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寒今赶到洞门时,流离道和末法道的修士正满脸悲惊,跪倒在流明和雪刀的尸体前,露出仇恨的眼神,手按在剑柄,似乎要拔剑相向。
慕敛春满脸叹息:“诸位先冷静冷静,发生这样悲惨的事实在令人……”
“还有什么可冷静的!?”流离道修士怒极,“且看我宗主死前的行状,背对末法道宗主,半蹲着身,手按在修士的手腕,身旁散落着急速止毒散,分明正为末法道的人疗伤,却被从后背一剑刺死,何其狠毒!”
“那我尊上体内的剧毒是怎么回事!!!这是贵宗主独创的丹毒,难道不是贵方下毒在先!”
“你们欺人太甚……”
楚寒今匆匆赶来,看见这一幕时,心道:还是晚了。
再看站在旁边神色默哀、底蕴却悠闲的慕敛春,代替先前对师兄的敬重,觉得眉眼陌生,竟有面目全非之感。
楚寒今胸中涌出难以遏制的怒火,单手唤出长链,携着灵气往前飞身而去。
“倏”地一声,银光乍泄!楚寒今劈下的一链既有恨,也有痛,链身剑刃划破长空,将拂过的一切切割为两段,弥漫着电闪雷鸣,将尘土卷起,气势骇人地直袭后背。
慕敛春似是察觉到什么,猛地回头。
他看到了楚寒今赤色的双眸,也看清了其中蕴含着的痛与怒。
他闪身避退四五丈,神色微愕,耳边是怒不可及的喝声:“慕敛春!”
楚寒今停下动作没再继续攻势,反手握住剑链,衣衫被气浪震得飞舞宣天,冷淡清贵的脸在烟尘中杀气腾腾!
慕敛春脸色苍白了一瞬,眼神恍惚,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启唇叫出了“师尊”二字。楚寒今这一幕和当年师尊的身影重叠,威严不减,剑链也如抽他的鞭子,让他后背起了冷汗。
慕敛春呼吸着,眼中逐渐清明,脸上苍白褪去,缓步踱步起来:“楚寒今,你还有面目出现在我眼前?”
楚寒今:“我怎么没有面目?”
“勾结魔族,学习傀儡邪咒,天葬坑操纵烈士英灵,风柳城杀害无辜百姓,遇水城挑起两党纠纷……”慕敛春细细数落,“这其中的任何一项都够你身败名裂,治为魔道。”
楚寒今:“认识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知道师兄可以面不改色陷害别人。”
“你还想抵赖?”慕敛春一指流明和雪刀的尸首,“二宗为了捉你横死洞中,尸骨未寒,你竟然当着他们的面拒不认罪!”
说到尸骨未寒二字,先前还怔愣住的末法道和流离道修士,注意力被转移,猛转向了楚寒今,腰间长剑“哗然”拔出,银光煊赫。
越临“刷”地抽剑相向,杀气四溢。
楚寒今将越临的剑按回剑鞘内,道:“你说二宗尸骨未寒,我还正想问你,二宗为什么会横死洞中?”
慕敛春道:“难道你怀疑是我杀的不成?”
来不及楚寒今说话,慕敛春仰头笑了一声,转向无极道宗主:“我与兰宗主一直走在一起,从未离开过他的视线,你说是我杀的,未免太可笑了。”
他身旁的白衣女子点头,同意道:“方才我们分路之后,慕宗主便一直跟我走在一起,并未离开,直到流离道的修士前来报信,说流明与雪刀宗主尸体相伏,我们这才一起过去,刚将尸体搬出来。”
楚寒今道:“不是你杀的,但还有个白孤。”
慕敛春道:“白孤不是现任魔君吗?我哪里认识。你自己勾结了魔君,难道别人也要勾结魔君?”
说话如此难听,甚至于中伤,像是完全不再念及旧情。
楚寒今不再和他废话,正要查看雪刀的尸体,却被修士提刀拦住:“你干什么?”
