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衣打开浮屠塔,顿时妖气笼罩千里,似有千军万马要破塔而出,呼啸而来。
众人脸色骤变,死死盯着半截埋入地下的小小尖塔,准备搏命。一旦浮屠塔内的妖物出来,定然尸横遍野,他们是修士,必要护住南阳城的百姓。
一息之后,没有动静,数息之后,依旧没有动静,妖气渐渐散去,整座浮屠塔安静地杵在那里。苏家子弟张大嘴巴,呆立当场。
谢风遥和萧韶也对视一眼,情况好像有些不对劲?
“呵,苏南衣,你的妖物子孙们只怕都被我家小主人杀尽了。”身形佝偻的干瘦老人呵呵笑了一声,言语中皆是得意和欣慰。
那可是他从小就看着长大的孩子,天赋卓绝,就算在皇族权力倾轧中废去了心灯,也依旧走出了另一条可怕的逆天之路。
他原本最担心的是小主人心性诡谲,会血洗上京,报昔日的仇恨,如今看来,那孩子内心终是存了一丝微弱的光,没有完全被黑暗吞噬,而让他保留那丝微光的人便是闯塔的小娘子吧。
“你已是半个死人,今日我便送你上路。”苏南衣面色肃静,“你们一起上吧。”
*
“你修行的是什么术法?当年崤山你明明死了,为何还活着?”雪渡鸦阴冷地盯着被一幅幅华丽画轴包围的苏婳,见她周身都是祥云锦鲤,琴音缭绕,古木参天,如同神女一般,内心惊骇。
以她的年纪,已经隐隐可以碰触到大术师的门槛,假以时日,修为定然会在他的主人之上,这等可怕的修行天赋,前所未闻。
半灵之身,竟然强悍至此。
苏婳没有回答,心灯之力沿着手腕的傀儡丝一点点地深入到雪渡鸦的脚下,碰触到被镇压在此的石碑阵法,感应着阵法内的气息。
“与它说话,乱它心智。”季寒执的声音似是从遥远的虚无之处传来。
苏婳感应不到他的存在,知晓此地诡异,极有可能是雪渡鸦的域界,要杀雪渡鸦,必须先破域。
“灵物天生没有性别,我阿娘因为自幼陪伴我阿爹,修成女身,苍城山上,桃花因受了云水真人的一伞之恩,修成女身,你是因为爱慕苏南衣,才修男身,入魔的吗?”苏婳字字尖锐,手中玉剑直指雪渡鸦,“可惜苏南衣心有所属,只把你当做复仇的工具,你一辈子也不可能得她另眼相看。”
“胡说。”雪渡鸦勃然大怒,挥翅洒下万千鸦羽毒针,攻向苏婳,“无知小儿,竟然敢挑拨离间。”
“若非爱慕苍城山的云水真人,当年她为何设下毒计,联合八名术师在野桃山诛杀灵物榜首的桃花仙,害的卢家术师尽死,最后为了隐瞒真相,更是设计害的卢家数千人入魔,遭世家除名,此辈中只剩下叔侄二人。”卢家所剩的那两人便是寒江寺的杀人僧和被萧家收养的除妖司司主萧韶。
苏婳结合野桃山的事情和季寒执说起杀人僧下山找苏南衣报仇的原因,已然猜出了七七八八。
“一派胡言。”雪渡鸦和塔外的苏南衣同时动怒,声如惊雷,大术师威压威逼数千里,所到之处,百姓昏眩,术士吐血。
“阿弥陀佛,陈年往事本不想提,当年是我卢家有错在先,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帮你诛杀了桃花仙,引来了灭门祸事,此番下山老和尚便要为那些死去的亡魂讨个公道。”
杀人僧见苏婳道破多年前的灭门之祸,悲从心来,当年卢家人一夜上千人入魔,沦为人间炼狱,那时他还不过是一介儒生,以书入道,杀千人,焚祖宅,阻止了一场浩劫,此后命悬一线,被白虎驮上寒山寺。
这些年只要闭上眼睛,他眼前浮现的都是亲人满身是血的模样,他们拽着他的儒袍,苦苦哀求道:“阿照,快杀了我们。”
其中还有他最疼爱的小侄女,死的时候不过六岁。她都没有看过上京的夜景。
他满身罪孽,剃发苦渡,喜欢的小娘子也以为他嗜杀成性,另嫁他人。这一生只为等今日。
苏南衣逼退香约大监,转头欲斩萧韶,只要卢家仅存的两人死在她的无情剑下,那件事情便死无对证。
“韶儿小心。”杀人僧脸色骤变,抢救不及。
萧韶瞳孔一缩,周身的万千藤条被剑气斩断,吐出一口血,危机之刻,一道低沉的龙吟声响起,谢风遥迎风站在萧韶面前,手中的清风剑化为游龙,直直迎向了无情剑。
苏南衣冷冷说道:“苍城山是想天下大乱吗?”
