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一晚后,翠玉没再单独找过她,平日偶尔见到也都是笑意盈盈,林然也就当这件事过去了。
她的日子又恢复波澜不惊,白天给荣王端水盆,下班混吃混喝听八卦,偶尔晚上有空了就去妖主那里打秋风、顺便监督他有没有搞事,日子过得愉快且充实。
不过快乐是她的,宫里的氛围倒是日益紧张。
华阳宫外,宫女们端着东西列队等着,禁卫来来往往,太监总管领着一队小伙者急匆匆朝着太极殿去。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林然照例站在最后面,正端着盆发呆,就听前面两个宫女小声说:“荣王殿下还没回来。”
“是啊,这些日子殿下回得越来越晚了。”
“刚才王大监领着人去太极殿了,殿下怕是又被留在太极殿和郭司空他们起了争执。”
林然头顶一根软趴趴的天线biu支起来
有八卦!
林然脚步不动声色往前蹭了蹭,悄悄竖起耳朵。
“又是关于祭祀大典的事?”
“还能是什么,今年祭坛震动了那么多次,前所未有的事!朝里朝外吵成了一团,有说圣祖显灵的,又有说是预示大难的…”
“可不是,我还听说王都内外近来又冒出来许多不知打哪儿来的游侠,惹出许多祸事来,京兆府都忙得管不过来,乌泱泱乱成一锅粥。”
“前些日子后山不是也出事了?禁卫军奉旨进山,却看见满山的妖兽都死个干净!说是到处都是尸体,小山大的妖兽,血肉硬是被生生抽干,只剩下皮毛和骨头,连绵几座山,平日有进无出的,如今竟空得连声音都没有,骇死人了!”
“今年怎么这么多事,别是真要出什么大祸事了?!”
“荣王殿下不是正准备祭祀,祭祀后一切便会好吧!”
“你们知道什么。”
前面一个宫女听见,忍不住回过头来,小声说:“我听刘姑姑与翠玉姐姐说话,荣王殿下与郭司空不睦,今天祭祀硬要削了郭司空的主祭身份,换上陈司马。”
“天!”两个宫女倒吸口凉气。
林然知道她们为什么吸气,郭司空算是宫里点击率很高的名字,他本名郭山,是军机重臣、三朝元老,宗族门下弟子遍布朝堂,皇帝沉迷美色荒废朝政不干活许久了,朝中大事都便由郭司空定夺,甚至在民间被称为“郭半朝”,足可见其权势之煊赫。
如今荣王声势愈盛,眼看就要被封为太子,第一件事就是要从郭山手里把权柄抢回来,这次祭祀大典换主祭,大概就是荣王向郭司空发难。
林然心想,怪不得这些日子宫里气氛绷得那么紧,荣王脸色一天比一天便秘。这是权斗啊!这是风雨欲来呀!
——然而跟她没啥关系。
林然心态优秀,纯当八卦,正听得津津有味,突然几个宫女脸色一变,齐齐噤声低头,她赶紧跟着低下头,随即听见一连串嘈杂的声音。
她微微抬眼,余光瞥见荣王大吼着怒气冲冲进殿门,刘姑姑和王大监小心侍奉在身边劝着什么,再后面一连串宫女太监匆匆追进去。
众人在外面等着,心头都有些惶惶,哪怕腿早就站麻了也不敢动一下。
好一会儿,翠玉带着几个宫女出来,面色如常,微微笑着对她们招招手:“进来吧。”
众人低头跟着翠玉走进殿内,殿内焚着极浓郁的龙涎香记,吸一口气喉咙都像要被堵住,再往里走,荣王面色阴鸷大刀阔斧坐在八仙桌旁,刘姑姑王大监侍奉左右。
林然她们跪成两排,林然娴熟地把水盆高举过头顶,旁边的宫女战战兢兢沾湿帕子、捧着香膏,膝行上前侍奉荣王擦脸。
荣王也没心思与女人调|情,神情阴沉地一把扯过帕子,站在水盆前自己擦脸,边擦边怒声:“郭山那老贼,竟敢不服孤的决议!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
刘姑姑殷殷在劝:“殿下息怒,郭司空门徒众多,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眼下临近祭祀,正是关键的时候,殿下万不能被他激怒,当徐徐图之。”
“正是如此!”王大监扬着尖利的声线献媚:“殿下莫与那老东西置气,他算个什么东西,秋后的蚂蚱嚣张一时,待您登基后,有的是法子收拾他!”
两人如此在劝,但荣王脸色却丝毫没有缓和,反而越来越难看,眼中像有两团火在烧
他想到今天太极殿中郭山咄咄逼人、自己被逼得狼狈不堪的情状,一股冲天怒火涌上头顶——
“孤堂堂帝子,天潢贵胄,未来君主,竟要卑躬屈膝仰个老贼鼻息?!”
荣王蓦然大怒,猛地把帕子甩到水盆,一脚踹开过来服侍的宫女,那宫女一声凄厉惨叫,一口血喷出来,猝然往旁边歪倒——
林然老老实实举着盆,猝不及防被帕子甩了一脸水,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女人重重向旁边砸来
林然下意识想用肩膀顶住她,但荣王一怒之下用了大力,那宫女受力太重,林然没撑住劲儿,整个人也不受控制往后倒,手里的盆彻底掀翻,一盆水兜头就泼了过来——
林然只好勉强扶住宫女,自己被一盆水泼了个扎扎实实!