楚寒今道:“两位宗主也不是我们杀的,负阴君一直与我们同行,可以证明。”
慕敛春意外地看了一眼负阴君。
他携着抱阳君刚至,无奈摇了摇头。
楚寒今沿着尸体来来回回走了一遭,望向末法道修士:“你们怎么确定他俩是自相残杀?”
那修士本来不想说话,但眼看楚寒今语气平缓,没有逼迫之理,这才缓缓道:“雪刀宗主身上的剑伤确实是我家宗主的剑,可我家宗主身中的毒,也确实是雪刀宗主刚炼制出的剧毒。”
“可你们方才也说了,雪刀宗主的身体动作分明要救人,才会背对流明被一剑刺死。如果他存心毒死人,又怎么会解毒救人,还不设防地露出背后的破绽?”
修士碰了碰眼神:“你的意思难道丹毒不是雪刀所下?可雪刀宗主亲口所说,这丹毒他只炼出三颗,一颗在洞口用了,一颗——”
楚寒今拿起玉白瓶子:“一共三颗,为什么这瓶子里空了,一颗也没有?”
无极道兰宗主道:“方才我们在洞内分岔,见慕宗主向雪刀宗主讨要了一颗,因此,瓶中空了,这是对的。”
“是吗?偏偏就这么巧,其中一颗被慕宗主讨去?”
楚寒今碾碎了指尖的粉末,静静走到慕敛春跟前,举起手掌:“给你的那一颗,还能不能拿出来?”
慕敛春:“什么意思?”
“一共三颗,倘若你拿不出来,证明毒很可能是你下的。”
慕敛春像是忍俊不禁,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楚寒今,我真没想到,你为了构陷于我竟然会想出这么多借口。丹毒吗?巧了,我还真拿得出来。”
他手伸到袖中,掏出了一颗白玉珠似的丹药,仿佛为了让他看清楚似的晃了晃,递还给流离道的人:“丹毒我没用,还在我手中,你现在又有什么话说?”
楚寒今只是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兰宗主,他是否一直和你走在一起,从未离开过你的视线?”
兰宗主神色发怔:“要说毫未离开也不可能,但离开的时间也不长,左不过片刻之间。”
慕敛春:“对了,片刻之间,我并不能赶去放毒,你的猜测又错了,还什么话好说?”
一番怀疑不仅没起到作用,反而让慕敛春撇清了杀人嫌疑。不过楚寒今脸上毫不见灰败之色,反而半蹲身,“哐!”地抬手一掌拍在地面。
周围人露出惊讶之色,眼见一道地面涌出金色纹路,山体发出惊天动地的摇晃之声,“嘎嘎”不止,淡淡的波纹笼罩在四周,原来是在这山里设下了几道结界。
众人吓了一跳,左右对视后又要抽剑。
楚寒今抬手安抚:“诸位不用惊慌,此阵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找凶手。现在周围都被法阵圈住,天罗地网,蚊子都难飞出去,凶手自然也逃不了。我们可以慢慢地找。”
慕敛春脸色一变:“你这是要干什么!!”
楚寒今:“人总不会凭空消失,既然不是你杀的,也不是我和越临杀的,那必然有一个杀人凶手,就在我们人群当中,或者说——”楚寒今抬手一指,“就在这山洞之中。”
“这……”
周围的人互相对视一眼,不知道如何是好。
有道理,好像又没有道理。
把所有人框在法阵中,不许离开,未免太过霸道,也太伤人的自尊心了。
慕敛春抓住这个,转向兰宗主和负阴君:“你们要看他如此儿戏?把我们当猪圈起来,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这未免太可笑了。”
楚寒今:“你慌了?”
慕敛春:“我慌什么?”
“你想让雪刀与流明以自相残杀结案,万万没想到我会怀疑这是他杀,真正的凶手就在洞中,哪怕凶手不在这洞里也还有杀人的痕迹!”
