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了?”
苏闻禹很快回过神,侧身看向眼前的男人,轻声问道。
霍城这才如梦初醒,急匆匆收回自己放肆的目光,眉宇之间是一丝稍纵即逝的慌乱。
这次的险情听着其实不算大,滑坡山体小,和居住园区离了好一段距离,唯一有些靠近的是露天停车场,但旁边也有堡坎做缓冲。而且最近阴雨连绵,苏闻禹在画室闭门不出是常态,按理说遭受危险的概率很低。
可霍城收到消息的时候根本坐不住,耳边嗡地一声,轰响造成持续性的眩晕,整个大脑空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
只要一想到苏闻禹有那么一丝可能会连人带车埋进土里,会被碎石伤到,心脏就像被人攥紧了一样被剧痛裹挟,跳动频率忽快忽慢差点骤停。
于是,他再也来不及考虑任何事情,直接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还做了好几个备案。
现在人是见到了,心里也安定了,但怎么收拾残局又成了新的问题。
霍城几不可察地轻轻喘了口气,头脑转得飞快,好不容易才勉强克制住内心剧烈翻滚的情绪,沉着嗓子道:“我听说城南大道这边突发滑坡泥石流,就在你画室附近。”
有的东西瞒不过,他干脆直接摊开来说,具体细节却一带而过,不想把自己表现得像个一直在窥伺前任动向的无耻之徒。
虽然,他的确是。
“本来只是想打电话问问,但你正好没接,就想着过来看看情况。”
霍城面上的神色已经全部收敛,语气也变得平缓,仿佛只是做了件很寻常的事一般,只有藏在身后的手心悄悄捏紧,泄露出一丝不安。
好在苏闻禹似乎并没有仔细追究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说:“谢谢,我很好,没什么事。”
“那就好,不过要是再继续住在这边,可能不太方便,而且也不够安全。”
“对,我刚也在考虑要不要先回主城区。”
苏闻禹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摸出被自己调成静音的手机,打算先把铃声震动设置回来,避免再出现这种接不到电话的情况。
他低下头,正要解锁设备,目光却忽然一滞。
一连串的未接来电。
那种满心的急切,几乎从每通电话的时间间隔中溢了出来,而且——都是眼前这个人打的。
“还是回去比较好。”霍城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平和的口吻偏向建议,嗓音却微微发涩,像是在紧张:“不过我看你的车好像被沙石淹住了,这个地方现在也不好打车,要不,我带你一程吧。”
苏闻禹按灭了屏幕。然后静静地垂眸,把复杂的神色尽数藏在眼底。
隔了一会儿,他说:“好,那麻烦你了。”
“不麻烦,顺路的。”霍城回得很快,连尾音都透着迫不及待的雀跃和殷勤。
其实应该更沉得住气一些的,就假装自己是一个已经没有任何不轨念头的朋友,顺手帮一个不大不小的忙,仅此而已。
可是太难了。
嘴角不听话,在脑子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自觉地高高翘起。
霍城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是那么容易满足的一个人。
仅仅是一个提议没有被拒绝,就能让他生出无限的欣喜,连胸腔都跟着快活地震动起来。
“车就在前面。”
苏闻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跟着他大步往前走,然后习惯性地坐进了副驾驶室。
连日阴雨又是夜幕将至,此时的天色很阴沉,车里打了灯,反而比外面更亮堂。
这样明亮的光线,这样挨近的距离,让目之所及的很多东西都变得更加清晰。
于是苏闻禹这时候才惊觉,霍城的状况,竟比他之前看见得,还要糟糕。
除了憔悴的面色以外,他搭在方向盘上的那双手,竟然也沾上了点血渍。因为皮肤冷白,上面红色的痕迹就被衬得格外明显。
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伤的,但看上去应该是新添不久,简直像慌乱中不慎剐蹭到了什么似的。
苏闻禹莫名心里一紧。
他其实,从来没见过这样狼狈的霍城。
但仔细一回想,又好像没那么惊讶。自从分开以后,这人似乎总在打破自己对他原有的认知,也总在做和以前完全不相符的事。
他以为霍城会永远居高临下,可是如今却一再放低身段折下骄傲,小心翼翼到近乎卑微。
他以为霍城会一直淡定从容,可是重逢以后,却看尽了他慌乱仓皇的失控模样。
霍城上次说,如果自己二十岁那年没有遇见他,会过得更好。
可是反过来看,霍城如果不是遇见自己,说不定这辈子都不会有像现在这样狼狈的时候。他永远会是那个高高在上,从不低头的大少爷。
这么算起来,他们两个人倒有点像是什么孽缘。从相识到相知,从在一起到分开,跌跌撞撞过了九年,彼此都头破血流,到现在,真的成了一笔算不清楚的糊涂账。
苏闻禹忍不住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他现在……真的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个人了。
雨停之后的路况比前几天好了不少,车子没遇上拥堵,从城南跨区一路疾驰,最后直入小区,驶向苏闻禹住处的楼下。
车停稳后,霍城慢条斯理地解下安全带,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迟疑。
