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郊新城别墅区的地理位置十分优越,内部规划也有些复杂,马路更是纵横交错。苏闻禹开车行驶其中,却是驾熟就轻,没有丝毫生疏。
怎么可能生疏。
道旁的行灯,花园中央的喷泉,立柱上的雕塑,还有侧边的茶亭,这些他都不知道看过多少次了,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描摹出具体的样子。
汽车直行前灯闪烁,快到大门口拐角的时候,一棵别致又醒目的老树映入眼帘。
据说此树年岁悠久,在这里开发前就已经扎根,原本一直相安无事,但这几年却莫名焕发生机,突然抽出新枝开始野蛮生长,枝蔓到处盘旋,甚至修剪不出合适的形状。
这么一来,周围的住户就有了点意见,大部分都觉得这棵老树的形容略有不妥,和此处格格不入,遂提出将它移植。只有少数人觉得这么做影响风水和运势,但反对的声音也不大就是了。
没过多久,申请和授权委托书就呈递上去,听说市里的立项文件很快就能批下来,迁树一事基本已是板上钉钉。
当时苏闻禹还觉得有点遗憾。
他闲暇的时候,偶尔会去树下林荫小坐,炎热季节乘个凉,拿着素描本随手图个鸦,其实很自在。
两年了,看着它生根发芽,枝头开花,便只是棵不会说话的树,也总有了些感情,就这么平白移走,心里难免舍不得。
不过后来,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最终这棵树也没有挪,反而一直留到了今天。
这会儿灯一照,树叶枝桠肆意冒尖,看着倒是有那么点和周围不大协调的意思了。
就和……硬要融入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似的。
苏闻禹停车看了会儿。
车窗开了一半,夜风习习拂过脸颊,卷起一阵凉意。那一瞬间,心头忽然觉得格外放松。
然后,他重新发动引擎,向左转弯,直行,从出口扬长而去。
出去之后,一路顺畅,不堵车,运气好到连红灯都没遇见过一回。
苏闻禹以最快的速度带着东西搬进姜姚的房子,稍微简单地理了理,把生活必需品先整好,然后在卫生间舒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时间就已经不早了。
自打租下这里之后,苏闻禹来的次数不算少,每回置办一点东西,再蚂蚁搬家似的带过来一点,进进出出的,早都熟悉了,但无论如何,晚上在这里休息还是头一回。
工作室里的同事因为他总喜欢居家办公,经常神出鬼没,一个个纷纷调侃他恋家。这其实也没说错,他对住久了的地方是有些依赖,甚至还有一点轻微的认床。
陌生的床榻,突变的处境,斩断的感情,所有的一切叠加在一起,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后聚成一个未知的将来。
分手是很早就做下的选择,但什么时候离开却是刚刚才做出的决定。
所以这无疑是一个混乱的夜晚。
他应该辗转反侧,应该翻来覆去,应该彻夜难眠……
然而,苏闻禹闭上眼——他一觉睡到自然醒。
甚至连一个梦都没有做。
醒来以后,习惯性地打开手机看时间,桌面上的天气预报小图标显示今天是多云转阴,不复昨天的阳光。
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苏闻禹拉开窗帘一看,却觉得外面亮堂得很。
天高气爽,秋色宜人。
手机里的软件对话框和以往一样活跃,主要是工作群很热闹,之前苏闻禹指导过的一个学生在美术比赛里得了个银奖,徐弈棋转发了推文,又转达了家长的感谢,这会儿底下一溜的点赞和爱心,看得他眼晕。
膜拜大佬【下跪.jpg】
闻禹哥牛批!!!【大拇指.jpg】
再接再厉【为我们的事业干杯.jpg】
奇怪的表情包层出不穷,最后变成斗图大赛,苏闻禹扶额,不禁被这些人的浮夸逗乐。
原本打算直接去工作室,可出门没多久,车就开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等绿灯的时候,路边正好是那家姜姚给他做过攻略的花店——物美价廉,花的品质是周遭这片里最高的,而且特别新鲜,适合送人。
于是苏闻禹临时改了主意。
买了开得很娇艳的冬渠,馥郁芬芳的绯扇,还有路边野生的、带着点滴露珠的小白菊。
从公石西路改道,一路向北,去了盛华路的陵园。
他想去看看奶奶。
苏闻禹奶奶去世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了,虽然也生着不大不小的病,但基本算是自然死亡,没办法阻止,所以他虽然悲伤,却也能接受。
对于身后事,苏闻禹本人其实看得很淡,他觉得哪一天自己要是不在了,那就随便怎么样都行。
反正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葬在哪里都无所谓。不管是散到海中漂荡,还是入土归根植树,或是近几年兴起的高压转化,差别都不太大,要是能对社会有点贡献,那就更好。
可是奶奶不可以这样。
苏奶奶年轻的时候,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后来虽然被坎坷的经历硬生生磨平了棱角和光芒,但依然有着磨不去的温婉和优雅。她喜欢花,爱漂亮,怕孤单,更相信鬼神。
苏闻禹一直觉得,自己在艺术上的那点天赋,多半是遗传于她。
苏奶奶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仔细想过最后的归处,她曾经玩笑说,想要睡在一个足够漂亮又十分清静的地方,这样一辈子才算真正圆满。
但是现在,好的墓园十分紧俏,墓地限购名额不足,还需要满足一系列的条件,而这些——苏闻禹有好几条都达不到。
奶奶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亲人,远远超过不曾承担抚养责任的父母。
而他居然连奶奶最后的愿望,都没办法实现。
在最焦急最茫然最无措的时候,是霍城帮了忙。
所以眼下,苏奶奶才能安葬在这样山清水秀的地方。
当然,要真的论起来,霍城曾经帮的忙还不止这些。
从最开始酒吧的出头,到父亲莫须有赌债的解决,往远了说,还有公司对学校奖学金的资助。
苏闻禹是知恩图报的人,而苏奶奶更是。
她活了这么些年,见得多看得多,知道两人在一起的事之后,一点都没有表示反对,还经常叮嘱苏闻禹要好好对待霍城。
“你既然说喜欢他,那就一定要全心全意对人家好,知道吗?”
