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围着他的车子转悠的人越来越多。
安以农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每日打磨短匕和刀,为那一天做着准备。
他希望那天快点来,又希望那一天不要来。
“别的人也就算了,那个黄姓的主角是哪儿来的勇气?”系统还是想不通,它冷眼瞧着探头探脑,还秘密与人合谋的主角。
“他不会以为自己找个人合作就行吧?就他那身板,也是被人黑吃黑的命。”
“他已经吃了三天的树皮,如果再吃下去,那就是死路一条。既然怎么都是死,不如孤注一掷,或许能寻到生机。从这个角度看,他还算有决断。”
系统看着淡定磨刀的安以农:“他要抢你,你还笑?”
“不然哭?”
就在灾民之间的火药味浓烈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们终于遇到愿意施粥接纳难民的城市,不过……
“什么?想要在这里居住,农户要登记成贱民?”
贱民不是说这个人很贱,而是说这个人阶级地位较低,不能科考,只能从事一些没人做的工作……
“不行!成了贱籍,以后甚至不能和良民通婚,不能科考,岂不害了子子孙孙?”有些人家一听就拼命摇头。
“现在活都活不下去了,哪儿还有什么子子孙孙?”也有人觉得活下去比较要紧,商人的阶级也低,影响他们的地位和嫁娶了吗?等有了钱,置了地,贱民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改换户籍。
一大群的难民挤在城市外的空地上,他们找寻木柴取暖,一边等待着机会——难民自己也不知道要等什么机会,他们只是麻木地蹲在搭好的小帐篷里。
想要买人的人牙子在灾民群里穿行,寻找着合适的货物。他们用十斤甚至几斤粮食就能换走一个活生生的人。
田家村和隔壁村的人在尾巴位置,他们在这个城市暂停了三日,五分之一的人进去了,代价是成为贱籍,五分之四的人在城外。
人牙子也来找他们,拿着粮食要换他们的媳妇或者子女。有些是拒绝的,有些同意了,有些则犹豫不决。
很多人已经没有粮食了,走或者留,看着都是死路一条。他们就会狠狠心,将儿女卖了,或者将媳妇卖了,又或者把自己卖了。
灾年的人命不值钱,一个年轻大姑娘,才能卖三十斤小米,其他人就更不值钱了。
“把那孩子卖去没孩子的人家,说不定还是一条生路。这十斤粮食也能让你家里喘口气,不定接下来就时来运转了。”买人的人掉下一颗鳄鱼的眼泪。
那家的父亲有些心动,他贪婪地看着粮食袋子。
“不许卖,你卖我孩子,我弄死你!”那孩子的母亲却发了狠。她像个斗鸡一样保护着自己的孩子。
最终那户人家没有把孩子卖掉。
被卖掉的孩子能有几个有好下场?这人说得再好听那都是假的,就像他们劝女人卖身说的,全都是花团锦簇的假话,里面是一把把的刀子和极其歹毒的恶心肠。
此时正有个老鸨模样的人劝着一对夫妇卖女儿。
老夫妇不肯,她就围着劝,还说了许多好听的话。
安以农听得生烦,故意推车挤过来驱赶她,并且堵在那儿:“吃香喝辣?那儿的姑娘一天都要接好几个客人,不听话就用鞭子抽,用烙铁烙。要是生了病,就干脆席子一裹活埋了。那儿的人不是人,都是论斤卖的肉,让人打死折磨死都不算事。”
其实他这有些多管闲事了,幸好这老夫妇是个疼爱女儿的,都露出感激的笑。
老鸨原有些不悦,不料看到安以农却眼前一亮:“小哥,你今年几岁?家里有什么人啊?一路来我们这辛苦了吧,瞧这憔悴的哟。”
安以农差点没让这眼神恶心死:“你走远些,这里没有你的货。”
几个月过去,田喜原本的面貌被安以农同化不少,他那双桃花眼嬉笑怒骂都是风情,瞪人都是好看的,老鸨哪儿舍得放过?
