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城不打算再给苏闻禹打电话。
他做事有一套自己的章法,一向习惯从效率的角度思考问题。隔着距离通话,就意味着看不到对方细微的表情变化,光凭声音根本没办法好好沟通,也很难及时想到合适的计策去应对。
再者,上次两人的通话并不愉快,各自憋着火气,电话里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这样来回地推拉,解决事情的效率太低,白白浪费功夫。
所以他决定直接去找人,当面问个清楚。
霍城快步走出茶餐厅,外面摆着不少露天的流动玻璃桌,聚着喝茶的人却挺少。猎猎的冷风迎头盖脸而来,吹得他不自觉微眯了眼,那点带着秋霜的寒意,一下子把他刮清醒了。
有个问题。
去哪里找?
霍城下意识地翻出手机,点开通讯页面上下滑了滑,忽然瞳孔一缩,整个人顿住。
掌握足够的资源就代表拥有强大的人脉,所以他认识的人很多,人际交往很广,遍布大江南北交织成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想挖点什么出来更是轻而易举。
可是,即使有那么多联系人的情况下,里面却没有几个能和苏闻禹扯上点关系的。
而唯一有关的那几个,也不过是他的朋友,和苏闻禹只是聚了几次才有的微薄交情,其中关系最好的一个就是盛煜川,现在人还在包厢里傻坐着,根本指望不上。
啪。
霍城按灭屏幕,冷着脸坐进驾驶位,修长的食指一下又一下轻点在方向盘上,忍不住开始有点急躁。
事情怎么会搞成这样?
他想找苏闻禹,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询问的对象。
明明坐在车里,把着方向盘,却不知道应该驶向哪里,车载智能系统还自发放起了舒缓的爵士乐,可听着根本就是噪音。
霍城闭了闭眼,一把关掉音乐,可就在这个时候,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苏闻禹还有份工作。
印象里,那似乎是一间插画工作室,有个固定的办公场所,而负责人就是苏闻禹四年的大学同学。
名字之前听苏闻禹提过,好像是姓……徐?
霍城眼神一闪,很快抓起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
“帮我查件事。”
他发动引擎,一脚油门把车开出休闲区和车场交界的拐角,没一会儿的工夫就离开了华尔蒂斯。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往后倒退,而通话那头也很快就有了消息,具体位置已经发送到手机,直接连通导航。
“前方五百米红绿灯路口直行。”
毫无感情的机械声音在车内响起,明明算不得多动听,但落到霍城耳朵里却变得格外婉转。
他仿佛终于有了方向,终于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驾车疾驰的过程中,连面色都缓和了不少。
而此时,徐弈棋工作室的教学工坊比以往都要热闹,里面的人三三两两凑成几堆,围着新鲜出炉的作品,各抒己见聊得热火朝天。
苏闻禹则游走在他们中间,答疑解惑,偶尔提一点建议,这么一来一回,整个房间里的氛围都很好。
自从上次他指导的学生拿奖之后,工作室的名气倒是提高不少,撇开一些小型合作不谈,连来报名艺术班的人都变多了。考虑到工作室目前的规模,徐弈棋不得不一边招聘新人,一边择优录取学生,也算是幸福的烦恼。
而苏闻禹因为个人规划的关系最近只能暂停接稿,心里一直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干脆就在平时绘图的闲暇时候来工坊多转一转,帮忙指导学生。
何况这对他来说,其实也是一个激发灵感的过程。和不同年龄段的人交往,和不同的绘画思维发生碰撞,都会迸发出不一样的火花。
“小鹏,你的主色调不够明确,画面的配色看起来就会杂乱。不过人体比例的问题,比起上次已经有进步了,平时可以继续多观察多练习。”
“我明白了。”染了一头金发的年轻男孩点点头,笑容有几分羞涩,“谢谢闻禹哥。”
“苏老师,那我这个呢?”个子小小的小豆丁在少年背后一跳一跳,高举着手里的画板,眼底湿漉漉的满是期待,“你过来看看嘛。”
学习插画的学生年龄层次不齐,有大学生也有宝妈,其中有位母亲今天上课前才发现小孩儿临时没人看顾,只好把人先带了过来。
小孩子很听话,也很安静,一直坐在妈妈身边写写画画,到了评讲的时候,才忍不住把自己的作品拿出来,想要得到喜欢的大哥哥的夸奖。
“好,我来看看。”苏闻禹接过画,上下仔细审视,然后立马很给面子地重重点头,“嗯,画得很好,就是这个地方还可以稍微改一点点。你看,如果我们这样弯的话是不是更好呢——”
对待小朋友的时候,他明显就换了种说话方式,声音也放柔了,温软的语调听得小男孩脸红扑扑的,小肉爪抓住他的衣角就不松开了。
霍城赶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房间里面有很多人,他们在交谈,在发出引人注意的声音,有的穿了鲜艳的衣服,有的戴着闪闪发亮的饰物。
但是很奇妙地,霍城却只能看见苏闻禹一个人。
他目光紧逼,一寸寸描摹过青年的轮廓和五官,分明只是短短几天没见,却仿佛隔了好一阵似的,有那么点不知从何而来的恍然。
一身浅色的条纹衬衫,看起来清爽又干净,面色红润,半弯着腰说话的时候,脸上挂着轻松自然的笑意。
他看上去过得很好。
霍城不自觉地弯了下嘴角,但很快,另一个念头迅速涌了上来,让他瞬间失了笑意,脸上像结了冰。
苏闻禹怎么能过得好?
