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我们很快能出去了。”

当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林然只愣了一下,就笑:“是嘛,那真好?。”

元景烁听见她的?回应,眉头反而挑得?更高。

他慢慢走过来,低头打量她。

她坐在门槛,衣角随意垂在地上,青丝披散在身后,鬓角卷着一点点绒软的?碎发,她怔怔望着手里的?花灯,低垂的?眉眼细致又安静,很柔软,甚至惹人怜爱。

惹人怜爱。

元景烁细细品味着这几个?字,心底升起些说不出的?滋味。

他们一起五年,从人间?界走进修真界,跨雪山、杀城主、曾在成庄最广阔的?平原一腔孤勇想送她上方舟,也?并肩掺和进金都一场绵延百年的?浩大复杂阴谋里。

她是他的?同伴、是他的?知?交,也?是为他指明前路的?灯塔,像大海中的?暗潮在他可?能走向岔路的?前夕、用温和又浩大的?力?量无声把他的?船头推回正规。

在魂念的?这些日子,给了他充足的?时间?重新审视自己,包括审视他的?感情。

他从不曾说过,但其?实心底,他对她心存敬重、甚至依赖——她明明与他差不多的?年纪,甚至在她之前身体没有恢复的?时候他还?是更担负着保护者的?责任,但是他知?道?,两个?人中真正主导关?系、提供情感支撑与鼓励的?却是她。

她以看后辈的?眼光来关?爱他,他倾慕她,他确信那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倾慕,却也?不可?抗拒地糅杂进一些青涩后辈对于更成熟更包容更富有阅历的?长者的?依赖——毕竟她就是有这种奇异的?魅力?。

当她站在那里,哪怕不说话、哪怕仅仅是陪着他,都像一根挺拔的?标杆,永远伫立在正确的?角度和位置,让他不自觉地约束自己的?行为想向她靠拢,想得?到她的?认可?、得?到她的?笑容和明亮的?目光。

元景烁不否认这一点,哪怕是现在他对她的?喜欢里也?不缺乏这些,因为这就是她的?魅力?本身,但与此同时,在这里,在这片进展安静的?、缓慢的?魂念世界里,他好?像终于能从另一个

?角度看着她。

从前是她陪伴他,微笑看着他成长、看着他历练、看着他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朋友;但是在这里,他变成了那个?旁观者,走进她的?故事,看着她的?悲欢与喜乐。

于是他才看见,她原来还?可?以这么软、那么乖,会脆弱会难过,当那个?少年颐指气使又娇魅向她撒娇的?时候,哪怕都亲在她唇角,她捂着嘴一脸崩溃,到头来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纵容,放任那样?的?宠爱。

元景烁冷眼看着,偶尔不可?避免地不痛快之余,却又升起另一种奇妙感觉。

他很难形容,就是突然有那么一瞬的?触动,他看见了另一面的?她,好?像触摸到了她更真实的?灵魂。

那是一个?不那么完美、但是更真实更复杂也?更鲜活,好?像在情感和理智中不断拉扯挣扎的?林然。

明知?道?这里是魂念、这个?世界的?一切和这个?少年都是虚假的?,但她没有为了保护自己而本|能地抽离感情、而冷眼漠然,她仍然选择全心投入、她选择放任感情——甚至愿意费尽心思哄一个?记忆中虚假的?人影开心,为了他而真心实意地难过。

她像是一头明知?前方是泥沼、明明可?以轻而易举跳过去、还?是义无反顾跃进黑暗甘愿承受淤泥没顶的?圣鹿,用濒死的?悲伤与痛苦只为了给那个?注定沉在阴影中的?少年一个?温暖的?拥抱。

多可?笑,多幼稚,又多么不可?理喻。

元景烁看着她,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却像清风包裹着熔岩、青竹在黑夜中生长,平静下压抑着某种生命涌动。

她太安静了,哪怕是现在她在他面前,咫尺的?距离,他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是他知?道?,他的?欲|望都快被她烧干了。

他低眼盯着她微微抿着的?唇瓣,喉咙干涩,喉结滚动一下。

他真的?很想亲她,想对她做更过分的?事。

她越是这样?低下头安静地隐忍着,越是这样?在这样?的?扭曲中难过又默默地坚守,他越是受不了。

她根本不知?道?这样?的?自己有多可?怕的?吸引力?,简直像黑夜中堂而皇之亮起的?一盏明光,

会吸引那些阴暗可?怖的?生命争先恐后扑过去,把身体贪婪地贴住她、揉进她,让她温柔明亮的?光把自己一起燃烧;或者就这么铺天盖地把她的?光扑灭、把她扯进自己的?黑暗里,吸干她、弄坏她。

