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九个鼎

修炼无情道的玉微道君,上千年来从未沾碰过女色,即便此刻怒火中烧到双目猩红,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促使他本能的松了松手掌,微微侧过了脸。

几乎是在他松开桎梏的一瞬间,宋鼎鼎一手拢住衣衫,一手朝他的右脸颊上狠狠扇去。

她牟足了劲动手,这一巴掌打下去,却是将他的脸扇到猛地一偏,不过顷刻间,面上便浮起了一道不自然的浅红色掌印。

脸上突如其来的灼痛,令玉微道君呆滞一瞬,待他反应过来,下意识扬起带风的手臂,正要挥下去,却对上了宋鼎鼎愤怒的双眸。

她的眼睛很漂亮,浅褐色的瞳孔里像是种了两颗银杏树,纤长的睫羽微微垂下,掩住了眸底隐隐闪烁的轻盈泪光。

玉微道君手臂倏忽顿在空中,也不知怎地,就突然想起了服毒身亡的二徒弟。

他的二徒弟小鼎,乃宋家嫡系亲传的嫡长女,原本宋家是修仙界最大的医修世族,一朝遭难,唯有小鼎一人上山采药,逃过了被神仙府屠戮的命运。

小鼎拥有极高的修仙天赋,短短五年修成金丹期初境,平日为人善良勤恳,尊师重道,与天门宗上下的师兄弟关系融洽。

偏她心中杂念太多,骨子里又执拗好强,在裴名拜入他门下后,她性格越发内向孤僻,时常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彻夜不眠的修炼功法。

久而久之,小鼎竟是生出心魔,趁他受伤中毒之际,对同门师妹裴名栽赃诬陷,甚至将他一同蒙蔽,对冤枉无辜的裴名动用了龙骨鞭这样的酷刑。

知道真相后的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对否、错否,他想竭尽全力弥补裴名,也想尽自己所能,将误入歧途的小鼎拉回正道。

然而裴名不给他机会,小鼎亦是如此。

他每每想起裴名受刑的那日,都会禁不住陷入梦魇。每每记起小鼎服毒身亡的那日,更是心痛不已,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发现小鼎的心魔。

特别是来到天门秘境后,他在每一个深夜惊醒,看到被龙骨鞭鞭挞到浑身是血的裴名,看到写下忏悔信,多次寻死被火焰吞噬的小鼎。

复杂痛苦的心情交织成荆棘,从心底扎根而生,紧紧缠绕他的心脏,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他眸底猩红渐渐褪去,似乎又恢复成原来高高在上,犹如谪仙一般的玉微道君。

“你到底是谁?”他收回手臂,面容淡漠冷清,嗓音微微用力。

宋鼎鼎真想反手再给他一掌,然后抠掉他两个眼珠子,告诉他我其实是你失散多年的野爹。

但理智告诉她,她不可以再激怒他。

玉微道君看她的眼神不对,好像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如果她不能将自己女扮男装的事情解释清楚,必定会引起他的怀疑。

宋鼎鼎抬手覆上被勒出手掌印的脖颈,酝酿了一番泪意,她听到自己微微哽咽的嗓音:“两年前,裴小姐曾在外城野林里,从魔域飞石鱼口下救了我。”

“或许裴小姐早就不记得我,但我一直将裴小姐的救命之恩记在心底。半年前,我终于鼓起勇气前往内城,想亲口对她道谢。”

“但我没想到,她被人栽赃陷害,受了你整整六十二下龙骨鞭。九死一生时,又被你狠心逐出了师门。”

她情绪有些激动,看着他的眼神带着不加掩饰的痛恨:“裴小姐那么善良,那么美好的一个女子,你怎么能不相信她,怎么能舍得将她打成那般重伤,再逐出天门宗?”

“你所谓的大公无私是什么?就是不分青红皂白,便将朝夕相伴在身边的小徒儿置于死地吗?你根本不配做她的师尊!”

说到这里时,她已是忍不住捂脸痛哭起来:“我只想陪在裴小姐身边,暗中保护好她,不让她再受伤。我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掐我脖子,毁我清白?”

玉微道君看着她失声痛哭的模样,刚刚平复下来的心情,再次掀起惊涛骇浪的波澜。

两年前,魔域飞石鱼涌进天门宗外城,造成外城弟子伤亡无数,小鼎主动请缨前去除害,他担心她应付不过来,便让裴名陪同前往外城。

半年前,他受伤中毒,裴名被小鼎诬陷偷盗混沌锁,与魔域私通,他大怒之下亲自执刑,将裴名打成重伤,逐出天门宗。

她所说的时间点和发生的事情,都能一一对应上。

玉微道君终于知道,她那日为何反应那般强烈,还当众骂他刚愎自负,目中无人。

他想起方才在餐桌上,听到喷子宗的席梦思到处跟人说她胸口中了蛇毒,是裴名帮忙吸出了毒血,便失去理智闯进来掐住她的脖子。

玉微道君不禁垂眸看向自己的双手。

他最近是怎么了?

