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满山菩提花开的时节。
万净禅刹来了两位客人。
这是空方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林剑主。
万净禅刹是佛门出世地,历代佛尊为尊,收佛子为徒,佛尊坐化后,佛子继任为尊者,超脱于世外,不问凡俗、不染尘埃,而在广大佛门弟子中另择中优异者为禅刹主持,主管山门诸事,下通达世俗,上供奉尊者。
空方便是这一代的主持,他的师尊前不久坐化,他便接任主持,携领众禅刹长老弟子继续夜以继日修习大净化术。
他听说过万仞剑阁新剑主的名字,这是自然的,诸宗献祭后,三山九门权柄旁落、九州动荡不稳,在天下局势最诡谲危难的时刻,是这位林剑主横空出世,如一把刺破沉雾的剑,踩着满殿宾客的血骨坐稳剑阁至尊位,纵横辟阖、分权抚压,生生扶住了摇摇将倾的大局,猜有了如今浩浩荡荡的新立两山十三门、重划天下一十八州
这是不世的功业,是辉煌的纪史,是改天换地覆雨翻云的苍生事。
可当专修沧澜纪史的史门掌座拜见征询如何修这段史时,她却拒绝为自己立传立本纪,甚至下令将自己的名字尽量隐去,罄竹满篇的事迹淡作寥寥几笔,她让写自己下令屠的西疆、屠的九州,背尽骂名,却让写剑阁的功绩,写西征的牺牲,写三山九门的那场献祭,写九州裂土化作一十八州的恢弘战役。
两山十三门的名字,十八州的名字,这一代所有人的名字,注定将在沧澜纪史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千年后、万年后,后人会以向往而崇敬的语调提起他们的功绩,像提起上古,提起沧澜的初世,是凡人仰望一段遥不可及神佛的传说。
她将万千杀名敛于一身,不叫染脏了新两山十三门的光辉与权威,也叫这天下所有不甘含怨之人将骂名朝向她,平复世俗一十八州被血染践踏过的怨气。
可她背再多的骂名,再大的杀名,她也是沧澜剑主,是当世正道至尊,是覆手苍生第一人。
与这样不可触及的浩大功业相比,那些曾经关乎她的纷繁谣传、为人争论喋喋不休的风流韵事,便像飘绕在庞大山擎的云雾,云蒸雾绕,不觉晦暗,反而更添玄秘朦胧的传奇色彩,引人探寻向往、津津乐道。
空方便是在这个时候真正见到她。
菩提花花型端庄硕|大,黄蕊红花瓣,被风吹落时,黄蕊无数碎粉飘散,花瓣则纷纷扬扬落下,她慢慢走上山门,披着一身晚霞,花风拂过她鬓角,拂起她衣衫,她便好像真是踩着漫天蜃梦幻霞,慢慢地向他走来。
空方听见自己心口停跳了一拍。
他佛法远不比尊者精深,可他仍能看见她身上如日中天浩大的光辉,斑斓繁复的命运在她脚下像彩线根根崩裂,因果在坍塌,过去与未来在湮灭,只有她站在那里,腰负青剑,玉骨风山瘦,便是最灿烂光华的自在。
她身边便是那位赫赫的忘川之主,妖域之君,暗影憧憧中一道瘦高的影,黑袍白发,细长的血瞳,通身久居高位的恣睚冷漠,是人间不可容的绝艳妖异。
他们并肩而来,那些曾经纷繁的风流谣传也像花风一样扬扬飘开,有新入门的小和尚懵懂拉着同伴小声窃窃,说他们真奇怪,像有情人,又最不像有情人。
空方领着她们到明镜尊者的院落,林然笑着向他道谢。
她脸廓清柔,眉眼细腻,说话时会不自觉弯起眼尾,瞳色折射出来的波光,像盈着一池明亮的春水。
空方的心跳得厉害,他年轻的耳颊泛起红。
那位忘川君主侧首瞥来,目光像漫过山川的血海,平缓冷漠覆在她身上。
院门被推开,小童探出头来:“林剑主,妖主陛下。”
她循声偏头看去,庞大的威压也随之从他头顶撤出,空方退后几步,心跳如鼓,汗水从额角不断渗出来,他无奈地苦笑一声,心中说不出的憾然与难过。
他立掌,微微垂下头,望着那青竹似的身影迈过门槛,径自走向那菩提巨树下的身影。
“尊者。”
小童悄悄扭头回看,正看见尊者慢慢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年轻的青衣剑主身上。
“尊者。”她轻快的声音带着笑意:“许久不见”
“您还在生我的气吗?”
