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闻禹一个人在陵园待了很久,也时断时续地说了很多。
最近创作了什么样的作品,做了什么有意思的事,见了什么特别的人,之后又有什么短期计划,诸如此类,都拿出来讲上一讲。
以前苏奶奶还在的时候,很关心孙子身上发生的一切,对这些都很感兴趣,总是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问,所以苏闻禹这个习惯,也就一直延续到今天。
他一边说,一边还随手掏出携带的纸巾,仔细地擦了擦墓碑上的一点痕迹,动作又轻又缓。明明墓碑那么坚硬牢固,却像是怕把它磕着碰着似的。
“……对了奶奶,我之后应该会继续进修学习,去参加各种竞赛,将来说不定还能办展览呢!”
苏闻禹仔细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为自己的梦想努力试一试,所以最近已经开始减少工作量,并且只完成早先约的那些合作,不再接触新单了。
他从前只一门心思想着做好手头的工作,得到甲方赞赏就已经觉得满足,剩下的时间又全部投给了霍城,对另外的方面自然就欠缺了不少关注度和敏锐感,确实错过了一些机会。
但这也不全是坏事,至少基础稳扎稳打,灵感迸发如泉涌,所以即便从现在开始奋起直追,也还来得及。
苏闻禹在国内的设计大赛上是取得过成绩的,但这还不够。眼下,他至少要先斩获一个国际赛事的奖项作为敲门砖,然后再一步一个脚印,往更高级别的圈子里钻。
“等我得了奖,一定把奖杯或者纪念物拿给您看,到时候就在这儿一字排开,您可别嫌挤。”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他已经厚着脸皮开始吹牛了:“我听姜姐说,那个叫Rearquable的绘画大赛,明年奖品有一个半米高的水晶雕,我觉得放在您这里就刚刚好。”
苏闻禹一张好看的俊脸微微仰起,眼中很难得地露出点张扬之色。
这才是他真正撒娇时的模样。
不是软绵绵甜滋滋得像块糖,而是得意又狡黠,骄傲地挺着胸脯,好像自己是全天下顶了不起的人,更笃定对方不会拒绝,不会伤害。
这副样子,以前在霍城跟前也曾有过的。
但后来,就只有在面对奶奶的时候才会出现了。
秋风四起,卷起墓前的黄叶,也吹动了两侧的常青树。
原本阴沉的天色逐渐开始转晴,太阳从厚重的云层中钻出,高高升起又慢慢降落,光芒普照四面八方。
苏闻禹在花店精心挑选的那些盛放的花,这会儿已经被晒得有些萎顿,每一朵瞧着都蔫嗒嗒的。
于是他赶紧拿出带在身上的水,倒在手心,在花枝上面稍微洒了洒。
一抬头,正对上西斜的日头,这才惊觉时间的流逝。
他从口袋里摸出早已静音的手机想看看时间,不料刚一解锁,就看见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条消息——
“闻禹,下午有时间可以聊聊你的设计初稿吗,我们这边已经确定基本想法了。”
是裴瑾文。
发来的时间是一点二十。
然而现在已经接近三点半了。
苏闻禹眉心一跳,立马匆匆打字回复现在有空,还对自己没能及时回消息表示了歉意。
他还记得上回裴瑾文说过最近工作很忙,各种通知看都看不过来,所以原本以为自己也要隔好半天才能收到回答。不料那边竟然回复得极快,简直像是守在屏幕那头等似的,立刻就连着弹出了两条消息。
“没关系。”
“你现在方便通电话吗?”
这态度看起来是要详谈。
苏闻禹没有拒绝,他先收拾东西上了车,等驶离墓园之后才找了个地方靠边停下,然后给裴瑾文拨了电话。
“闻禹。”
一接通,青年熟悉的清润嗓音就从麦克风里传了出来,还没说什么话,倒是先笑了两声。
“不好意思又要打扰你了,我还是觉得面谈比较清晰,既然你说有空,那就现在聊?”