为什么会做出这般失控的事情?

宋鼎鼎用泪眼婆娑的余光,迅速瞥了一眼玉微道君,见他一脸怀疑人生的样子,心底冷笑不止。

原文中玉微道君在第三层秘境里,因裴名的疏离而生出心魔,求而不得的欲望黑洞将他吞噬,终于在某一日彻底爆发。

他看到裴名与黎画亲近,瞬间理智全无,走火入魔般发疯,将裴名拖至溪涧强暴。

幸好黎画及时赶到,在悲剧酿成之前,阻止了玉微道君疯狂的举动。

没想到玉微道君被裴名给她清理毒血的事情刺激到,竟然提前生出心魔,成了刚刚那副狂怒暴走的模样。

她能看出来,他在某个恍惚的瞬间,似乎透过她的容貌想起了原主,所以他想要落下的手掌才会突然停住。

为了转移他的视线,宋鼎鼎先结合原文剧情,按照时间线,编造出一个少女报恩的故事。

在将自己和裴名联系起来后,解剖玉微道君的内心,质问他,指责他,无限放大他心底对裴名的愧疚感。

现在看来,她已经达到目的,不光打消玉微道君对她的疑心,还为自己创造出一个女扮男装的合理原因。

总之现在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而她不过是个想要暗中报恩的可怜女子,她又能有什么坏心思?

宋鼎鼎敛住心绪,抬起手臂指向大门,哽噎着道:“请你离开!”

她的嗓音中掺杂着委屈,愤懑等各种复杂的情绪,令玉微道君回过神来,看向她脖颈红肿浮起的手掌印。

他垂眸抿唇道:“今日之事,是个误会。本座并不知晓你是女子,多有冒犯之处,望你海涵。”

说罢,玉微道君转身离去,泛白的手掌刚要覆上门把手,便听身后传来女子的啜泣声:“不要揭穿我的身份,我女扮男装,只为能在途中自保。”

她似乎在刻意压抑着哭声,嗓音中显露出两分脆弱,这让他不禁想起那一刻,他眼前一闪而过的美好风景。

玉微道君呼吸一窒,连忙念起了清心咒。

他匆匆离去,丢下一句:“本座答应你。”

见房门关上,宋鼎鼎攥紧的拳头砸在了床榻上,手掌砸到泛红生疼,却浇不灭她心底的愤怒。

一路以来,她受各宗门派弟子轻视,用时奉为上宾,不用时招来喝去,动辄冷嘲白眼。但她从未与他们计较,只因为她以为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

可现在她才突然明白过来,什么趋利避害,为什么他们连神仙府无臧道君的名号都不敢提,却敢对她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为什么今日玉微道君敢这般辱她,而修仙界盛传大长老被无臧道君仇杀的谣言,他却像个孬种一样,不敢查明大长老的死因?

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她不够强大,她弱小可欺。

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需要用实力来说话。

宋鼎鼎咬牙含泪将细布重新缠绕好,从储物戒中找出一套高襟玄色缎袍,收拾一番后,直直朝着黎画的住处走去。

当她敲响黎画房间的大门时,他刚刚沐浴完,清润的水珠沿着湿漉漉的黑发滴落,半敞的衣襟松松垮垮坠在腰间,隐约露出若隐若现的腹肌。

宋鼎鼎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八块腹肌,直至听见黎画唤她的名字,才呲溜一声吸了吸鼻子:“啊,怎么了?你说什么?”

黎画看着她微微湿润的眼眶,迟疑着问:“你哭了?”

“没有。”她低下头,揉了揉眼睛,声音轻不可闻:“眼睛里进沙子了。”

住在城堡里,哪来的沙子?

但知道她不想多说,黎画就没再继续追问,他抬手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一边擦着头发上的水渍,一边道:“莫非今夜又辗转难眠,来找我双修?”

说到‘双修’二字时,他嘴角带着无奈的笑,将宋鼎鼎逗得笑了:“不是,我今日为拜师而来。”

黎画擦头发的动作一顿,神色微微僵硬:“你说……拜什么?”

