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来说,替身这回事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有待商榷。毕竟任何事情都要讲究证据,而眼下唯一可以求证的当事人霍城又不幸失忆。
苏闻禹漫不经心地看了眼窗外,乌云密布,黑压压一片像墨汁似的。
如果说一会儿下雨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那替身这事的可能性,估计得有个百分之七十吧。
其实他会发现这件事,纯属意外中的意外。
他们工作室前段时间接洽了一家公司,彼此都确定了要进行长期合作的意向,最近又正好赶上有新活动需要策划,那边的负责人就直接定了苏闻禹,一来二去,聊得也还算不错。
昨天是两人线下的第一次见面,地点约在了工作室,离定好的时间还有半小时,气质矜贵的陌生青年便已经出现在了待客厅的大门。
他穿着最没有雕饰的白衬衫,大步走过来的时候,徐徐的清风趁势卷起,有种一尘不染的干净和纯粹。
“你好,我是裴瑾文。”简洁大方的自我介绍,附带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
苏闻禹有一刹那的恍惚。
这个人和自己,实在很有几分相似。
从身形到面容,甚至连眼角那颗痣的位置,都很接近。
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世界那么大,即便非亲非故,相像的人总归还是有的。
他定了定神,也友好地伸出手回握:“裴先生您好,我是苏闻禹。”
裴瑾文点点头,而后忽然凑近,压低声音道:“我其实很早就知道你了,你跟霍城,现在正在交往,对不对?”
苏闻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一惊。
他和霍城的事一直都很低调,只有身边几个亲近的才知道,眼前这人……是什么情况?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裴瑾文马上笑着解释道:“我是他朋友,不过几年前去了国外,联系就少了。”
他这么一说,苏闻禹就想起来了。
霍城过去读书的时候的确有两个交情不错的友人,其中一个他也认识,叫盛煜川,到现在还常有往来。另一个据说是裴家的小少爷,一直没见过面。
裴瑾文却怕他不信,干脆把手机里的文档翻了出来:“你看这个。”
屏幕上是他和霍城、盛煜川的合照,三个人的轮廓看起来比现在稚嫩,都穿着骑士服,亲如兄弟。
背景是一望无际的漂亮草坪。
霍城以前酷爱骑马,马术相当精湛,家族产业中就有个规模巨大的马场,看来就是这里了。
“原来是这样,那还挺巧的。”苏闻禹了然,眉头也随之舒展,脸上终于露出了点笑模样。
他其实是有点高兴的。
裴瑾文既然知道自己,那应该就是霍城之前,有和朋友提到过吧。
倒也不是想证明什么,只是这段感情里,他能真正攥在手心里的东西,太少了。
霍城的喜欢,就像天边的云一样捉摸不定,苏闻禹悬空踩在上面,不知道下一秒是飞升还是坠落。
他没有安全感。
“裴先生,您先坐,我们——”
话没说完,就被青年笑着打断:“闻禹,不用那么客气。咱们两个今天能遇上就是缘分,你又是霍城的男朋友,当然也算我的朋友了。”
他似乎想快速拉近两人的关系,沉吟片刻后,语气熟稔地提议道:“你可以跟他一样,叫我阿文就行了。”
阿闻?
苏闻禹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哦,是阿文。
他喉结滚了滚,安静地注视着面前青年和自己相似的眉眼。在那短暂又漫长的一秒里,听见了冷风灌进自己胸口的声音。
“撞击产生的肿块压迫颞叶,造成了选择性的失忆,他可能会忘记一些过往,也有可能对特定的人物或事件进行一定程度的张冠李戴。”
这是车祸之后,医生给出的诊断结果。
彼时霍城刚刚苏醒,第一眼看见自己,眸中的光彩就亮得惊人,好像看见了什么最喜欢最珍惜的宝贝。
“阿闻。”
两个字几乎是脱口而出。
霍城性子冷淡,最开始是连名带姓叫自己“苏闻禹”,后来会去掉姓,只喊名字。等到相处得久了,便连个称呼都省了,只剩下“你”。
可眼下,他突然叫了“阿闻”。
又温柔又亲近。
不是没有觉得奇怪,只是那个时候,苏闻禹还以为,这会是两人关系的一次转机。
唔,的确是一次转机。
苏闻禹视线下移,重新落到裴瑾文尚未收回的手机上。
屏幕还是亮的,照片里的那个霍城,鲜活又生动,神色舒展,笑得很开怀。
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他有这样高兴过吗?
不记得了。
应该是没有。
蛛丝马迹串联,好像在一点一点拼凑出一个令人窒息的真相——交往了三年的男朋友疑似拿他当替身,并且正主还恰巧上了门。
很离谱的场景。
而更离谱的是,苏闻禹发现自己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震惊,而是——果然如此。
就好像头顶悬着的重物终于坠下砸在后脑,固然痛,却也带着某种尘埃落定的释然。他镇定得出乎自己的意料,甚至马上就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好吧,阿文,那我们来确认一下这次策划的细节。”
话音刚落,就得到对方一个灿烂的笑脸:“这样才对嘛,说真的,我第一次看见你给TUG的新品设计外包的时候就想认识你了,插画真的很精细。”
裴瑾文眼睛微弯,嘴角上翘的弧度很大,张扬而明亮,像个小太阳。
他看上去拥有很多爱,也得到了很多爱,一笑就让人觉得暖融融的。这幅招人喜欢的样子,倒是和自己不大像了。
……
“在想什么?”