莫名其妙提了分手然后离开自己以后,他看起来居然好像更开心了?怎么可能!
霍城不是什么优柔寡断的性子,他心念一动,当即就大步走上前去,却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先行一步拦住了苏闻禹,还大大咧咧地拍了下他的肩膀。
苏闻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在外厅负责招待的齐青青。
“苏哥,”她凑近了一点,眼底还闪着八卦的光芒,小声传话道:“有人找。”
“找我吗?在哪儿?”苏闻禹语带笑意,好奇地抬头往外看,结果一错眼,正好对上男人深沉晦暗的双眸。
视线相交之间,霍城眼睁睁地看着青年脸上鲜活的笑容在一瞬间转淡。
那些轻快的神色,也跟着消弭得一干二净,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这是不想看到我?
霍城气闷。
“我们谈谈好吗。”他说。
看起来是在询问意见,实则是发号施令,这人的口吻一点没变,和从前一样理所当然。
但是苏闻禹现在不会惯着他了。
“我这边的事情还没结束,在外面的休息区稍等一下可以吗。”他也学会了这种说话方式,问了可不可以,其实也并不是在商量,语气客套又疏离。
而且说完之后,苏闻禹直截了当地转身,根本不给任何拒绝的机会,继续和有疑惑的学生交流问题。
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背后的男人。
“那……我先领您去休息区?”旁边的齐青青小心翼翼地问道。
霍城牢牢盯着青年的背影,神色微顿。
隔了好一会儿,才转头冲她礼貌颔首:“谢谢。”
“不客气。”两人表面功夫做得不错,齐青青也不算敏感,没察觉出这其中的暗流涌动,反而因为霍城稍显温和的态度松了口气。
这客人身上的气势实在吓人,不笑的时候,她甚至连气都不太敢喘。
“其实也不用等多久,按照以往的经验,那边的答疑很快就要结束了。”她怕霍城着急,一边带路一边宽慰道。
“嗯。”
霍城只觉得如鲠在喉。
在他活到现在的人生中,本来就几乎没有站在原地等待别人的经历,从来都是别人等他!
尤其这个人还是苏闻禹。
一直以来都任他予取予求的苏闻禹。
曾经,苏闻禹的注意力总是在自己身上,每次只要自己心情不好或有所不忿,最先察觉到的那个人肯定是他。
那么接下来,他就一定会先放下手头正在做的事,然后陪在自己身边,样子温顺又柔软。
嗯,笑起来的时候尤其好看。
所以现在是干什么?
故意气我?
想到以前和现在的落差,霍城又开始烦躁,指尖抵着掌心,手用力捏了捏,竭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
他所处的位置正好是视觉盲区,又一声不吭,后面来休息区的几个小姑娘都没发现他的存在,捧着下午茶嘻嘻哈哈围坐在另一张桌前,开始小声闲聊。
“欸,刚刚你和青青一起带过来的那个帅哥,什么来历啊?”有人发问。
“不清楚,反正是来找苏哥的,估计是朋友吧。”另一个女孩吸了口奶茶,随口回道。
主要是霍城来的时候气势太迫人,一看就非富即贵,又冷着一张脸,她根本不敢多问,搭讪的心思也歇了,带路的时候都不太好意思回头看他。
“哎,好看的人果然只和好看的人在一起玩。”那人捂住胸口感叹,随即又压低声音开起了玩笑:“不过我觉得他和苏哥气场很和,凑一块儿看还挺配呢。”
霍城耳力好,听了个大概,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去去去,少在那儿乱点鸳鸯谱,苏哥有对象的。”
“嘶——怎么说呢,苏哥那个对象据说是很出色,但都三年了,苏哥从来都不说关于那位的事,而且咱们聊天提到这些话题的时候,他好像也没有特别开心。”
“是哦,而且那些带家属的活动,好像也一次都没来。”
“……”霍城刚刚翘起的嘴角,一下抿平了。
这时,一直默不吭声的小沐忽然插了一句:“早先闻禹还说,他们吵架了。”
霍城蓦地一怔。
吵架?什么时候?