“哗——”
这起末说来很长,实则不过两个呼吸的功夫。
王大监刘姑姑看见那两个毫无仪态跌坐在一起的宫女,下意识要找人把她们拖出去:“来人——”
他们的声音戛然而止。
荣王满脸阴鸷地抬起头,正要把几个人都杀了泻|火,突然愣住。
年轻的女人跌坐在那里,水线顺着松散的头发大颗成串滴下来,顺着领口、颈线,缓缓浸湿|胸|口的一片。
她很纤瘦,天生柔软的体态,可脊骨一根根凸|起的线条,料拔得太过清劲。
她一手按在另一个宫女的后背,另只手抹了下脸,纤长的手指一根根从脸上离开,便露出一张白皙得惊人的面庞,淡色的嘴唇,细致的眉,黑而亮的眸,垂下的眼睫沾着一滴水珠。
她抬起眸,瞥了他一眼。
那目光太淡,轻而长的眼睫像湖面折射阳光一闪而逝的惊芒,又很快被垂落的眼睑遮下,沉入深垠的海,无声无息。
她眨了一下眼,那滴水珠倏然坠下。
她手按着宫女颤抖的后背,压着她和自己缓而平地重新跪下,额头触地,声音沙哑:“奴婢该死,请殿下恕罪。”
殿内很久没有人说话。
翠玉低着头,唇角缓缓露出一抹笑。
好半响,刘姑姑缓缓吐出一口气,下意识转过头正与王大监对视,两人都看见彼此眼中惊疑之后,迅速蔓延开的喜色和惊疑——记
自己身边,竟就藏着这样的绝色?!
刘姑姑还记得林然,但之前每次见她都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怎么从未发现有如此风流的气度?
她正惊疑不定,却见荣王直勾勾盯着林然,眼珠一转,立刻跪下做惶恐之态:“殿下息怒!”王大监暗骂一声,也赶紧跪下。
众人齐刷刷惶恐匍匐在地:“请殿下息怒!”
这声音终于将荣王从愣怔中惊醒,他恍惚看着林然,她伏在地,乌发散落蜿蜒在背,让人抑制不住地想为她捞起来,又莫名恐怕失了分寸、像玷污了什么。
荣王心神一动,到底没有彻底色|欲熏心,残存的几分理智,想到刚才惊鸿一瞥过她漠然的神色,那种凛冽的气势。
那一瞬,他甚至觉得她想杀了他。
那绝不是宫女能有的气势。
荣王又是惊疑怒火又是心痒难耐,心思转了几番。
林然许久才听见荣王出声,像是发够了脾气,声音缓和了许多,难得道:“罢了,今日放过尔等,刘尚宫王大监留下,其他人都下去吧。”
林然和着众人一起道“是”,才扶着身边虚弱无力的宫女站起来,跟着一起缓缓退了出去。
等走出殿门,林然旁边的宫女骤然泄力、往地上软去。
“啊!”
周围的人慌忙散开,林然被她拽得一个踉跄,撑着她才没有直接砸在地上。
宫女嘴角不停冒着血,靠在她腿上,用力睁大眼睛看着她,眼睛遍布着血丝,溢满了水。
林然记得,她是第一天那个被荣王赏赐了发簪的宫女,那时在屋里被大家羡慕着逢迎着,笑得得意极了。
“谢…谢…”
她说:“谢、谢你。”
“让开让开!”
“人在这儿呢,快抬走!”
“快把血擦干,不能留下一点污迹!”
几个太监粗暴把她从林然怀里架起来,放在一张草席上,林然按住草席:“会有人给她熬药吧,她是荣王宠爱的宫女,将来大有造化的。”
那太监一脸不耐:“没你的事儿!滚开!”
林然按着草席不动,静静看着他。
“当然。”身后传来温和的声音,翠玉叹一口气:“别担心,我会叫人好好照顾她。”
林然看了看翠玉,点点头,这才松开手。
太监们看了看翠玉,收敛了脸上的不耐,小小行了一礼,这才放轻了手脚,抬着宫女走了。
翠玉看着他们的背影,又叹一口气,对林然说:“有时候我真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幻境?一切都跟真的似的,七情六欲、人性冷暖,连这捧高踩低的样子,与我们沧澜界又哪里有一丝不同。”
林然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不言不语。
翠玉打量着她神色,轻声说:“我看得出,道友是个心善的人,所以有些小人反而欺负你,正如这些太监并不把你的话当回事,非常时候,只能用非常法…只要道友愿意,你我齐心,早日找到出路,也可以多救几个这样无辜的女孩子,何乐而不为?”
林然转头看着她,能清晰看见她眼底隐于真诚之后的算计。
她看着心善,就很好利用吗?
利用就算了,但这做出来的记,可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那就是绝对不行了。
林然摇头笑了一下:“刚才多谢你,只是我浑身湿|透了,得先去换一件衣服,以后再说吧。”
她说着,不看翠玉有些勉强的脸色,转身走了。
林然没有换衣服,反正走着走着风就会把衣服吹干,她直接去了西苑。
她之前意外搞了两只小鸡仔,一直绑着藏在树上,打算让红尾巴给她遛鸡,正好这次拿过去。
推开院门,却看见院子里站着好几个人,气势强悍内敛,显然是此间难得的高手。
林然愣了一下,望了一眼院子,视线转移,透过空荡荡的窗户,望见屋内站着一个气度不凡的老者,嘴唇张合似在正说些什么,在他对面,隐约可见边角宽大石床上成纣的一片衣角。
听见推门声,那群护卫齐齐按住刀柄,看来的眼神凶悍至极:“谁?!”
林然站在门边,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鸡,和他们四目相对。
鸡“咯咯咯”叫。
林然:“……”
林然迟疑片刻,把鸡扔进院子,鸡扑腾着翅膀狂魔乱舞,她礼貌点头:“打扰了,其实我走错门了。”
——她扭头撒丫子就跑
“站住!别跑!!”
“抓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