慕敛春脸色难看:“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进这洞里一探便知。”
现在的情况妙就妙在,慕敛春不想让他进山洞却就毫无办法。若是六宗之人完好无损,楚寒今和越临未必是他们的对手。可问题就在于经过了这次六宗内斗,死的死残的残,多少人身负重伤,已无法再对楚寒今造成致命威胁。
楚寒今想做什么,再没有人能拦得住。
楚寒今执意要进山洞,众人何尝不明白,待了半晌,负阴君先道:“既然如此,那就进洞里找找真凶。”
慕敛春怒极:“倘若二宗的确是自相残杀呢!”
众人对视:“……这。”
慕敛春再喝:“倘若他俩只是找个借口要把我们骗入洞中赶尽杀绝呢?”
“对啊,对啊。”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点头。
“危言耸听,”楚寒今冷笑道,“你不想让我入山洞找人,无非是怕我找出白孤,不对吗?”
慕敛春道:“我有什么好怕的?楚寒今,你心好毒,你想害我,却反栽赃于我。”
楚寒今:“我这是跟你学的,师兄。”
他俩互相指责,众人简直搞得糊涂了,实在也不知道该信谁。只不过唯一的真实摆在跟前,那就是楚寒今和越临势强,他俩的反抗毫无用处,不配合只会被永远困在法阵当中。
负阴君重复道:“先查清楚流明和雪刀死亡的真相。”
说完,他原地坐下,将抱阳君放倒在地,双手托于他后脑输送起灵气治疗,闭目再不管眼前的事。
从那金笼双生咒可得,凶手必在慕敛春与楚寒今之间,大家都乏了,不如让他俩先辨出个是非。
众人眼看负阴君镇定坐下,自己更不是楚寒今的对手,便也在旁坐下。
楚寒今知道众人所想,着手安排进入洞穴,先询问流离道修士:“你们找到二宗尸体的地方在哪儿?可否带路?”
修士:“请随我来。”
楚寒今又转向门派:“为了做个见证,请诸位宗门各派遣二人同往,在旁监察,以免到时候真相大白,却再被有心人操纵颠倒。”
众人虽然心有疑虑,但陆陆续续有人站起来,组成了队列,道:“走吧!”
楚寒今客客气气:“师兄,请。”
慕敛春却站在原地,毫无动作:“你想在这山洞里找出杀人真凶,可找出了并不能洗白你天葬坑、风柳城、遇水城之罪,找不出,你也没有损失。所以你为什么一定要揪着进这山洞?害人之心,路人皆知,你们难道想不明白?竟然还敢跟着他进去!”
“也对啊……”
众人闻言,又动摇了,停在脚步在洞口乌泱泱挤成一团。
楚寒今反笑道:“我只想查清二宗死亡的真相,你却推三阻四不让我进去,难道里面痕迹没清理完,此时正在加急毁坏?”
众人一听,又赞同:“对啊,再不加紧,恐怕杀人的迹象通通被抹去了!”
慕敛春看着这群人的动向,宛如一群乌合之众,毫无用处,烦躁得厉害:“难道你们不怕进洞被他杀了?”
“也对……”人群中又有人点头。
光想进个山洞便有这么多阻挠,越临实在不耐烦,摩挲着剑柄:“我想杀你们,举手之间,还用得着特意进山???”
这话狂妄,众人脸上露出忿忿不平之状,却好像又是事实,令人不知道怎么反驳,终于有人说:“横竖都是一死,不如一起进去,看看到底耍的什么花样。”
大局已定,楚寒今道:“师兄,你还有什么借口?”
慕敛春脸色阴晴不定,在这场互相攻讦中他落了下风,半晌,拍了拍手,一脸恍然:“哦,我明白了,你二人其实只是想杀了我吧?”
吵得如此激烈,无极宗宗主站了出来,道:“那我便同行,与慕宗主做个照应,洞内发生的一切我都会如实告知诸位。”
“好,那就谢过兰宗主。”楚寒今朝她一拱手。
拱完手,道:“师兄,可以进去了吗?”
