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岑崤快速眯了下眼,目光又落在黎容被压的发红的耳朵上。
难得的,一点血色。
教室里再次见鬼样安静。
全班纷纷扭头,默默注视着跟岑崤大吼大叫的黎容。
“卧槽,刚才班长是吼我崤哥了吗?”
“班长是不是受刺激太大,疯了?”
“你听清班长吼什么了?不做什么?”
......
岑崤微不可见的扯了下唇,他站在教室过道,堂而皇之挡住了绝大部分光源,将黎容笼罩在他的影子里。
这种剥夺光线的蛮横方式,打破了对方的舒适圈,会一瞬间吸引对方全部的注意力。
此刻,岑崤方才的阴郁情绪一扫而空,反而不紧不慢的等着黎容的回答。
黎容话喊出口,才彻底清醒。
怔忪了不到两秒,他立刻恢复了镇定,如果真是十七岁的他,大概会臊的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但现在,他已经被岑崤锻炼出来了。
黎容坐直身子,像只慵懒的猫一样舒展筋骨,随后抬起发麻的胳膊,“啪”的一声拍在化学卷子上,云淡风轻道:“太简单,这卷子我不做了。”
班级里又开始窸窸窣窣。
“卧槽这B卷子还简单?”
“老师说是自主招生难度吧。”
“你也不看是谁,可能对班长的确简单吧。”
......
岑崤没说话,目光沿着黎容圆润的指尖一路上移,掠过点缀淤青针孔的白皙手背,凌乱的衣领,落在他毫无慌乱羞赧的脸上。
那张脸坦荡的,就好像他说的分明就是试卷的问题。
岑崤轻挑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就在黎容打算松一口气的时候,他突然单手撑着桌子,俯身下去,眼神微微下移,定格在黎容被汗水濡湿的鬓角上。
黎容的头发许久未剪,已经留的不短了,其余头发拢到耳后,鬓角的发丝尤其纤细柔软,发梢微微卷翘着,贴在瘦削的侧脸。
“谁把班长腰弄疼了?”
岑崤的声音很轻,压的很低,确保没有无关的人听到,但在黎容耳边,却清晰的字字可闻,字字深意。
此时的岑崤身上还没有那股肃杀的威压气场,锁骨链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传到鼻翼的是校服上干净的栀香洗衣露味道。
黎容抬眸和岑崤对视,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闪,哪怕刚刚睡醒,衣衫不整发丝凌乱,但也好像衣冠楚楚的坐在谈判席上。
他桃花眼一弯,唇边含笑:“你猜呢?”
教室门“砰”的一声被推开,杨芬芳踩着高跟鞋骂骂咧咧的走了进来:“说说说就知道说!祖国的未来交到你们手里我看是没救了!谁不好好答题......”
她的目光追溯到班级里唯一一个没归位的岑崤身上,又追溯到岑崤座位上,许久未见的黎容身上。
杨芬芳的骂声仿佛被人按了关机键,“咔吧”止住了。
黎容向久违的班主任露出无辜的虚弱的笑,然后缓缓起身,懒散无力的给岑崤挪了位置。
新座位还没被体温温热,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杨芬芳半晌才干巴巴的说了声:“黎容回......回来啦,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趟。”说罢,她又看向黎容身边,深吸一口气,面带忧色道,“岑崤,你好好跟家人商量,别意气用事。”
岑崤没应。
黎容看了岑崤一眼,他知道岑崤家情况很复杂,杨芬芳让他跟家里人商量,等同于废话。
岑崤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不听爹妈的话。
化学测验结束,全班只有黎容和岑崤交了空卷。
杨芬芳看着黎容动了动唇,满脸写着忧色,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把卷子整理好,冲黎容招了招手。
黎容起身跟了出去。
到了办公室,杨芬芳主动把门锁紧了。
她看着黎容深深叹了口气:“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可以跟老师说,或者学校的心理辅导也......”
