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做了什么

霍城收到盛煜川消息的时候,正端坐在家里的书房。

虽然是白天,但屋内还是把能开的照明都打开了。灯火通明,熠熠的光从上往下打,衬出他此刻冷白到锋利的面色,投在地上的影子一动不动,安静到像是无声的叹息。

所有的电子设备都亮着,私人信箱里的邮件一封封像雪花,传真机也在持续工作。所有的通讯机子也都开着,不断有震动传来,得到的消息大部分是好的,也有个别需要谨慎处理。

书桌上堆着不少文件,乍一看跟座小山似的。但事实上,这已经是江特助仔细筛选过一轮的结果,剩下的其他人都没有权限,只能拿过来请霍城批复。

屏幕上显示视频会议正在进行中,那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汇报工作,节奏很快,霍城也仔细地听,偶尔给出一些意见,点明问题的时候很犀利,解决事情的方法又准又狠。

这一切都好像和以往没什么两样,手底下的人也没有一个察觉到任何异常。会开完的时候,有几个沉不住气的甚至面带喜色,为公司即将又一次在博弈中彻底胜出而感到高兴。

但霍城并不觉得高兴。

一点点都没有。

诚然,他本就不是多喜怒形于色的人,何况刚接手霍氏的时候,已经不知处理了多少大风大浪,这些年也有过太多次大获全胜甚至绝地反击的经历,所以就算心里平静也是正常的。

可是他至少,至少这会儿应该稍微松口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咽喉被什么东西扼住似的,一股憋闷上不去下不来。

霍城端起手边的玻璃杯,抿了一口水——不是茶,因为刚才那杯绿头翁又苦又涩,完全失了风姿,已经被他倒掉了。

可是白水寡淡无味,也不好喝。

真烦。他想。

这种隐约的烦躁从上午就开始了,而且无时无刻不在——

在公司会议厅检查进度的时候,在办公室听汇报的时候,还有在电话里发布新安排的时候,实在恼人。

那就居家办公好了。

往常在家的时候,心情总会平静和缓一些,这次应该也是一样。

但是霍城失望了。

今天他在家里待着,那股烦躁感不但迟迟没有消退,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顶上的吊灯,四面的格灯,桌边的花格,台面两侧的青釉瓷瓶,这些平常看惯了的摆设,居然一个个都让他觉得不顺眼起来。

所以这个时候,盛煜川的那条消息一发过来,简直堪比火上浇油。

“霍哥,我和闻禹现在在长兴路这边准备过户,你来不来?”

霍城没回。

他当然不会回复,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去见苏闻禹。

去做什么?

前几天被人在电话里一通数落,昨天才刚刚被人毫不留情地拒绝,现在又巴巴地把脸伸过去给他踩?

再一再二不可再三,他还没这么好的脾气,也决不可能这样上赶着服软!

霍城轻嗤一声,五指紧攥成拳扣在桌面,尾指关节擦过坚硬的抛光桌面,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既然这个人不打算回来了,那么自己又何必紧抓不放。

就像苏闻禹说的,他现在很忙,忙得抽不开身,有多少事情等着他处理,还能在苏闻禹身上浪费多少时间?

划不来的赔本买卖,他是从来不会做的。

霍城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却觉得右肩膀用力的地方越发酸痛起来。

大概是最近连续工作没有好好休息,又维持一个姿势久了,肌肉绷得过紧的缘故。

其实这个毛病他以前偶尔也会犯,但反正不严重,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也就没在意。

后来有段时间,苏闻禹闲下来的时候好像不太进画室了,反而经常窝在客厅翻着厚厚的书埋头研究,有时又抱着笔记本东查西查,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霍城不怎么感兴趣,也没有去管,直到后来看见磨好的药膏,才知道苏闻禹这些天的努力,原来是为了自己。

那个时候,他心里才隐约冒出了一个念头——

这个人好像,比我本人还要在乎我自己。

“啪”地一声,霍城把手里的文件夹丢在一旁,左手用力按压了几下肩角。

而后,他忽然站起身,径直去了三层的储物间。

苏闻禹喜欢自己动手,平时折腾的一些小东西都会放在这里。

药剂是淡黄色的粉末,遇到水会自动黏成一片化为膏,在伤处抹开之后就能被吸收,所以都密封在小罐子,放柜子里保存着。

膏药罐样子特别并不难找,霍城上下巡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正要拿起来的时候,眼一扫,发现旁边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还摆着一个不知道装了什么的深棕色细长玻璃瓶。

他鼻子一贯很灵,这样的距离之下,立刻就嗅到了一股很淡很淡的香气。

这味道……好像还有点熟悉。

他呼吸微滞,停在半空中的手顿时换了目标,转而把玻璃瓶小心拿起,然后旋开塞子,把瓶口放在鼻尖轻轻闻了一下——

特别的香味霎时盈满胸腔,带来一种宁神静气的感受,霍城从早上一直持续到现在的那股燥郁,似乎终于消散了一点。

“欸霍哥,你家里最近怎么没有那股特别的味道啦?”