苏闻禹那样的性子,还能跟他有吵架的时候?
他越仔细探究,就越觉得自己和苏闻禹的关系好像陷入了什么四顾茫然的孤岛,看不见来路也找不到出口,简直扑朔迷离。
其实他我行我素惯了,一贯都不太关心别人嘴里的话,风言风语也当不得真。可眼下,反倒想要多听两句。
不料,议论的声音忽然就停了,变成了有点局促的问好。
“呃,苏哥。”
“苏哥来啦。”
霍城侧头一看,只见青年背着光缓缓走来,然后在他跟前停住,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走吧,找个地方谈。”
苏闻禹对霍城的到来其实并不感到意外,自从卖车居然不小心遇到盛煜川之后,他就猜到一通质问是免不了了,时间早晚而已。
只是真没想到,那台看上去低调的车居然也来头不小。
说实话,苏闻禹有那么点后悔。
反正都会引起霍城的注意,早知道不如连那台风腾ZUE一块儿卖了,钱谁嫌多啊。
“进来吧。”他走到长廊尽头的画室,推开门,领着人进去。
霍城跟在后面,刚走没几步,鼻子就忍不住轻轻动了动,眉头也微微皱起。
他不喜欢这个味道。
苏闻禹没听见脚步声,扭头一看,却发现霍城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先是觉得诧异,随后视线转了转,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霍大少是狗鼻子,原先别墅三层那个画室,苏闻禹收拾得勤,经常开窗通风,还喷了清新剂,放了干花香料,就这样他之前还嫌弃有味道,几乎不进去。
而眼下工作室这个画室,条件就没有那么好了。平时来这儿手绘艺术画的人有好几拨,颜料洒得到处都是,但画没办法一次性完工,收拾了也是做无用功。这么一来,味道自然就重了,又关着门窗散都散不掉。
苏闻禹倒是闻习惯了,也没想那么多,只是看这个地方近,这会儿又没人打扰才选的,没成想误打误撞,倒是膈应到了霍城。
其实要在以前,他不会这样。
他总是习惯性地照顾到霍城的喜好,习惯性地站在霍城的角度考虑问题,希望让他觉得舒适,觉得开心。
和这个相比,自己的感受反而就不那么重要了。
迁就霍城一直是苏闻禹牢牢记得的事。
可是今天,他忘了。
苏闻禹笑了下,有点感慨。
“换个地方吧。”霍城说,“楼下就有家餐厅,顺便吃个饭。”
刚刚忙得像个陀螺,还说了那么多话口干舌燥,肯定是又渴又饿。
他一如既往自顾自做了安排,却从未考虑别人是否愿意领情。
“就这儿了。”苏闻禹已经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并不打算动弹,也没有招呼一下霍城的意思。
他的态度很明显,爱谈不谈,不谈拉倒。
霍城的薄唇瞬间拉平,唇角抿紧透出冷意。
他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苏闻禹一眼。
一来二去的几句话,让他再次恍惚地意识到苏闻禹的不同。
一夕之间,这个曾经最熟悉的枕边人,竟然变得让他看不透了。
而这种改变,让霍城心头不断涌上怪异的感觉。
他克制着情绪,也搬了张椅子放到苏闻禹跟前,阴着脸坐下。
两人离得近了之后,霍城反而闻不到周围那些令他不适的味道,只能嗅到苏闻禹身上淡淡的气息,清新又纯粹,像青草。
这个人不告而别提出要结束关系,在电话里说了过分的话,卖掉自己送他的车,注销账户,好不容易见到面,态度却和从前相差十万八千里。
活像见了鬼。
“有什么话就说吧。”苏闻禹斜睨他一眼,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
听听,现在语气甚至透着点不耐烦。
霍城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忍耐度已经到极限了。
从来没人这样给他难堪。
他胸腔里憋着火闷着气,应该什么都不想说,不想问,当场就掀了椅子摔门而去——
可是他没有。
当那些不忿、那些恼怒,那些郁愤的情绪统统放在一边不去管之后,最真实的感受就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其实,真的有些想他。
霍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第一次近乎让步。
“要怎么样你才愿意回来?”他面沉似水,直白地发问。
没有莫名其妙的分手,也没有突如其来的改变。
如果苏闻禹不是单纯地在闹脾气,那么大概就是真的有所不满,有更大的索求。
有问题,那解决就行了。
他可以不计较之前发生的事情,可以原谅苏闻禹骤变的言行态度,也可以尽力满足他不太过分的期待。
只要一切都能恢复到原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