元景烁站在那里,仿佛能听见自己浑身鸡皮疙瘩顶开皮肤、细小?的?颗粒一粒粒炸开的?声音。

她真的?很能让他亢奋,他看着她,脑子里翻涌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让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变|态。

元景烁微不可?察后退几步,侧过身深吸一口?气,压抑一下过于汹涌的?感觉。

他得?离她远一点,不然该出丑了。

“你如果不快活,也?不必强颜欢笑。”

元景烁说:“我们这样?的?关?系,也?不必你敷衍我。”

林然抬起头,看见挺拔的?年轻人负刀疏懒站在那里。

她才注意到,他又长高了些,五官张得?更开,懒洋洋投来一瞥,有种灼烈到逼人的?英挺与孤绝。

当年桀骜又难掩青涩的?少年,已经变成个?英俊又充满魅力?的?青年了。

林然忍不住笑:“景烁,我突然发现你长…变俊了好?多。”她本来想说他长大了,但是她又想想他肯定不爱听这话,说出来八成是要被他怼的?。

唉,她这该死的?求生欲。

虽然林然及时扭转了口?风,但还?是被元景烁听出来了,元景烁睨她:“所以你迷上我了吗?”

他还?在记那时候她拒绝他的?仇,动不动就要拿出来怼她,但越是这样?林然越轻松,因为只有朋友才敢毫无芥蒂地提起这些,这代表他真的?放下了。

他成长得?很快,有些人真的?是生而不凡。

于是林然也?点点头:“迷上了,迷得?可?严重了。”

她真的?特别适合睁眼说瞎话。

元景烁似笑非笑看着她,转身要走时,冷不丁说一句:“这团魂念的?主人,是那个?奚柏远吧。”

林然不说话了。

元景烁仰起头,舌尖顶了顶后牙。

他想起之前在其?他记忆碎片看见的?一幕幕,想起云长清与他提过的?一些关?于青州的?旧事。

门被推开,少年缓缓走了出来。

他垂着头,

头发披散开,脸色苍白?,神情中有一种冷漠的?倦怠,却反而衬得?浓丽的?眉目更靡艳得?惊人。

元景烁看着他,这个?骄傲的?、任性的?、霸道?但又艳丽非凡的?少年,会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杀死?

但他被杀了,又怎么活到千年后,怎么能与林然认识?

少年突然抬眼,当看见他时眼神骤然变了,像被激起凶性的?狼,元景烁从那里面看见了前所未有的?狠辣与杀意。

元景烁眉头挑高,回以漫不经心一笑。

他当然有很多疑问,但是这些都不重要,说到底不过是一段魂念中的?记忆,现实才是最麻烦的?。

元景烁想着,对林然摆了摆手,说一句“看开点”就痛快走了。

他愿意给林然空间?让她在这场梦里再多沉浸一会儿,所以他决定来承担更多准备——他们一旦出去就将直面罗三娘那个?疯女人,也?不知?如今金都什么状况,魂念中的?时间?流速又与外界是否有区别?希望云家?老祖已经及时脱身并且求助到外援,否则他们就将独自承担元婴后期强者的?怒火…啧,可?真是一堆烂摊子。

林然匆匆看一眼离开的?元景烁,就搀住奚辛,担心地问:“你怎么了?和他打起来了?”

他手里攥着桃花剑,嘴巴抿得?很紧,林然甚至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血气,很像是刚与人打了一场架。

奚辛看着她,那一眼太快了,林然还?没看清他眼底的?情绪,他就已经垂下眼睑。

“没事。”

奚辛嗓音很哑,带着惯来阴骘的?冰冷:“他发疯了,我们打了一架。”

林然没想到奚柏远真的?这么疯,奚夫人去世没几天他就能和儿子打起来:“你伤得?严重吗?我看看。”

“都说了没事。”

奚辛不耐拨开她的?手,斜眼看她:“你是故意想看我的?身子嘛。”

林然麻溜收回手,讪讪:“我只是怕你伤得?太重。”

“说着担心我,可?我分明看见你和那小?子拉拉扯扯。”