宋鼎鼎将黎画赠给她的剑法取出来,面色诚恳道:“我想拜你为师。”

她知道黎画是九洲第一剑仙,而她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甚至连神识都不知道去了何处的小腊鸡。

但只要有一丝可能性,她都想试一试。

“不必拜师。”黎画走到蒲团旁坐下,侧着脸,擦拭发尾的水珠,嗓音显得有些含糊:“我可以帮你指点剑法。”

宋鼎鼎跪坐在他身旁,微微伏低了身体,随着他一同侧过头,对上他的眼睛:“但指点和指导不一样。”

一字之差,却有云泥之别。

指点是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指导是不吝赐教,倾囊相授。

若是学剑为了防身自保,能得黎画指点一二已是足矣。

可她不光要自保,还要超过玉微道君,直到完成攻略任务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将他踩在脚下,让他为今日所言所行而道歉。

两人眼眸相对,令黎画恍惚起来。

这双眼睛……好像他早亡的妹妹黎枝。

他自小父母双亡,与年幼的妹妹相依为命,黎枝五岁时,已经学会缝补衣裳和纳鞋底。

他们实在太穷了,而他一心醉于剑法,从未注意过自己的布鞋已经破到露出脚趾,更不知有多少人嘲笑讥讽他是个没爹没娘的穷酸小子。

黎枝怕人笑话他,就跟隔壁阿婶学着纳鞋底,赚几块低阶灵石,给他买一双黑底皂靴。

她小小的手上扎的满是伤口,但他不知道,他满心满眼只有剑法。

他以为只要熬过了现在的苦日子,成为九洲第一剑修,他就可以带着黎枝过上好日子。

但是没有。

师父将玉阙剑交给他的那一日,他用玉阙剑一连打赢了五个剑宗门派。

他高兴的买了半斤猪下水,回家给黎枝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黎枝说春天了,听说后山的春花开得漫山遍野,她想去看看。

他满心欢喜的告诉黎枝,再等上半个月,等他打败了修仙界所有剑宗回来,他就带她去后山看春花。

但他回来晚了,为了打败所有剑宗,成为九洲第一剑仙,他晚了足足二十天,后山的春花都谢了。

他给黎枝买了她最爱吃的云片糕,希望黎枝能不要生他的气。

他推开木栅栏,走近院子里,看到了黎枝被肢解埋在猪圈里的尸体。

血,全是血。她白净的小脸上沾满了猩红的鲜血,清透干净的瞳孔已失去颜色。

她才七岁啊,她还是个孩子。

留在她四分五裂尸体旁的,还有一只记音鹤,白色的纸鹤不停回放着黎枝死前发出的惨叫。

黎画用了五年找到凶手,凶手是被他曾经打败过的剑修,那人疯癫的笑着说:“你妹妹临死前说什么,你知道吗?”

“她说,可不可以把我埋得浅一点,我怕哥哥找不到我。”

“难道你没有摸过她身上的血吗?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她,足足用了三十五天。”

——三十五天。

他回家的那一日,刚好是第三十五天。而这丧心病狂的畜生,是在他回家前的半个时辰找到了他的住处。

而黎枝身上的血,还是热的。

那一年,他终于如愿成了九洲第一剑仙,可他手中的玉阙剑,却再也没有出过剑鞘。

黎画轻声问:“为什么想学剑?”

宋鼎鼎道:“我想变强。”

“可如果,变强会让你失去一切呢?”

“变强不会让我失去什么,贪婪才会。”

黎画怔住。

久久之后,他眼底泛起红意,轻轻笑了出来。

是啊,为什么这样简单的道理,他直到现在才明白?

变强不会让他失去什么,只有贪婪才会。

如果不贪图世俗的名利,好好陪在黎枝身边,黎枝已经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春花。

黎画揉了揉眼睛,道:“换一身便装,我带你去练剑。”

宋鼎鼎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黎画是答应了收她为徒。

她雀跃的应了一声,朝着他声音脆脆的喊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

夜色安静。

裴名倚在城堡的玻璃花窗旁,骨节修长的手指轻叩高脚杯,他透过装着红酒的玻璃杯,看向庄园里正在扎马步的宋鼎鼎。

黑酸枝木的房门从外推开,身着浅粉色长裙的女子缓缓走近:“裴名,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跟着你混进了天门秘境?”

裴名像是没听见她说话,神色专注的看着庄园的方向。

“你为什么不说话?”女子踱步上前,嗓音微微恼怒:“难道你忘记了吗?如果不是我父亲救了你,你早就死了!”

听闻她提起她上一任神仙府府主的父亲,裴名淡淡道:“所以呢?”

白绮立在他身旁,透过彩色玻璃,一眼就看到了楼下庄园里正在练剑的宋鼎鼎。

她抬手勾起他垂下的一缕银发,忍不住提醒道:“裴名,你得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