慕敛春脸色一片漆黑,转身走入了溶洞。
刚迈步进去,周身便被寒气裹挟。洞中水流的滴答声不断,他们沿狭窄的通道往里走,走了约莫一刻钟左右,来到一块石头前,流离道修士说:“这里便是我们发现二宗尸首的地方。”
地上血迹斑斑,尚未干涸,被水润湿了一片,看着触目惊心。
楚寒今点了点头,说:“知道了。”便继续往前走,走了约一百步,见一条极细的天然石桥架在裂缝之中,另一头有水潭,乃是山泉汇集而成。流离道修士查验潭水后,说:“丹毒溶解于水,遇水挥发,此水中残留着微弱的毒性,应该是在这个地方化的毒。”
楚寒今再从水潭往里走,同样走了约一百步,回来说:“水潭往外这一截脚印凌乱,像是被许多人慌乱踩踏过,而往里走却整整齐齐,看不到多少脚印,证明众人发现中毒慌乱出洞应该在水潭附近。毒性进入身体需要一段时间,他们在这里停留了。”
众人点了点头:“有道理。”
楚寒今仰面观望,此处洞穴内十分开阔,有数十丈,头顶悬着钟乳石,漆黑一片,但被灯光一照,可以看到石壁上巨大的缝隙。
楚寒今说:“这石头里可以藏人。如果搜查,不能轻易放过此处。”
说到这句话,越临道:“我上去看看。”
他飞身而起,踩着峭壁上的石块步步登临,转身到了一块突起的石台,道:“这儿有脚印。”
高处的石台积满细碎的灰尘,而落地时压力大,便容易踩出脚印,再者地面潮湿,而石台上干燥,鞋底的水痕便会让脚印加重。
楚寒今说:“看来他们去了上面搜查。”
众人虽然不解,但又点头。
慕敛春冷眼旁观:“你得出如此结论,又能查出什么呢?”
他刚说完这句话,越临声音便来了:“石台上有裂缝,脚印往裂缝里面进去了。”
说到这句话,楚寒今眼眸微微抬了起来。
他想知道的正是这个。
按照慕敛春的挑拨离间之计,令六宗互相残杀、或让人误以为他们在互相残杀,必须以雪刀的丹毒毒死流明,流明的剑刺穿雪刀。他先前便猜测是慕敛春故意要了毒药,递给同伙的人毒伤雪刀,待两人皆昏迷休克之后,又把仅剩的一枚毒药拿走,还给慕敛春,这样便能既杀了人,又脱身得清清白白。
而那枚毒药如何运作?这洞中必然还有其他道路,可以来回走动。
楚寒今也踏上石台,道:“进去看看。”
事已至此,诸修士纷纷上前,沿着漆黑狭窄的道路走了进去。
入口较窄,闻到岩石潮湿的味道。走的距离不过数百步,眼前出现一道分岔,往左走,则出现在流明与雪刀尸体相卧的大石顶端,往右走,则出现在分岔洞口数步后石壁的缝隙高台。两条道都十分隐蔽,极难看出来。
楚寒今面向慕敛春:“你还有什么想解释的?”
慕敛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
楚寒今心口骤然涌起一股怒气,“说了这么多,你始终不承认,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
漆黑的洞穴内只亮着众人点燃的火把,慕敛春眼底的眸光随着火影摇曳,眉眼间的阴影瞬息万变,目光停留在楚寒今身上片刻后,移向别的地方:“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你为何要置远山道于死地?”
“我几时置远山道于死地!”
