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日晨间早点吃的是馄饨。
吴家的厨子以为少爷嘴刁,非这一口不吃,于是参照着迟榕拌的馅料复刻了一餐。
厨子的手艺自然是比迟榕精妙百倍,相比之下,她昨晚做的那碗馄饨实在显得寡淡无味。
迟榕只尝了一口,便惴惴不安的去偷看吴清之的表情。
吴清之神色平淡,不问自答:“胡椒呛口了些。”
说罢,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咽下,像是为了压一压那味道。
迟榕于是暗自舒了一口气。
昨日管家约了裁缝来量体,今日果然是准时准点的到了吴公馆。
来人是个灰眼珠子的中年人,皮肤白而冷,骨相有国人的轮廓,却比寻常人更深刻一些。
迟榕有些惊异,这竟然是一位混血儿的裁缝,想必是专为达官贵人裁衣的,自有一身得体的派头。
经过吴清之的介绍,迟榕得知裁缝姓童,名足德,唤作一声童先生。
童先生动作轻快熟练,一条软尺舞得像飞花。
颈一周,肩一展,胸和腰,臀及腿,尺过而不沾身,实在体谅迟榕这种半开化于性别的女孩子。
迟榕量过体,便轮到吴清之。
童先生在他腰间一围软尺,开口道:“吴少爷抱病期间的确清瘦了许多,不如我留足两寸,以后康复了,长些肉回来,尺寸就正正好好。”
吴清之点头答应,他二人似是老主雇的关系,还能聊上几句天:“我夫人厨艺不错,只怕是还要长胖些,倒也是件好事。”
一旁的迟榕正百无聊赖,吴清之莫名的点到她,转过头来,便是双眼深望,眉目传情。
迟榕被他看得脸红,遂撇开头去,手上一盘蛋挞都吃不利索了,一叉子戳下去,直把蛋挞心软软弹弹的挑出来,剩下一枚空了心的挞皮。
量完体罢,童先生还要问他们款式上的意思。
吴清之倒好打发,一律是笔挺的西服,有的只是平驳与戗驳领形之分,可换作了迟榕,衣装上便难做选择。
迟榕正苦恼着做什么款式,吴清之却将图示册子抽走,连目也不过的就还给了童先生:“若是难选,便每种样式都做一身。”
迟榕家门虽然富裕,但吃穿用度却并不铺张,哪怕女儿要娇养,什么样的裙子都能买给她,可像今日这般一气裁个十来二十件,也实在是不曾有过的大手笔。
迟榕凑到吴清之耳边偷偷问道:“你平时也这么大手大脚的花钱吗?”
吴清之以为迟榕是在心疼他的财政,便宽慰道:“裁几件衣服而已,不算什么。”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说,这样太浪费了,衣服难以穿破,不大需要做这么多。”
迟榕眼神真切,一副乖孩子的模样。
吴清之失笑:“迟榕,做给你穿,怎么能算浪费?”
他眉峰一挑,与童先生递了个笑容,便算是把这生意定下了。
童先生收拾了工具,将粉笔卷尺方方正正的摆回提箱,又稍坐了片刻。
寒暄时间,管家取来支票,待吴清之签字罢,才请佣人将童先生与裁衣的布料一道送回。
打点好二人的着装行头,吴清之便思虑起礼物一事。
迟榕那里自然是不会再有什么可参考的了。
她这一家人,做什么事情都是不拘小节,既没什么挑三拣四的习惯,也就意味着没什么极端的好恶。
吴清之下意识的拢了拢披肩。
这披肩倒当真好用,轻薄柔软,暖而不燥。
他正如此想着,灵光忽然乍现。
“迟榕,我记得你说这件披风是岳父之物,可是他的爱用?”
迟榕摇头:“阿爹也只是天冷到扛不住时围一围。”
“那我留下此物也不算横刀夺爱。”吴清之道,“岳父这次回国便不走了吧?”
“大概是不走了,阿爹这些年去德国都是为了研究德文,以后还是要回来工作的。”
迟榕又好奇吴清之怎能猜出父亲的工作调遣,便问他如何知晓。
吴清之本就是留洋子弟,对留学的路数深谙于心。
迟克信考试毕,自然是拿到了博士学位,恰巧又赶上女儿嫁人的空挡,方能回国。
吴清之派人探听过迟克信在国内的工作,迟克信虽是学者,但更是译者。
他平日里要为政务书局供文学译本,还会去语言学校讲学,若遇上有德国人参与股份的土木建设,也需请他出马翻译。
国内各处都需要他,定是十有八九不会再外驻德国了。
既已向迟榕求证了岳父的近况,吴清之便有了挑选礼物的主意。
“迟榕,我带你去个有意思的地方。”
吴清之轻言浅笑。
车子由吴清之指路,行至中央大街,仍是在大洋百货公司下了车,十字路口车流往来,行人不断。
但这次吴清之却剑走偏锋,带迟榕顺着弄堂横穿而过,绕到了百货公司的后面。
一座老旧低矮的筒子楼被城市规划包藏在此处。
迟榕亦步亦趋的跟在吴清之身后,心中暗想,这里若不是在城中心,必然是个美食云集的好去处。
“这里难道是藏着什么了不起的手艺人吗?”
迟榕开口调笑,却不想,竟真的教她歪打正着。
吴清之微一点头,带她走进了堆着蜂窝煤的楼梯间。
只是上过一层楼,向左折转,第一间屋子正敞着门,垂一道竹帘下来,里头响着金属敲打声。
迟榕生出一种探险的心情,吴清之所言的有意思,她着实想要见识一二。
敲门罢,屋里有一老者应声。
迟榕随吴清之进了屋,竟发现此处别有一番天地。
屋内狭小,却开了一扇极大的窗户,窗前摆一张油光锃亮的白木桌子,老者手捏一把极小的锤子伏案工作。房中四面打着木柜子,封着透明玻璃门,里面一排排的码放着各种款式的钢笔和笔尖。
这是一个钢笔作坊。
“师傅,我想打几支钢笔,愈快愈好,工期可还充裕?”
吴清之彬彬有礼的询问道。
老者性情乖戾,脾气暴躁,被人问话却是头也不抬,只哼哧哼哧的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来:“怎么找来我这的?”
吴清之从襟前口袋里取下一支钢笔递上前去。
这正是他最常用的那支玳瑁色钢笔,迟榕每次见他写字,都是非这支笔不用。
“十二年前,家父送我出国读书,从您这打了一支镀金笔尖的钢笔送我。六年前,我不慎磕坏了笔尖,回国时又是家父将钢笔送来重铸,于是使用至今。”
老者听了他的话,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接过钢笔细细查看,又拆解开来看了看各个部件,方才开口道:“的确是我打的笔尖。能像你这般的人倒不多见,一支钢笔竟用了十多年!”
吴清之闭口不言。
迟榕知道他不愿过多的提起他父亲,他们父子的关系总是难以言说的,可迟榕却在心中记下了一点,这钢笔竟是吴清之父亲所赠,他一直带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