黎容一脸平静的打断她:“没事。”
杨芬芳一愣,尴尬的理了理化学卷子:“那就好,老师知道你一直很坚强。你和岑崤没起冲突吧,刚进教室看你们在闹。”
在A中,岑崤和黎容分属于两个对立的阵营。
黎容的父母曾经是红娑研究院的名誉教授,两人开了一家规模不小的医疗器械公司,在国内也有极高的声望,所以黎容属于红娑派的后代。
岑崤的父亲则是军部下治八个区块中第三区的首长,这八个区块统称为蓝枢,蓝枢有自己的科研机构,和红娑派积怨已久。
上层的对立多少会影响下一代的心态,哪怕在高中,这两派的后代也大多自动分了小团体,小团体之间自然常有摩擦,彼此互相看不起。
岑崤是蓝枢二代们的精神领袖,黎容在红娑二代中的威望也不小,所以同班两年多,同桌两个月,黎容和岑崤依旧不熟,甚至在外人眼里,他们是针锋相对的关系。
黎容眉眼上挑,笑起来似有深意:“我和岑崤?我们关系很亲密,怎么会起冲突呢。”
这次杨芬芳沉默良久。
她大概也觉得,黎容是受了刺激,精神应激,建起了强大的自我保护机制,都开始胡说八道了。
黎容仿佛闲谈唠家常一样,和颜悦色的问:“老师还有事吗,没有我就先回去了。”
杨芬芳这次犹豫了一下,眼神微微下暼,不敢看黎容的眼睛。
她依旧慈眉善目,只是笑的不那么真心:“黎容啊,老师没想到你能这么快回来,咱班不能一直没有班长,我正打算让崔明洋帮忙管理班级呢。”
崔明洋也有红娑研究院的背景,只是他成绩比黎容稍逊一筹,所以一直被黎容压着。
现在黎容家出事,父母也被红娑除名,崔明洋的地位反倒上来了,这次换班长,也是崔明洋主动提的,他甚至以为黎容不会回来了。
黎容故作不解的看向杨芬芳:“我不是回来了吗。”
他对一个高中班长的职位实在毫不在意,但能给讨厌的人找不痛快反倒让人心旷神怡。
杨芬芳歉疚的笑笑,语气却有点不容置喙的意思:“老师知道你想为班级付出,但是你家里需要分散精力的事情还很多,你可能心有余力不足,正好我也跟崔明洋沟通过了,他的确有这个意愿,其实就剩最后一年了,谁来做这个班长都是一样的。”
杨芬芳确有自己的小心思。
黎容家的事,社会上传的沸沸扬扬,无论真假,的确造成了不好的影响,她怕继续让黎容当班长有人说闲话。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挺同情黎容的,但她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黎容眉眼微垂,嘴唇轻绷了一下,恰如其分的掩盖住了眼中的嘲弄,了然道:“懂了,那我先回去了。”
说罢,他用拳挡着嘴唇,蹙眉难耐的轻咳了几下,转身出门。
杨芬芳望着黎容的背影欲言又止,心里的愧疚更深了几分。
但她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保护自己的学生。
黎容出了化学办公室,用指腹轻轻按揉脖颈上的穴位,将咳嗽的冲动压下去。
在杨芬芳面前温和无辜的神情瞬间退却,黎容抬起眼眸,眼神中透着冷意。
上一世他浑浑噩噩了一段时间,高中时期的很多事情都记得模糊了,不管好的坏的,他都没什么心力计较,到让不少小人趁机钻了空子。
这一世他有的是闲情逸致,可以慢慢跟人切磋。
但才刚在走廊站了一会儿,他脆弱敏感的胃就又开始叫嚣,早餐那点米汤根本不足以补充身体所需的能量,现在胃里一阵阵反酸,胃酸刺激着脆弱的胃壁,抽搐的疼痛开始自内部扩散,黎容喉咙一紧,立刻跑去了卫生间。
他撑着马桶圈,控制不住的呕了几次,呕的头晕眼花,冷汗打透了校服内搭,碎发和眼睫毛纠缠在一起,一张脸更是惨白的毫无血色。
吐出了几口酸水,黎容靠着墙用掌心顺着胃部,慢慢调整呼吸恢复体力,等痛感彻底消失了,他才双腿发软的出了隔间,到洗手台前,弓着腰,捧起水来清洗唇角。