慕敛春一字一句:“你既与魔头勾结,还生下了孩子,做错事就该老老实实承认,接受惩罚。可你现在却百般诬陷我,要把我拖下水。远山道没有你能活,可远山道没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这句话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只当二位师兄弟又在吵架,可这话里的意思,楚寒今却是再清楚不过,再明白不过。
慕敛春怨恨他。
怨他为什么不顶了罪,至少保住远山道的名声,而追根问底,如果把慕敛春也搞得身败名裂,他楚寒今名声又驳不回来,顶梁柱二宗沦为笑话,被诛杀灭道,远山道才是真正的活无可活,再无一天好日子。
楚寒今手执长剑,闭上了眼:“你说的罪孽,我从未犯下。与越临结为道侣生下孩子,也不是罪过。恰恰相反,你挑拨六宗,试图让战火重焚,这才是真正的罪无可赦。”
“什么?”
众人纷纷睁大眼,惊讶地对着目光,十分诧异。
慕敛春哦了一声,也一副新鲜的样子,说:“此话怎讲呢?”
楚寒今语气意冷至极:“不要再抵赖。”
“何来抵赖?”慕敛春说,“我想知道你拼尽全力将过错推到我身上是为了什么?为了挽回你高洁的名声?为了你和越临下半辈子继续做夫妻?还是为了你的那个小孩儿?”
他声音低了下去,神色镇定平静,可楚寒今怎么听不出来他借这些话在向自己讨问理由。
高洁名声,比远山道的未来重要吗?
与越临做夫妻,比远山道的未来重要吗?
楚昭阳,比远山道的未来重要吗?
不对,根本就不对。
楚寒今说:“你以为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自己?错了,我非证清白,而是阻止你毒策达成,阻止接下来的伏尸百万,血流成河。远山道正宫内供奉的第一块牌匾书写着道义,建门四百年,照亮牌匾的明灯从未断过。父亲当年说,灯火不灭,远山道不灭。到现在,你我成了为明灯添香油的人。从前数百年没灭过,现在,我也不会让火灭在你手里。”
声音平缓,在洞穴内缓缓流动。
响起慕敛春的低音:“是吗?”
“师兄。”楚寒今叫他。
慕敛春抬起头。
楚寒今一声里,蕴着几十年的情谊,也有无尽的遗憾:“这次是你错了。”
慕敛春沉默无言,双袖后背,扫视着四处。
楚寒今忍不住再道:“这洞穴不会更深,藏在里面的人马上能揪出来,你还要继续硬撑?”
这是死结,慕敛春没有退路了。
可慕敛春没有说话,而是在原地来来回回地走着,走了好几步,抬手轻轻拍了拍额头,边重复:“师尊曾说:灯火不灭,远山道不灭。数百年没断过,不会让火断于我手。”
“灯火不灭,远山道不灭。”
“灯火……”
他拍着额头,走来走去,无极道宗主脸上出现诧异之色,道:“慕宗主,你……”
慕敛春缓缓抬起了头,笑了笑,眉梢微微一挑,显得俊朗又有几分苦悲:“师弟啊师弟……”
楚寒今往前一步:“师兄。”
“你说这火,到底是什么呢?”慕敛春问,“师尊让我们供奉的火,到底是什么?”
楚寒今眼眸微微睁大,而兰宗主,以及六宗的十二随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纷纷往后站立,退到了楚寒今背后。
慕敛春背着手,神色感慨:“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你虽然话不多,可真要辩论起来,却很难吵的过你。”
楚寒今知道他松动了:“师兄……”
“方才你挥向我的那一链子,力道真足,让我想起幼年被师尊责罚的时候,后背寒意丛生。”慕敛春说,“你一直唤我师兄,可见你依然对我有情谊。”
兰宗主心中已知晓对错,对诸位修士互看一眼,道:“出去禀报几位宗主。”
他们缓缓后退。慕敛春看了一眼,双手仍然背在身后,对楚寒今道:“我又何尝不是?几十年的师兄弟,我每次想对你下杀手,都于心不忍,万分痛苦。”
洞穴之内,声音回荡,断流的水滴声正在加快。
慕敛春闭了闭眼,目视楚寒今笑了笑,恍惚像极了十几年前那个活泼明朗的蓝衣少年:“师弟,再叫我一声师兄吧。”
楚寒今隐约察觉到什么:“师……”
话音未落,响起轻缓的脚步,从洞穴尽头走来,穿着一袭颀长的青衣,眉眼如水。
慕敛春说:“大概三年前,我游历北界认识了白孤,简直如鱼得水,得逢知音,我们许多想法不谋而合,一起喝酒,一起游山玩水,一起痛骂仙魔两道,一起研习禁术邪道,过得好不快活!”