他的脸庞丰盈,额头宽阔,有着霞光皓月的静美风姿,听见她的声音,清澈的眼眸微微垂下,望向她半响,眼中显出复杂,渐渐的,那复杂也到底变成一抹安泰柔和。
他叹了声气
小童关上门前,随着缓缓合拢的门缝,看见忘川君主瘦长的身影往那里走去,听见尊者轻轻的,像是有些无可奈何,有点疼爱,又像是叹息的声音:“你来了这里,我还有什么能生气。”
——
林然其实是不想带成纣的。
但成纣想做什么显然是不会听她的,他一个合道,林然也不可能和他打,只好捏着鼻子把他一起带来。
但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尴尬的。
虽然明镜尊者和成纣曾经在北冥海大打一场,但大家都是体面人,眼界与胸怀远非常人,不可能像小年轻似的热血上头先撕一把报个仇再说,坐在那里,气氛虽然冷淡,但也平和。
明镜尊者请她们吃禅刹的素斋。
斋菜按着人数定,四菜一汤,素排骨素丸子,一份宫保豆腐一份土豆炖番茄,还有一罐新鲜莲子与百合熬的甜汤,菜色简单,但做得很精巧,都是甜甜咸咸的味道,特意没做那么清淡,都是合林然的口味
——林然是被奚辛的红烧排骨和辣子鸡喂大的,口味一点都不小仙女,明镜尊者去小瀛洲的路上带过她一阵,很知道她爱吃什么,素斋不好沾五辛,就尽量叫给她做滋味浓些的。
林然吃得超级快乐。
明镜尊者早就淡泊口腹之欲了,不过陪着她吃,筷子只象征性地动了几下,妖主也是一样,两人坐在桌边,看着林然舀一大勺宫保豆腐放进碗里,认真拌了拌,把白饭拌成酱红的颜色
是真不拿他们当外人。
明镜尊者好笑,又觉心软,看着她认真舀饭的样子,好像还是那时去小瀛洲的方舟,他在树下闭目养神,她趴在不远处小桌子,手里抄写佛经,嘴巴咔嚓咔嚓吃零食个不停。
明镜尊者问她:“你想做的,可安置好了?”
林然嘴里塞了一大口饭,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点点头。
明镜尊者看着她半响,摸了摸她的头:“你可以留下来。”
妖主望了他的手一眼,血眸冷漠,不置一词。
“你该留下来。”明镜尊者并不在意,只望着林然:“你做得已经足够,好好留在这里,不必再更多了。”
林然抬起头,对上他柔和的目光,他眼中有深切而清明的不忍。
林然慢慢把那一口饭咽下。
“尊者也可以选择不牺牲,但您还是愿意带着禅刹共赴轮回。”她问:“您会觉得自己付出已经够了,而不这么做吗?”
明镜尊者说:“这并不一样。”
“这就是一样。”
林然笑:“我的师父,山门,我认识的许多许多人,都已经为这大业舍身,都在被迫牺牲、改变、失去,就为了搏一个未来,我又有什么不可以。”
“我已经属于沧澜了。”她说:“我来这里,归宿在这里,我很开心。”
明镜尊者凝望着她,却问:“若轮回建起,你也会在沧澜复生吗?”
他们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是域外的生命,落入此界,若是身死,魂魄也能落入此界,再入轮回吗?
“当然。”林然说:“我师父做了天道,隔绝了那【意志】,我一身束缚尽断,已经归属于沧澜,等我托起万千星辰,死后魂魄在此轮回,我就彻底自由了。”
天一默默听着
骗子。
明镜尊者沉默很久,叹一声气。
林然笑:“尊者,不要为我叹气了,今日到底是送您,还是送我啊。”
“您无畏轮回,我也不会怕。”她笑得眉眼弯弯:“千百年之后,说不定我们还能再遇见,我若是见到您,便是什么也不记得,也一定会觉得您面善的。”
明镜尊者无奈地笑了,摸了摸她头发,轻声说:“傻孩子。”
林然蹭了蹭他掌心。
梵钟撞响,声音悠长漫过天空山林。
临走时,林然不叫明镜尊者送了。
明镜尊者并不强求,他生而看透因果,死生于他如食饮眠睡,不过寻常,但也知道与别人眼中并非如此,并不愿多叫她伤心,来这半天,带她吃了饭,说了会儿话,还叫她显摆了一下她新学的笛曲,最后走时也没说什么,只送了她一卷自己手写的佛经。
林然礼尚往来,把自己之前抄的所有经书都特意打包带来送给他,堆在墙角好高一摞。
“……”明镜尊者握着经书轻轻拍在她脑袋顶,到底没舍得使劲,最后反而又变成摸摸头发。
他大概唯一的憾事,是没有收上一个她这样的弟子。
若有来世,能请江剑主松一松手,叫她先拜入他门下便好了。
明镜尊者这才看向妖主,轻道:“陛下,之后便多有劳您。”
妖主不置可否,倒也低低淡淡一声,算应承了。
明镜尊者转向林然,柔和说:“下山去吧。”
林然定定望着他半响,默不作声躬身,深深行一礼,转身快步离开,甚至一步不敢回头。
她不能再多看了。
林然走出禅刹山门时,又是来时的新任主持带着众长老送她。
她要往山下走去,主持突然叫住她:“林剑主。”
她转过头,有点茫然看过去。
她问:“可是尊者还有什么吩咐?”