温水顺着他的小臂往下滑,在手肘处滴滴答答的落下去,他半张脸都湿漉漉的,不慎被濡湿的头发也抱成一缕,坠着水滴,水滴在如珠似玉的明眸旁颤抖,将落未落。
如果其他人也能站在岑崤所在的位置,就能看到黎容脊背弓起的弧度也流畅漂亮,校服在窄腰间收拢,又被挺翘的臀撑起难以忽视的轮廓。
这是岑崤第一次在高傲的灵魂身上窥探到脆弱感。
这种感觉大概就是——
高昂头颅的美丽孔雀,被淋湿成毛发参差的囚鸟。
傲视一切的冷漠猎豹,被规训成瑟缩发抖的猫咪。
狼狈,却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岑崤手里捏着黑板擦一圈圈把玩着,没有出声。
他本来只是帮忙清理一下粉笔灰,挺没劲的差事,没想到却看到了别样的风景。
“岑......崤,值日生一直在等你。”
崔明洋还没被正式任命,却已经担负起班长的责任,岑崤好半天不回来,别人不敢打扰,只好他来找。
虽说红娑和蓝枢是对立的关系,但崔明洋父母在红娑的地位却远比不上岑崤家里在蓝枢的地位,所以他其实并不敢惹岑崤。
崔明洋正小心翼翼的跟岑崤说话,却下意识顺着岑崤的目光,看到了狼狈的黎容。
崔明洋眼皮一跳,心头涌起一丝异样的快感。
“哟,班长也在啊。”
崔明洋让过岑崤,直接朝黎容走了过去。
黎容这才用双手撑着洗手台,抬起头,向大门的方向暼了一眼。
冤家,果然是路窄。
崔明洋看着黎容身形消瘦的模样顿感满足,故意笑呵呵问:“对了,老师跟你说了吗,下午自习课好像要宣布我当班长了,大家都没想到你能这么快回来。”
黎容嗤笑,将半边身子的重量压在洗手台上,有气无力道:“你好像很得意啊。”
崔明洋就差把得意写在脸上了。
“黎容,我上学期给《未来化学》写的论文被你爸给毙了,像你爸这种道貌岸然的小人怎么能做科学家呢,他教育出来的儿子,怎么配当A大附中实验班的班长呢?”
黎容佯装苦思冥想:“你是说你父母帮你代笔写的那篇啊,好像他们还拿了个处分。”
也亏得他还记得这段过节,主要是那段时间他爸总在家里吐槽。
崔明洋一咬牙,脑门上青筋跳了跳。
这件事够他恨一辈子的。
明明是互利互惠心照不宣的事,他多一篇期刊论文根本对黎容造不成威胁,但黎清立偏偏鸡蛋里挑骨头,还害得他父母丧失了评选职称的机会。
崔明洋火气冲上来,一把扯住了黎容的领子,眼睛里的恨意几乎快要烧出来。
他早就想报复黎容,这次是撞到眼前的机会,尤其黎容又是一副病怏怏随时快昏倒的模样。
黎容被人拽着领子,没躲,也没畏惧,反倒越过崔明洋,向门口的岑崤看了一眼。
崔明洋动作一顿,这才猛然意识到,岑崤还在身后看着。
他跟岑崤没什么交集,但黎容和岑崤是同桌,论亲疏远近,岑崤大概率也会帮黎容。
崔明洋表情僵硬,也扭回头去看岑崤,仿佛是在等待某种许可。
他并不知道他的神情十分丑陋,怒火顶上去了,整张脸都憋的通红,但又因为不敢轻举妄动而显得小心怯懦,两种情绪混杂在一起,让他的面部肌肉走势非常崎岖。
岑崤一笑,右手捏着黑板擦,轻轻拍打左手掌心,漫不经心道:“关我屁事。”
崔明洋的眼睛顿时亮起来,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快意和跃跃欲试的狰狞。
倒是黎容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吧。”
崔明洋刚打算回头教训黎容,却见黎容眉头轻皱,神情冷冽,齿尖摩擦的瞬间,右手稳准狠的向他的脖颈脆弱处劈去。
崔明洋只觉得眼前一黑,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好巧不巧门牙磕在了洗手台上,牙齿划破上嘴唇,口中一股血腥气涌出来。
“操!”崔明洋捂着嘴咒骂出声。
黎容没有半分犹豫,揪着死拽着自己衣领的那只手的小指用力一掰,就听见崔明洋扭曲着身子鬼哭狼嚎起来。
“嗷嗷嗷松开!手指要断了!”