“我们一起制定了这个计划,想杀尽天下这群贪得无厌之人,为了这个计划,我等了三年,他等了十几年……”
“我们都退无可退了,”慕敛春漆黑的眸子望着楚寒今,道:“师弟……”
他唇瓣微微动了动,组成两个字。
一上一下,下颌微垂。
可两字说得无比喑哑,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眼珠便被灰白色包裹,青筋从耳后爬起,血丝彷如藤蔓爬入了眼睛中,视线被侵占,只能化作一声“狺狺”的嘶哑……
他想说的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了。
傀儡咒入神的速度之快,顷刻便侵占了他全部的神智,让他变成了一具漠然无神的傀儡,唇角明朗的笑意凝固。白孤缓步上前,替他说完了下一句话:“阿宛一直不忍心对你下杀手,让我下咒,倘若再和你成为对手,当他开始心软,不忍杀你时,便让我操纵他的心智,替他杀了你。”
“师兄!”
楚寒今嘶喊一声,脑子里空空荡荡,完全来不及想,伸手便向慕敛春的手臂捉去。可慕敛春闪躲的速度极快,后退到几丈开外,双手猛地如同拎着提线木偶,手指飞快地抬升着。
山洞乃是溶洞,此时突然震动起来,好像被什么东西拼命摇撼,山泉断流的声音加急,淅淅沥沥汇成了溪流,一滴一滴接连不断。石壁的黑影里浮现出了成形的黑影,逐渐变得高大耸立,结成奇形怪状的模样,乃是召唤的数不尽的傀儡尸。
傀儡们大步走动着,剖开了地表的裂缝,让本来就脆弱的山洞摇摇欲坠。
楚寒今蓦地道:“快走!”
说完,他却是一刻不停朝着慕敛春的方向,伸出手,解开傀儡咒的法决在心中不断默念,灵气运在指尖,指尖不住地发抖。
经过剧烈摇晃的山洞钟乳石开始往下掉,尖锐石头瞬间将一位修士的脑袋砸入脖颈,来不及惨叫血流便喷出,头颅滚落,和乱石一起,堵在了山洞狭窄的出口。
楚寒今明白白孤想干什么了,若是慕敛春和自己双双死在洞穴内,便是师兄弟内斗双双惨死,远山道的争端落下帷幕。可其他六宗找不到凶手,还不知道真相,该杀还是会继续杀。
他要成功,不惜所有人都死。
楚寒今拽住慕敛春的手臂拉开衣襟,后颈黑色勾玉赫然在目,他手刚放上去,便被反绞着挣脱开来,改为捉住楚寒今的手腕,用力一拧。
乱石如雨,哗然砸下,石块划破他的衣衫,背后是越临的声音:“阿楚!”
山势高重,坍塌下来是数百万万斤的重量,可以将任何血肉之躯压成薄纸,压成碎石中的肉泥。洞穴内响起了虎啸般的狂吼,风来回穿梭,“轰隆”一声爆响,似乎是某处支撑的山脊开始断裂。
楚寒今转头:“没有时间了,你快走!”
他俩都想走,可慕敛春哪里会让他们走?