主持刚接任不久,是个还很年轻的青年人,以前并不曾见过,他眉目清润干净,仪态端庄,披着袈裟,有着万净禅刹惯来的典雅质素。
“不,尊者并没什么吩咐。”他耳颊微微发热,却直视着她的眼睛,郑重道:“是我想与剑主说,剑主不世雄主,殊勋茂绩,却甘愿急流勇退,舍无上功而背骂名,自甘隐没青史,只为全苍生太平,是真正的圣人,令人万分倾佩。”
林然愣了愣,随即忍不住笑起来:“谢谢。”
然后她渐渐敛起笑容,露出认真的神情,郑重说:“主持领禅刹众徒祭大净化术,度化世间残存的亡魂,净化天地,为建轮回铺第一道路,也是无上的功绩与大义,令人万分佩服。”
空方脸庞更红,却坦然而平和:“度化灾噩,自古是万净禅刹职责所在,我等遵奉尊者之使命,不敢居功,惟愿天下太平。”
“是。”林然声音渐低:“惟愿天下太平。”
年轻的主持望着她,低下头,立起掌,终于能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贫僧空方。”
林然自然回道:“空方主持,我是林然。”
空方终于露出笑来,望着她清澈的面庞,已觉心满意足。
“林剑主。”林然看见他低下头,声音小而欢喜:“若有来生,能有缘与您再见就好了。”
——
楚如瑶看见漫天的菩提花。
她站在万净禅刹山门下,远远望着无数菩提花从连绵佛山升起。
像反升的云雨,像春夜江徐徐飘起的花灯,虚无柔和的花瓣一点点舒展,化作万千绚烂的碎光,浮向四面八方,浮向天空,浮向漫天漫地集结拥簇不散的怨魂。
西疆死了太多了,九州死了太多人,连出世的千百山门也死了太多人
死的人太多了
不愿散去的冤魂聚集在天地,越聚越多,将天空大地笼上一层淡淡的薄灰
这是建不起轮回的。
只有最干净无暇的天地,效仿天地初开的纯粹,才能搭建起轮回的第一步。
但万幸还有万净禅刹。
万净禅刹在诸宗献祭中留存,今日在这里,再把留下的全数归还。
菩提花远远飘开,裹住一团团灰黑的怨气,化作大片大片晶莹的水珠,漫天地淅淅沥沥地落下
甘霖落在楚如瑶额头,顺着脸颊滑落。
她听见身后低低的抽噎声,不知从哪里响起,越来越多,合着雨水一起蔓延
牺牲从来不是能让人坦然视之的东西,从来不是。
楚如瑶看见林然,她慢慢走来,微微垂着头,面庞在朦胧的雨雾中模糊不清。
妖主落在她身后不远几步的位置,不辨喜怒的视线罩在她身上,楚如瑶不知怎么的,却莫名仿佛从中看出一种深沉的关切。
楚如瑶看不明白。
直到林然走到她面前,右手握着一卷经书,看见她,另只手取出腰间的太上忘川剑。
“你来的正好,否则我还得回剑阁找你。”林然把太上剑递给她:“这个你拿着,准备准备,去南琉湾吧。”
轮回将在南琉湾建起,楚如瑶知道,她最近也一直与所有人日夜不休为此准备着。
但她不明白为什么林然把太上剑给她。
“这是江师叔的剑。”楚如瑶皱起眉:“你是剑主,该由你亲手把它插|进黑渊,铺成太上道,建成轮回路。”
林然却笑了笑:“我去不了南琉湾了,你帮我完成它吧。”
楚如瑶下意识问:“为什——”
她抬起头,却看见林然通红的眼睛。
她眼睛泛红,布满血丝,仿佛一块染血濒碎的剔透玉石。
楚如瑶所有的声音滞住。
像一只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那一刻,她甚至忘记该如何呼吸。
“我有点累了。”
林然无奈地笑一下:“我不能再看了,我得回去,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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