今天情况特殊,多说多错,所以他一直没有主动开口,直到这会儿,才预备把准备了一路的腹稿说出来。但没想到还没开头,苏闻禹刚刚取消静音状态的手机就忽然响了起来。
他薄唇微抿,只好默默把话吞回去,不料余光一扫,正好看见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
瑾文。
苏闻禹秒接:“喂。”
温和的嗓音逐渐在狭小的车内渲染开来,一问一答显得极为耐心,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去,青年眉宇舒展,脸上的神色也逐渐变得柔软起来。
“我没事,嗯,那倒不用了,好……”
霍城嗓子发堵,想咳嗽,但为了假装自己不存在,忍住了没出声。眼睛一眨不眨,只怔怔地看着苏闻禹的侧脸出神,手指不自觉攥紧了方向盘。
他不想听,又不得不听,以为自己已经能接受了,没想到还是不行。
之前在茶厅露台外面的时候,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光想一想就觉得窒息。但现在亲耳听见,只觉得嫉妒慢慢蚕食了心脏,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好像从脚底开始发冷。
心里被扎得千疮百孔,却还有工夫自嘲。他想,原来闻禹和裴瑾文现在聊天的时候是这样的。
这么轻松熟稔,温和平静,和对着自己的时候,一点都不一样。
挺好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分钟像两年一样漫长,终于,苏闻禹挂断了电话。
空气里又重新变得安静起来。
车窗是关着的,外面的凉风吹不进,沉默就加剧了空间的逼仄。越来越古怪的氛围里,霍城一个没忍住,先说话了。
“闻禹,你和裴瑾文,你们——”
一张口就是问这种问题,他自己都没脸说下去。
苏闻禹解安全带的动作立刻停下。
他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神色不明地看向身边的男人,好像在审视:“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他还挺关心你的,特意打电话过来。”
霍城顾左右而言他,看起来嘴巴在动,但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脑子里像装了浆糊,反应迟钝到离谱,一晃就全部黏在一起。
苏闻禹听了,似乎愣了一下。
然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比不上你关心。”
“事发后你比消防队晚到不了多少,但这次山体滑坡的泥石体量并不大,连媒体都没有赶来,报道未出,你从哪里得的消息?”
霍城顿时浑身一僵。
这话里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一字一句,直指他对前任的过分关注。
原来刚刚苏闻禹不是没有察觉,只是给他留了面子,没有直白地点破。
他心口砰砰狂跳,却硬生生抿紧嘴角,强作镇静道:“我当然有我的渠道。”
“是吗。”苏闻禹不置可否,微凉的语气顿了顿,忽然猛地抬眸,看向身边的男人——
“霍城,你不是说,你已经出局了吗?”
深邃的眼底流转着让人看不分明的情绪,清凌凌的目光仿佛能洞察一切,让所有见不得光的心思都无处遁形!
那一瞬间,霍城感觉浑身上下的血液被彻底冻住了,所有的侥幸心理连同表面粉饰的风平浪静一起土崩瓦解,甚至没办法继续坦然地对上苏闻禹的视线。
他动了动嘴,却发现也是徒劳,一时之间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实在是丑陋极了,明明说好不再打扰,却一次又一次越界,言而无信跨过自己设下的警戒线。
什么解释在此刻都变得无比苍白,可是,又不能不解释。
最终,霍城只能仓促地侧过头,语带慌乱地反复强调:“是出局了,但我还是你的朋友,做这些也是正常的,你不用想太多。”
嘴里说着朋友,眼底却是爱人,泛着血丝的通红眼眶简直快和手上的伤口一个颜色了。
苏闻禹无声地扯了下嘴角,有点像是在笑,眼睛却莫名酸了。
良久过后,他忍不住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骗子。”
短短两个字,竟像是有千斤重,砸得霍城头晕目眩,深邃的眼瞳剧烈收缩,一下子就慌了。
他心口重重颤动,痛到不能撒谎,再也没办法矢口否认。
“对不起,我又骗你了,是我没控制住,我错了。”
霍城面色惨淡,低沉的嗓音带着哽咽,语调越来越轻,最后几近沙哑:“可是现在时间太短了……等到以后,以后我真的可以放下的。”
霍城实在太着急太仓皇,只知道道歉,以至于根本注意不到其他,也完全没有察觉到,青年脸上的神色其实并不是他所以为的那样。
他脑子一团乱麻,甚至开始口不择言:“闻禹,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也……不耐烦应付我,但我保证不会有下次,我以后一定-——”
“我家里有医药箱。”苏闻禹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出声打断了他。
这转折来得十分突兀,而且上下文完全没有关联,甚至让原本情绪起伏极大的霍城都面露茫然,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什么?”
苏闻禹没有看他,喉结微滚安静地垂眸,乌黑的睫毛扇子般轻轻颤动。
“你手上的伤,需要上楼去处理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