傀儡朝着洞口狂奔,追逐往外逃跑的修士,他们骨骼挤在一起堵住去路,拼命往外跑时手脚都断裂了,但只要一抓住修士,立刻像个布娃娃似的拆烂成几段,将残肢插到自己的身体里组成新的构件。
楚寒今被傀儡困住,逆流冲向慕敛春,躲闪着狂风骤雨般的乱石,抬手刚要触到慕敛春,眼前却“哐当”陷入一片黑暗——
有什么东西迅疾地砸落下来,过于巨大,将立于石潭旁的慕敛春肩背砸弯了,砸得双腿踏入泥水中。
慕敛春左臂断裂,可右手仍然操纵着成百上千的傀儡,源源不断从土壤的裂缝中钻出,要阻止楚寒今的去路。
楚寒今声音带血,叫:“师兄——”
耳边狂风和石头砸落的动静让一切说话的声音变得渺小难闻,越临心知白孤不死此局不解,踏着乱石脚步上升,直奔高台上的青衣而去。
傀儡拽住他的脚踝,想把他往下拉扯,但顷刻间被剑气划开,如重石般坠落在地。
白孤看他一眼,反倒不走:“九哥。”
“噗呲——”
没有任何回应,任何语言。
越临面无表情,一剑刺入他腰腹。
干脆至极,利落至极。
杀完没有任何的停留,越临跳下高台,听到背后白孤气若游丝一句话:“杀了我又如何?我赢了。”
越临回头:“你输了。”
白孤哼笑了一声:“你和你的爱妻可是我的陪葬品啊,还得意呢。”
话音未落,他尾调变得极其奇怪,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一个血窟窿。
在他微微瞪大的眼睛中,越临收手取回匕首,
再也不说话,急朝着楚寒今的方向过去。
当中窄细的桥梁被切断,巨大的石头堵住了慕敛春和楚寒今出来的路,只能看到两道身影在狂风中若隐若现。楚寒今运气,掌中长剑啸然,聚起一道银白色的光亮,猛地砍向巨石当中。
“轰!”地一声响,巨石爆裂,石头重重划伤他的脸和手臂。双眼被无数石子袭来,楚寒今眼前一黑,被一只手臂搂住了腰,身上皮肤碎裂的疼痛感并没有发生。
烟尘之中,越临替他挡住了乱石,双眼尽是红血丝,启唇道:“疼吗?”
楚寒今:“越临——”
“你做的已经够了,让他和他的傀儡葬身山林,永生永世不得出。”
越临贴着他的额头,重重一吻,“现在,我们一起去面对洞外的一切吧。”
楚寒今眼眶滴血,回头看了看狂乱的山石。
乱石如雨烟尘漫天,慕敛春失去了主人的操纵,怔怔地站在原地,不复方才的凶神恶煞,浑身残破,反倒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楚寒今想起慕敛春清醒前启唇的口型,没说出口的两个字,是——
“快走——”
楚寒今白衣被风吹得狂乱,仿佛与某种记忆决裂,拉紧越临的手:“我们,我们……”
他俩在乱石中翻越。
钟乳石自背后狂暴砸落,地动山摇,这一路越临的剑锋利无比,劈碎了拦路的傀儡和乱石,轻巧的纵跃时,听到背后山脊断裂的咆哮声。
越来越近,好像一头猛兽在背后追逐。
只要被这阵咆哮追到,就被沦为虎口之食。
道路越来越狭窄,劈砍时需要的灵气也越来越多,烟尘堵塞了鼻腔,胸口狂跳着,好像也有一座巨大的山脉在心中坍塌。
眼前露出微暗的光亮,山峦倒塌的黑暗也骤然降临,越临猛地将剑竖起,一道紫红色的电光“刺啦”划出,几如贯日之长虹,撑载着半块颓圮的山脉,电光鸣爆,留有了一线之光。
楚寒今握住越临的手,被他混着血腥味吻了吻唇边,说:“我爱你。”
楚寒今闻到浓烈的血腥味,不知道越临伤在什么地方,眼中滴出血泪,用力呼吸着:“越临……”
他的眼前,有什么东西倒塌了,摇摇晃晃。
晃成了几道影像,重叠,又分开。
楚寒今脑子里一切空白,仿佛僵死之尸,握着越临的手腕,拼尽全力,朝那一线微弱的光亮攀爬上去——
-
“人救出来了吗?”