“小哥别恼啊,俗话说笑贫不笑娼,这世道……”
“离我远些。”安以农根本不想听她说完,推了车就走。要不是前头有官兵,他都想拿出砍刀亮个相了。
他推着车往前走,前面是来得更早的逃荒队伍,有些比他们还早出发一个多月。他们的情况也就更加惨烈。
安以农看到一个拿着什么东西在吃的男人,那东西像是肉,隐约看到了白色骨头。
披着灰黑色斗篷的男人感受到这股视线,他抬起头,看到安以农。他的眼光已经不是人类的眼光,而是动物看着动物,在衡量着,谁可以吃。
安以农也看到他,他的目光没有退让,反而带着攻击性。
短暂对视后,这个男人便移开视线,转而看向某个孩子。他看得很隐晦,只是扫过,但是安以农特别注意着他,也就看到了吞咽口水的动作。
顺着视线看过去,这个孩子被她母亲抱着,一个老妇人小心把碗里一点粮食喂给她,所以她看起来比别的孩子要胖一些,扎着红绳的小辫子也被梳得整整齐齐。
“你吃人肉。”安以农的车停在这个男人面前,男人吃了一惊,还没说话,手里的东西就被安以农一脚踢出去,竟是一节啃得七零八碎的孩童手臂,手腕上还挂着一根褪色的红绳。
“这、这不是刘家失踪的孩子吗?”一人指着地上的手臂惊叫。
四周灾民脸都白了,他们四散开,留出一个挺大的空间。
男人看着地上的肉,沉默地抬起头,看安以农的目光阴冷极了。
但是安以农只是笑,仿佛没有把这种威胁看在眼里,后背却冒出很多细汗:“今晚不能睡了。”
“别怕宿主,如果他敢来,我肯定第一时间叫醒你。”系统拍着胸脯。
安以农:……我还是自己来吧。
不过还没等到他决定熬通宵,人群里就走出了几个汉子,手里拿着锄头砍刀等物。来的还有一个妇人,她看到手臂就愣住了,眼睛瞪大,直挺挺倒了下去。
众人都用石头丢这个男人:“你滚出去。”
食人的老虎要被关起来,食人的人也要被驱逐。
吃人的人就这么被其他难民赶了出去,甚至被人砸得头破血流。他回头看向安以农,黑色斗篷里的眼睛幽幽的。
那天晚上,安以农没有睡。他握着那把刀,有一点动静就会睁开眼睛。到后半夜的时候已经完全睡不着了,就这么熬到天亮。
结果,那个男人尸体被人发现了。在距离灾民不远的地方,被人活活打死的。
施粥的粥棚不再供应粮食后,田家村的灾民再一次出发,这时候他们的人数就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二了。
路上的风雨更大了,雪花照着脸拍打。
“我瞧今天会下大雪,找个地方避避雪吧。趁着天还没黑,去寻些柴火,不然熬不住啊。”
“也好。”
村长和几个当家的男人正商量事,忽见前方起了骚乱。一群人都在疯狂往旁边散。
“怎么回事?”
“来流兵了,快躲,快躲!!”
“流兵?”他们终于反应过来,纷纷往四边躲。逃荒的人群彻底乱了,一个个没有章法,其中甚至差点发生踩踏事故。
安以农用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这个时代的兵,比强盗更像强盗。
他一时半会儿不知道应该往哪儿跑,就盯着村长家里,他们一家往哪儿走,他就往哪儿走。
“快走!”
安以农推的车轻,他又年轻有劲儿,一开始还在后面,一会儿就赶到前头去了。他听到身后有哭声和尖叫声,接着还有牲畜鸣叫声和呼呼的挥刀声。
那里开始出现熟悉的声音,喊着自己的父母、丈夫、妻子、儿女,还有痛苦的呼痛声。
“那是我的马车,你别抢我的马车!”
“媳妇,媳妇啊——”
“粮食!”