“你对他好,他自然也会对你好,用真心才能换真心。”
“日子是人过出来的,谁都有脾气,两个人在一块儿本来就应该互相迁就,互相包容。要是有什么不愉快的,有一方大度点,给个台阶,也就过去了。”
“记得要少吵架,尽量顺一顺,让一让,感情才不会被一点点消磨干净。”
苏闻禹每一句都听进去了。
他是头一回谈恋爱,一头栽了进去就爬也爬不出来,只知道傻傻地对人好,不懂技巧不懂拿乔,也习惯了付出,习惯了不说累。
所谓喜欢,不就是要让那个人高兴吗?
那么当然要尽力不添麻烦,不强求他照顾,不需要他费心关注,也不用人哄。
以为可以尽善尽美。
可惜总是事与愿违。
苏闻禹垂眸,看着墓碑上老太太温柔的笑脸,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奶奶,今天来跟你说的这件事,可能要让你伤心了。”
他抱着膝盖默默蹲下,把带过来的花一束束小心又认真地放在墓前,然后又很仔细地摆出一串特别的形状。
“我从前以为,喜欢是可以无限投入的,我也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但现在,我真的已经用尽力气了。”
“可能……有的事情,本来就不一定有结果。”
苏闻禹淡淡地诉说着,漂亮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片平静。
“我知道你希望我们好好在一起,但我想,你一定更希望我快乐。所以奶奶——”
他顿了顿,声音隐匿在风中,逐渐飘散变轻。
“我和霍城,以后都没有关系了。”
*
霍城这一忙,就忙到了凌晨。
他在办公室的隔间套房里休息到早上,恢复精神之后继续处理最近积压的案子,等暂时安排好接下来短时间的计划以后,已经是下午。
盛煜川跟他合作项目,只能也跟着被迫加班,这会儿是哈欠连天,满脸怨言。
“我说霍哥,都是只睡几个小时,怎么你就精力充沛?你是人吗?”
霍城斜睨他一眼:“你该锻炼了。”
“……你什么意思?我身体好得很!”盛煜川更加不满,哼哼唧唧道:“我看分明是因为你家里有人贴心地守着,才让你能没有任何后顾之忧,拼起来不要命。”
“而且,他还给你煮那么多好吃的——”
“我记得你家里有四个主厨。”霍城冷酷地打断他。
“那能一样吗?”盛煜川立马嚷嚷起来,“人闻禹做的可是爱心餐!”
霍城对食物完全挑剔到变态的程度,别人不知道原因,但盛煜川是隐隐能猜到一些的。
霍家当年争权夺利得厉害,里头关系乱得很,父子可能反目,夫妻也未必真的齐心,反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到最后居然殃及到了霍城。
他的吃食里被人加了东西。
不算毒,也不是药,就是有点类似强力胶的东西,还带着微弱的腐蚀性。
那感觉霍城虽然没说,但盛煜川大概也可以想象,说不出话,喉咙被堵住又被黏住,还像火烧一样痛,血管组织都出了问题。
从那以后,霍城估计就留下了阴影,很抗拒进食,甚至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营养液。
后来,这毛病不知怎么倒是好些了,只偶尔犯,累一累厨子罢了。
不过说来也奇怪,只要是苏闻禹下厨做的东西,反正霍城吃起来是眼睛眨也不眨的。
想到这,盛煜川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笑眯眯道:“霍哥,你看我都帮你做事了,你要不带我回去,蹭顿小嫂子的饭呗?”
“要说霍哥你是真招人嫉妒,别的咱就不说了,找个对象还哪哪儿都好,而且那么喜欢你,真是绝了。”
“我跟你那么多年的兄弟,还不许沾沾光啦?”
他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来来回回反复,也不知道哪句话正好戳中了霍城的痒处,眼中不禁泄露一丝笑意。
“走吧。”
“……去哪儿?”盛煜川条件反射追问,茫然抬头。
霍城抬手看了眼腕表,“这个时间,他应该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