“君上莫慌,月照君和……他的道侣都出来了,月照君拼命抓着他,一点一点拖出来的,只是月照君身受重伤,道侣更是伤痕累累体无完肤,现在流离道的人正在紧急救治,应当没有性命之虞。”
“其他人呢?”
“跟随月照君进去的十二个人,并兰宗主,出来了六个,其他人都死在了洞穴中。”
“唉……”
声音沉静了一会儿,在问:“那慕敛春呢?”
“他和魔君白孤,都死在山里了。”
微微晴朗的天气,负阴君站在丛林中,听见这句话后放下了怀中的抱阳君,道:“我过去看看吧。”
“好。”
负阴背着双手,在他眼前是一座倒塌的山脉,当时众位等候的修士听到了山内的咆哮声,猜到这座山估计要坍塌,连忙往后退了数十丈。果不其然,山脉先前是个尖尖的拱顶,到如今变成了歪倒的拱顶,仿佛被人拦腰折断。
不过走过山旁边时,还能看到一截驻在其中的长剑,血红色,也不知道是怎么撑住的,竟然让倒塌的山势就此顿住。
负阴走了一会儿,走到了流离道短暂搭建的木棚底下,他们砍树和竹子,织成了几张简易的床,上面躺着好几位伤痕累累的修士。
他还没走近,便问:“月照君呢?”
修士示意最靠近竹筏的那一张床。
负阴走近,发现床比他想象得要宽些,白皙清贵的男子躺在榻上,衣衫破烂,被一条素白的毯子盖着,眼皮合拢,轻微呼吸,一直在沉睡当中。
负阴问:“月照君伤得重吗?”
流离道修士探了探脉象,道:“身上伤口不深,可元神有些溃散,精神受到的冲击很大。”
负阴点了点头:“烦请诸位好好疗养。”
对方应了一声。负阴本来想走,又想起来:“他那位道侣呢?”
流离道修士抬头示意:“也在榻上。”
负阴:“嗯?”
他只看见半截黑色的毛发,一团体格不长的隆起,像个箱子,还以为里面放着东西,没想到是个人,脸色骤然凝重起:“他……”
流离道修士沉痛地点了点头:“对,他的双腿俱被乱石砸断,右臂也断裂了,唯独剩有一只右臂——”
流离道修士轻轻掀开白布,负阴看见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一只白皙染血,一只瘦削染血,十指紧扣。
“从山里接过来便是这样,手一直牵着,扯都扯不开。”
负阴皱着眉,眼神继续往上,瞥见了月照君那个几乎被砸得稀碎的道侣,心中一阵说不上来的悲哀,心情十分复杂。
他向来知道楚寒今修习的是无情无欲,清心寡欲之道,从未想过他会找到道侣,现在看来,感情还用得如此深。
然而更让他觉得悲哀的事……
他的道侣经此一役,被砸得稀巴烂,大概率是个废人了,楚寒今下半辈子要怎么过?
他是有道侣的人,很能体验次此中的艰辛,重重叹了声气,背着手,走到了无极道兰宗主的病榻前,望着她:“兰宗主体感如何?”
兰宗主摇了摇头:“我无碍,还是月照君受伤严重。”
两人坐着叹息了一会儿,各自也散开,临走前负□□:“倘若下午有空,兰宗主过来一趟,我们议议此次围剿的得失吧。”
兰宗主点头:“好。”
声音逐渐平息,只有凉风吹过了这间小筑。
下午,六宗的人全都离去,在竹林下团团围坐,商议此次围剿的损失。
断断续续的声音被风吹来,病榻上雪白的床单时不时被吹拂,将绢布撩起,露出两双紧握在一起的手。
也不知道吹了多久的风。
渐渐的,那白皙的手指缓缓动了一下,好像注入灵气,苏醒了过来。
紧接着,手指动了两动,察觉到掌中还有手指的一刹那,蓦地再次握紧了骨节分明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