“啊——”
一起走了一个多月逃荒路的这些人们,怀揣着希望的人们,一眨眼进入了新的炼狱。
车辆翻倒的声音,铁器撞击的声音,人哭喊挣扎的声音……安以农不敢回头,怕自己一停下就再抬不起脚,他的眼渐渐红了,眼泪一颗一颗砸下来:我为什么只是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什么也做不了!
要说灾民最不想遇见的,不是狼群,不是野狗,也不是其他灾民,而是逃兵。这些逃兵多则数百,少则十几,他们不一定会打仗,但抢劫和杀人一定很在行。
很不幸,他们这伙流民似乎就遇到了逃兵,几十个拿着武器的逃兵。
这些逃兵本就是战场上的失败者,他们没有组织和纪律,只是一群凑在一起的劫掠团伙。所以他们看到灾民就疯了,举着武器冲进来,一个个杀红了眼。
安以农拖着车跑了很久,那些声音却越来越近,终于,到了避无可避的时候。他抬头看到车上坐着的顾正中,这个男人只是淡漠地看着一切,非人的气息前所未有的强烈。
“你要求我吗?”他问。
安以农没有说话,他抽出一直放在车上的长矛,转身看向冲来的流兵。
顾正中看着他的背影,手指收紧:“……我等他求我。”
一只乌鸦无声无息地落在车上,乌溜溜的眼睛看着男人。
安以农已迎上来犯者,他在车上准备了砍刀,准备了木棍,但这时候最好用的却是前头绑着匕首的‘矛’。
“啊!”当匕首前端刺入意图抢夺他财物以及杀人的流兵胸口,他的眼睛就彻底染成了红色。
“不过是杀人,谁还不会了?!”
血腥味激发了人体内某种兽性的本能。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但手已经拿起放在车上的砍刀,抡起来直接砍下去:一刀、两刀……血液飞溅,是温热的。
“死了……”对着被砍下的脑袋,安以农的大脑却像刚从冰箱拿出来一样的‘冷静’,他拿起那个士兵留下的尖刀走向下一个。
这伙流兵是没有领头人的,所以他们各自为政,一个个分散开。这倒方便了安以农各个击破。
他不正面下手,而是寻找正杀戮取乐的士兵,趁其不备攻其不意。
这些士兵没有比他们高,也没有比他们壮。克服恐惧后,这群人只是手里拿着武器的普通人。
“败军不如寇,流兵即为贼。”
流亡的逃兵生在恐惧中,他们热衷于杀戮平民发泄自己的恐惧,用他们的尖叫抚平自己的焦躁。杀他们,不必有任何负担——他如此告诉自己。
“第二个。”第一刀刺背后心肺处,第二刀刺后脖颈,最后一刀割喉,确保对方死亡,安以农的手又狠又利落,不像个新手,“下一个。”
在现代社会学习过的自保的招式,却在一次次实战中变成杀人的战技,安以农的手越来越稳,心越来越冷,他的手下不留一个能喘息的。
“拿着。”他将一把刀踢给一个差点被欺负的少女,“补刀。”
“补刀?”少女拿起血淋淋的刀,她既恐惧,又充满仇恨。
“会杀鸡吗?”
少女点头:“会。”
“就像杀鸡一样,地上的士兵,每个都给他割破喉咙。”
安以农拿着武器立在那儿,半身鲜血、煞气冲天,那些打过他的车的主意的灾民连和他对视都不敢,更在心里庆幸自己没有真的动手。
说能想到呢,这么个安静的小子,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大杀星。
也有一些灾民被安以农的血气感染,忍不住想:“他可以,我怎么就不可以?”
灾民行到这里,支撑着他们的就是自己的家人,还有一缕活着的期望。可是这点盼头都要被人毁掉。
“你杀了我媳妇,我和你拼了!”
“杀了他们!”
鲜血激起人的血性,四处奔跑的灾民在这一刻觉悟:“既然跑不掉,不如拼他个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