黎容眯了眯眼,又加了几分力道,见崔明洋的确疼的不行了,才一甩手,嫌恶的踹了一脚。
一套动作干净利落,虽然力气稍显不足,但胜在狠绝。
这些都是,他在岑崤身边日日夜夜不眠不休练出来的格斗技巧。
崔明洋抱着小指缩成一团,头抵着地,腿乱蹬着,磕破的嘴唇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他一边痛苦的挣扎,一边嘶哈嘶哈的怪叫。
“黎容你等着!你完了!我爸妈不会放过你!操疼死我了!”
岑崤敲打|黑板擦的动作一停,细微粉笔灰被扬起来,在熹微光芒里打着旋儿。
黎容看起来的确虚弱苍白的厉害,所以他留在这儿没走。
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
然而黎容刚教训完人,就又恢复成一副苍白无力病怏怏的模样。
他捂着胸口,恨不得下一秒就把肺给咳出来,一张清秀精致的脸皱成一团,眼皮也难受的耷拉着。
“咳咳咳......”
岑崤总算笑出声。
他悠哉悠哉的看完了这一出闹剧,将黑板擦往手心一收,抖了抖手指尖的灰,转身就要走。
“岑崤!”
岑崤神经一紧,停住脚步,扭过头来面无表情的看着黎容。
黎容扶着洗手台,细长白皙的手指潮呼呼的,骨节凸起的格外漂亮,他一边蹙眉,一边轻喘着问道:“岑崤同学看到新班长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不打算报告一下老师吗?”
岑崤挑了下眉,目光在满嘴血沫缩在瓷砖上呻|吟的崔明洋,和弱不禁风毫发无伤的黎容之间逡巡片刻,表情玩味。
“我凭什么帮你?”
黎容满脸忧色,神情怆然:“你不帮我倒也没什么,只是你以后再叫班长,答应的就是这张脸。”
黎容指了指气成猪肝色的崔明洋。
岑崤:“......”
他倒真的看了一眼崔明洋的脸,果然下一秒就嫌恶的移开目光。
这个理由他接受了。
黎容见他不说话,心中了然,于是眉眼微弯,压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岑崤在床|上很爱喊他班长。
哪怕年轻几岁,一些刻入骨髓的X癖是没那么容易改变的。
只不过那侥幸得逞的愉悦只展露了半秒,黎容立刻收起眼睛的弧度,低着头,捂着胃,一边轻喘,一边展露自己的脆弱。
他打湿的头发已经半干,脸上的水珠也蒸发干净,只有嘴唇还依旧潮湿莹润,微微开合,依稀可见紧咬的整齐洁白的牙关。
岑崤盯着他看了几秒,扯了扯唇,戏谑道:“用不用我再帮你叫辆救护车?”
这点装可怜的伎俩,他不至于看不穿。
黎容知道把戏败露,叹了口气,不过他很快调整策略,抬起桃花眼,眼皮皱着,眼尾下塌,无辜的望着岑崤:“我是真疼......”
那语气软呼呼又带着点委屈,叫的岑崤心里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