苏闻禹也想尽快定好方案,所以毫不拖泥带水地就答应了:“行,我这会儿就在盛华路,大概过二十分钟能赶到你们公司。”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裴瑾文赶到工作室来的,眼下他们公司恰好离得不远,苏闻禹过去也是顺路,不如直接行个方便,在那里一次性把要修改的细节和润色的方向谈好。
“那就麻烦你跑一趟了。”裴瑾文说话的语气慢条斯理,态度依旧是好得出奇,在交流的时候,苏闻禹甚至觉得自己能看到那张笑吟吟的脸。
他很快就发过来一个定位,“我就在公司附近的这家茶餐厅,如果可以的话,你直接来这里找我好吗?”
“好,我马上到。”
苏闻禹挂了电话,把车开到中路,跟着导航加速疾行。
盛华路和中山南路是交界的,他驾车行驶到快转弯的地方,速度减慢,方向盘一打,正好和一台黑色的零锋ETS打了个照面。
一个向东,一个向西,正好擦身而过。
这台车,苏闻禹并不陌生,当然,更熟悉的是里面坐着的人,只要随便扫一眼就能知道对方是谁。
他面色毫无波澜,平静地拐弯,一脚油门,很快就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而那边车内的人似有所感,眉心一拧,不自觉地往外看了一眼。
“看什么呢?”盛煜川目视前方,大大咧咧地随口问道。
“没什么。”霍城收回视线,神色淡淡。
“哎我说你可真行,压榨我给你不眠不休地工作也就算了,居然还让我给你当司机!”盛煜川一边察看路况,一边侧过头狠狠瞪他,十分不满地咬牙切齿,语气里的控诉显而易见。
霍城听了,没说话,甚至都没扭头看他。
但那张冷冰冰的俊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你可以不来”。
盛煜川一看更气,可他这回还真是自己非要黏上来的,就是眼馋苏闻禹的手艺,想蹭口汤喝,简直理不直气不壮。所以他一直到下车以后,还是憋着嘴不大高兴。
两人无言地走进别墅,一进门,就发现里面静悄悄的。
“闻禹呢?”盛煜川在一楼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人影。
“大概在画室。”霍城说。
他对苏闻禹规律的生活一贯了解,这人居家办公的时候很多,平时要么待在画室,要么就在客厅。尤其在自己车祸失忆后,他在家里就待得更勤了。
昨晚上自己一直在忙,彻夜未归,往常这种情况,苏闻禹第二天都不会出门,一定选择待在家里守着,然后煮一锅暖暖的药膳汤。
于是两人又上楼找了一圈,盛煜川那大嗓门从上喊到下,按说不论人在哪个房间哪一层都能听见,但宅子里还是没有任何回应,也没有找到任何踪迹。
苏闻禹应该是真的不在家。
就在这时,客厅突然传来尖锐又刺耳的叫声——
“再见!再见!”
是那只金黄羽毛的鹦鹉。
霍城莫名被叫得心烦意乱,胸口突突直跳,又不知道为什么。
大概是连日工作,精神有些疲乏。
他忍不住抬手,松了松领口。
盛煜川倒是对这只鸟十分感兴趣,在旁边看来看去,还专门凑过去摸了两下,结果差点被狠狠啄了一口,登时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还挺有性格。”他悻悻地收回手,又忍不住好奇道:“这是闻禹养的鸟?”
“嗯。”霍城点头。
是刚送给他的,那也就算是他养的。
霍城眸光微动,一下子想到走之前苏闻禹温柔地抚摸小鸟羽毛的样子,心头那股子不明缘由的烦躁忽然就散了,眉头也跟着舒展开来。
“再见!再见!”鹦鹉继续学舌,声音愈发凄厉。
其实苏闻禹不在家很正常,或者出门工作,或者去见朋友,按道理来说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可是盛煜川听着听着,也不知道怎么地,忽然就冒出来一个诡异又荒谬的想法,甚至不经大脑直接问了出来——
“小嫂子不会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