低沉的声音在正前方突兀响起,打断了苏闻禹的思绪,一抬头,正对上男人探究的目光。
在想什么、在做什么,是霍城经常问的一类问题。但苏闻禹明白,这人其实不是真的想知道背后的答案,只是不喜欢自己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
什么臭脾气,霸道又难缠。
苏闻禹打了个呵欠,很敷衍地转移话题:“困。”
配上他略显青黑的眼底,十分具有说服力。
霍城倾身靠近,仔细盯了他一会儿,而后立马不悦地扬眉质问:“还说只是起早了,昨晚到底睡了多久?”
“四五个小时吧,有稿子要赶。”
霍城一听,眉心的褶皱瞬间加深,“你们那儿是裁员了吗,林一卓要这么压榨你?”
两人对视,苏闻禹看进他深邃的眼底,里面情绪起伏,有着淡淡的不满。
而这种不满,比起所谓的心疼,其实更像是自己的东西被他人占用时,那种微妙的不爽。
但不论如何,这好歹也算是来自大少爷的一点关心,难得的很。
苏闻禹差点就感动了,不过——
“林一卓是谁?”
“还能有谁?”霍城不解地瞥他一眼,说话硬邦邦的:“工作室负责人,和你做了四年大学同学的那个。”
“……他叫徐弈棋。”
总共三个字,没一个说对的。真行。
“好吧,徐弈棋,是我记错了。”霍城毫无歉意地迅速改正,屈起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头,“车祸后遗症。”
苏闻禹呵呵一笑。
和失忆没关系,他从前也不记得这些。
霍城总是很忙,忙到不在意自己有哪些朋友,不知道他的同学姓徐还是姓林,对他的工作和生活似乎也不怎么感兴趣。
谈了这么久的感情,在自己这里,是最值得珍惜的回忆,但是在霍城那里,就像蜻蜓点水风过无痕,是可以轻松抛之脑后的过往。
苏闻禹垂眸,嘴角讽刺地翘起,觉得有些荒唐。
在这个瞬间,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一点——
替身这件事只是个导火索,真正让他在意的,是这不咸不淡的三年。所有付出好像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再多的热忱最后都深深陷进冰天雪地里逐渐冷却,连火星子都看不见。
如果霍城不是天生冷淡,如果他也可以温柔又细心,那么自己拼命维系的这三年,就像个笑话。
幸好,才三年。
迷途知返,为时未晚。
沉默的空档,身后的椅背却被男人一把握住,有力的手臂就横在身侧。
“你好像还不太饿?”
霍城站得很近,他身形高大,俯身时投下的阴影几乎能把人牢牢笼罩,呼吸交错间,苏闻禹闻到淡淡的木香,是雪松和广藿香混合的味道,带着极强的侵略性。
要是不饿就先做点别的——苏闻禹秒懂这话的言外之意。
果然,下一秒,他就被人掐着下巴,强硬地夺去了呼吸,炙热的吻先后落在他的唇峰和嘴角,撩拨的意味十分明显。
这种事情做得次数太多,完全形成了习惯,苏闻禹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条件反射地迎合,气息来回纠缠,里里外外都被侵占透了。
分开的时候,霍城依旧气定神闲,连呼吸都没有乱一寸。
而苏闻禹脸色微红,眼睛都湿成了一片,却还自然地抬手,正了正男人颈间的领结——又是该死的习惯。
这可不太妙,苏闻禹在心里叹了口气。
一个行为,重复二十一天以上会形成习惯,重复九十天就会形成稳定的习惯,而喜欢霍城这件事,他坚持了整整六年。
这种喜欢一天没有消除干净,那么分开就只是逃避问题,是藕断丝连,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两件事。
第一,把对霍城的爱意,连同经年累月来养成的习惯,一点一点全部从身体里彻底剥离。
第二,替身属于虐身虐心的高危工种,他要拿到属于自己的报酬,然后好好规划未来的路。
考虑清楚之后,苏闻禹豁然开朗,沉郁的心情也随之放松了些许。他慢条斯理地端过旁边的餐盘,开始准备用早点。
见状,霍城眼底不禁浮现出一丝笑意,“今天回来会很晚,自己按时吃饭,不用等我,知道吗?”
“嗯。”他随口应了一声,拿刀切开盘子里泡发好的奶油层。
霍城的技术果然很不错,中间的蛋居然还是溏心的,刚一划开,金黄色的蛋液就迫不及待地汩汩流出,好像积攒了很久的感情一样。
可是,就算再深刻,也总有流完的时候。
等到那点感情耗没了,精神损失费到手了,他马上消失,绝不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