奚辛冷笑一拂袖,凶狠剜了她一眼,转身飞身离开:“骗子,不想看见你。”

行了,这一如往常的?醋劲儿看来是没事。

林然摸了摸鼻子,

赶紧追:“不是,等等我——”

当他们离开时,一股无形的?气息缓缓收回院内,从始至终没有任何人察觉,无论是林然,还?是不过一条街外的?剑阁禁卫。

林然一路追到好?几条巷外,就是最开始奚辛自己住的?那个?宅子,正屋门紧闭,她过去轻轻拍门:“别不开心了…要不你离开去哪儿散散心?”她还?是试图把奚辛赶走,离奚柏远越远越好?。

里面却传来奚辛的?声音:“你和我一起去?”

林然一卡,她是不能离开青水镇的?,而且她也?要离开了。

“我就知?道?。”林然听见奚辛一声冷笑,带着强烈的?怒气:“我哪也?不去,我就留在这儿盯着他!”

“他疯了魔,不肯将我母亲下葬,还?在想复活的?法子。”

林然一听,这确实是奚柏远的?风格:“他是不会成功的?,其?实…”

“我知?道?他不会成功,那我也?要盯着他,不能让他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禁术用在我母亲身上。”

“其?实…”

“我想一个?人呆着,你走吧。”

林然哑然,她不知?道?奚柏远干了什么混账事给奚辛气成这样?,但想想他母亲刚离世,奚柏远又发疯,他们父子俩甚至都打起来,他心里肯定不好?受,他多骄傲的?人,连哭都不愿意出声,估计现在是不想给她瞧见自己的?失意。

林然想了想,小?声说:“我也?没地方去,你收留我住你隔壁住好?不好?。”

奚辛没有吭声。

林然当他默认了,就说:“那我就住你隔壁,你有事就叫我好?吧。”

林然见里面没有反应,就往隔壁去。

一墙之隔,奚辛听见脚步声渐远,倏然顺着门跌落。

他全身发颤,大颗大颗冷汗滚出毛孔沾透了里衣,鲜血重新涌出来,短短时间?又在地上淌开一滩。

他死死咬住不受控制痉|挛的?手掌,咬得?手掌血肉模糊露出森白?的?骨头,他终于冷静下来,拿出自己的?剑,蘸着心头血在上面写下几个?字,然后一寸寸把那些字碾碎。

桃花剑发出只有他能听见的?泣鸣,他唇角涌出血来,原本莹润无瑕的?剑身蜿蜒出细碎的?裂痕,光

芒渐渐黯淡。

他的?剑要坏掉了。

奚辛看着剑,另只手却伸向后脊。

在难以想象的?痛苦中,他摸到泊泊的?鲜血,微凉的?骨头,脊椎间?却是一个?有如活物般渐渐舒张吞吐的?空洞。

奚辛眼神空白?。

这是什么东西?他变成了一个?什么鬼东西?!

他烂泥一样?瘫在地上,听见隔壁轻微的?推门声和她轻轻的?叹息,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他死死咬着手,不敢出声、不敢让她怀疑,只靠着门板蜷缩成一团。

他完蛋了,他知?道?,他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奚辛缓缓转过头,望着那个?方向,一片死寂的?眼睛里渐渐升起恐怖的?疯狂

他要杀了他,他一定要杀了他!!

青州与幽州的?官道?上,某个?不知?名的?山隘间?,苍通之突然步子一顿,恍惚间?听见一声剑的?铮鸣。

“掌门?”

“这是出什么事了?”

叶、石长老奇怪看着掌门,一众禁卫跟在后面始终漠然不语,阙道?子和其?他几个?弟子凑到江无涯旁边小?声议论,江无涯抬头看过去,掌门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取出掌门令,掌心一抹,掌门令如波纹闪动,浮现出一幕幕光影。

是剑阁祁山大殿。

苍通之先看过前殿,又去看烽火台,都安然无恙,他松一口?气,然后去看后殿,那里供奉着一众剑阁祖宗排位与众多长老亲传弟子的?长明灯。

然后苍通之就清晰地看见,一盏长明灯上,桃花般的?粉剑虚影渐渐蜿蜒开染着血的?细纹。

所有人都看见了。

所有人都呆了呆。

碎剑?!

这是谁的?剑要碎了?!

猛地一声戾鸣,有那么一瞬江无涯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剑,他一字一句:“是奚辛。”

“奚柏远!”

苍通之勃然大怒:“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