“就是一种……闻了以后很舒服、很解压的气味,还有点香。”

恍惚间,那天盛煜川说过的话,十分突兀地在他脑海里重新浮现。

那个时候他说,这味道是插花或者熏香,他以为只是苏闻禹闲来无事随便琢磨的花花草草。

没想到原来不是。

就和药膏一样,这些香都是苏闻禹特意花时间精心调制的,书房里有,客厅里也有,所以闻着才会觉得身上的压力和疲乏有所舒缓。

还有失眠的事。

霍城睡眠质量差是老毛病了,同时又抵触就医,只愿意服用褪黑素解决问题。

但苏闻禹却坚持褪黑素摄入多了有害,开始绞尽脑汁想各种各样的其他办法助眠,而有他睡在身边的时候,自己也总能睡个安稳的好觉。

想到这些,霍城忍不住弯了下嘴角。

苏闻禹对他,确实是细致体贴到了难以形容的地步。

只要说过一次的话,就会一直放在心上,随口提到的事情,也能想各种办法尽力解决。有时候,甚至不需要他主动开口,苏闻禹就能迅速注意到自己的微小情绪,了解自己的全部需求。

可……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更觉得不解!

霍城攥紧了手中的棕色玻璃瓶,把塞子用力按进瓶口,心头刚刚压下去的那点烦躁,一下子卷土重来疯狂冒头。

想不通。

真的想不通。

明明这么喜欢自己,明明这么在意自己,为什么又可以能一次又一次地拒绝,突然头也不回地离开。

“不是突然,我很早就想走了。”

“三年了,你一直在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昨天,苏闻禹把好不容易高高堆叠起来的积木塔一步一步摧毁,等到彻底倒塌的时候,说了这样的话。

当时霍城满心怒火,根本没有办法去仔细思索这些话的含义。

而此刻,周围很安静,还弥漫着淡淡的怡人香气,于是他终于开始努力回想,甚至是——稍微带了点反思的意味。

这次,不再只是回想过去的这几天,而是加上了过去的那三年。

他做了什么呢?

霍城在顶橱旁坐下,眼底神色忽明忽暗,可是脑子里却充斥着纷繁复杂的念头,让他很难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车祸之后,他的记忆就好比一条坑坑洼洼的路,有很多地方都是空白的,这其中就包括他和苏闻禹之间的过去。

但即使如此,能想起来的那些部分,都是让他觉得快乐,觉得放松的。

和苏闻禹在一起,总会让他觉得很舒心。

难道……苏闻禹不是这样觉得?

霍城垂眸,想到青年曾经在电话里说过的那些气话,不禁顿住神色,脸上逐渐流露出一丝微妙的困惑。

难道三年来,他没有让苏闻禹觉得快乐过?

不,不可能。

如果苏闻禹觉得不开心,那为什么从来都没有抱怨过?为什么总是露出恬静又温柔的笑脸?

于是霍城很快否定了这个结论。

但不知道为什么,脑中画面不断涌现,他忽然间就想起自己车祸出院后,刚回家的第二天。

那天早晨,苏闻禹起得很晚。这也难怪,他连日照顾霍城,心里又挂念着失忆的事,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于是霍城就进了厨房,打算给两人做一顿早饭。他脑子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做饭的记忆,也不确定是车祸后忘记了,还是本来就不会。

不过无所谓,看着菜谱做就是了,操作起来并不难。

霍城是了解自己的,只要他愿意,大部分事情都可以做到满分——除非,他不想。

等到苏闻禹起床之后,看见的就是桌上热气腾腾的餐点,杏眼一下子瞪圆了,还左右看了一圈,似乎有点难以置信。

“霍城,这些都是你自己亲手做的吗?”

“当然,尝尝看。”

于是,青年的眼底霎时间迸发出十足的惊喜,眸光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就像是收到了一份了不得的大礼。

“你对我真好,我好幸福呀。”他笑嘻嘻地说,脚步异常轻快,几乎是飘到了座位上。

可是,那只不过一顿早餐而已。

还是再普通不过的做法,比不上苏闻禹以前花样百出的药膳,比不上家里主厨特意烹调的美食。

所以霍城其实并不明白,苏闻禹看起来过分愉快的心情,但他也没有多问,只是跟着笑了笑,然后催他:“快趁热吃吧。”

可苏闻禹见了,不但没有动叉子,反而不自觉地抓住他的手臂,怔怔地发起愣来。

半晌,才有点恍惚地说:“你最近好像经常笑了。”

这话说得奇怪。

“我以前不常笑吗?”他挑了挑剑眉,脸上是很真实的疑惑。

苏闻禹也跟着蹙起眉头,忽然意识到这人失忆了,手不自觉地松开,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

“你一直都比较严肃,总是板着脸。”他不是抱怨的口气,只是单纯地陈述事实,顺便模仿了一下男人平时的冷脸,还没学像,自己先乐了,“弈棋以前总说一见你就犯怵。”

“那是对别人。”霍城想也不想地反驳。

“我不一样吗?”

“你说呢?”他站在那里,目光慢腾腾转了一圈,口气理所当然,像是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一问:“对别人的态度,怎么能用来对待你。”

苏闻禹飞快地横他一眼,有些惊讶,又有些高兴,连白皙的耳垂都悄悄红了那么一点。

“你现在说话,怎么变这么好听啦?”他软绵绵地说,整个人看上去好高兴,眼睛完全弯成了月牙,笑起来像融化的糖一样,甜滋滋的。

嗡……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发出的动静惊到了霍城,于是回忆戛然而止。

在那个十分短暂的瞬间,有个奇怪的念头忽然出现——

做早饭是小事,笑不笑什么的更是不值一提。

可苏闻禹在这三年里,但凡得到过一点温柔体贴的对待,又怎么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露出那样感动到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个念头虽然只在霍城脑中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了,但他心口还是猛地一跳,顿时涌上来一股奇怪的难言滋味。

手机还在震动,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然后低头看了下屏幕上跳动的消息——

“霍哥,我和闻禹这边快结束了。”

霍城迟疑了一瞬。

下一刻,他忽然站起身,大步走向门口,也没穿外套,门一开,直接匆匆离开了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