍珠拆下来。
“我不欠别人东西。”珠珠说:“这是我最喜欢的珍珠,我收下你的佛灯,我把这颗珍珠换给你。”
林然点了点头,珠珠这才接过佛灯,把珍珠放在她手心。
珠珠第一次与人交换东西,心里渐渐溢满说不出的感觉,她看着手里散发着明亮柔和光芒的莲花灯,抿了抿嘴巴,抬起头问:“我叫珠珠,你叫什么?”
林然说:“我叫林然。”
珠珠点点头,问:“你是来珫州玩的吗?”
林然嗯一声,问她:“你也是吗?”
“我不是,我家就在帝都。”珠珠犹豫了一下,取出一张空白纸条,灵光汇在指尖在纸上写出个地址,递给她:“今天太晚了,我得回家去,如果你过几天还没走,可以来我家找我,我可以带你在这里逛一逛。”
林然点头,接过信纸,紧紧拿在手里。
“珠珠!”
“来了来了!”
“我哥哥在催了,我得走了。”珠珠转过身,看着她,想到自己冲动做了什么,突然不好意思起来
“林、林然是吧。”她眼神飘忽,声音小小的:“你记得,记得来找我啊。”
说完不等林然开口,她直接扭头跑走:“我等你!再见!”
林然看着她的背影远去,直至消失在人海。
她久久地望着,半响,忽然破涕为笑:“好,我记得。”
“再见,珠珠。”
甘霖淅淅沥沥落在她身上,她站在那里,佛光柔和的光晕照亮她身上,让她整个人都像在发光。
她脑中混沌,许许多多的记忆,许许多多的画面,最浓烈的情感在斑斓而厚重地冲撞,她的头很疼,疼得特别特别厉害。
直到草木生长的细碎声将她从混沌的迷惘中叫醒。
她低下头,看见怀里的桃枝,在朦胧的光晕中,花苞一朵朵地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