苍城山建山之初就立下山训,不入红尘,谢风遥代表苍城山年轻一代,他出手必会将九洲都卷入纷争里。
谢风遥白衣鹤纹,执剑而立,清冷说道:“斩妖除魔,乃术士本分。”
要战就战,哪里来那么多废话。若非师父为誓言所困,早就下山斩妖除魔了。
苏南衣冷笑一声,看向苏轻舟父子:“你们呢,也要与外人联手反我吗?”
浮屠塔的守塔人至今没有动静,想必都被他们父子处理掉了,这些年苏氏家主懦弱无能,谨小慎微,竟然都是假象,难怪他姗姗来迟,好手段,比他堂兄强多了。
当年苏青木但凡心狠一点,也不会被她镇压塔底十多年。
“老祖宗,求老祖宗迷途知返,毁掉浮屠塔,诛杀雪渡鸦,放出所有塔内生灵,吾等愿以死谢罪。”苏家代家主以头抵地,磕头哭道。
“求老祖宗毁掉浮屠塔,诛杀雪渡鸦,放出塔内生灵。”苏轻舟为首的苏家子弟们齐声喊道。
他们愿以命相搏,只为还死去的人一个公道。
苏南衣看着眼前共同讨伐她的众人,祭出自己的无情剑,顿时天色暗沉下来,乌云滚滚,一柄黑色巨剑似是从天上雷池中孕育而出,带着无尽的黑色雷电,威压下来,笼罩十万里大山。
“一剑众生灭。”冰冷的声音压下来,犹如天谴。
“结阵!”香约大监脸色凝重,抛出制香的小鼎,顿时香鼎无限变大,迎向苏南衣的剑,碰撞之间地动山摇,香鼎上出现几道裂纹,无数的剑意从裂纹中降下,落在众人身上,犹如千刀万剐一般。
大术师一剑,恐怖如斯。
“结阵!”众人连忙祭出心灯之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到香约大监的法器中,拼死扛住。
浮屠塔内,雪渡鸦无能狂怒,幻化出无数的鸦羽,想诛杀苏婳,但是对她身侧的画轴本能的畏惧,好似一沾身,就能灰飞烟灭似的。
像是命里的克星。
“你这个画轴是从何而来的?小女娃,要是你愿意将画轴献给我,我可以让你死的轻松点。”
虚无的雾气中传来一声低沉的嗤笑,苏婳眼前一亮,只见静止的世界里出现一个光点,那光点由远及近,显露出一个颀长的黑色身影。
季寒执踏着黑色雾气而来,伸手揽住苏婳的腰,手中傀儡丝扬起,五指如飞地织出一张黑色的无形之网,将雪渡鸦死死地钉在虚空里。
“秘术师,你是什么时候发动攻击的?”雪渡鸦发出凄厉的叫声,四肢僵硬,一双猩红的眼睛渐渐闭上,陷入了秘术师的幻境中。
季寒执茶色的眼眸闪过一丝冷光,在它第一次出声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发动秘术攻击了,只是这六级大妖实力太强大,直到刚才苏婳戳破它对苏南衣那隐秘的心思,才被他找到破绽,入梦。
苏婳见眼前静止的世界开始崩塌,露出浮屠塔真实的第九层来,只见阴暗潮湿的空间内,只亮了一盏长明灯,长明灯尽头是一个极暗的狭小空间,似有一人坐立在黑暗中,发出几不可闻的虚弱
呼吸声。
她浑身战栗,伸手按住潮湿的墙壁,指尖碰触到粘稠未干的血迹。
她怔怔地缩回手,身侧季寒执已经摸出一颗碧凝珠,照亮被黑暗笼罩的地方,只见满墙皆涂满了术士之血,组成一个个血色符咒,而符咒中央赫然坐立着一人,那人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依稀可见昔年清俊的面容。
阿爹。苏婳悲喜交加,双眼通红,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苏婳,雪渡鸦被我困在梦境里,我们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季寒执大掌攫住她轻颤的肩头,强迫她冷静下来,“先带他出去。”
“哈哈哈哈,终究还是被你们找到了这里,只是那又如何,是他自己不想出去,那血阵就是他自己铭刻的,只为了逆天而行,以自身气血锁住那灵物的最后一丝魂魄。天底下的灵物全都该杀,该死!”
沉睡的雪渡鸦猛然睁开眼睛,吐出苏南衣恶毒激愤的声音。
“苏檀,你死的时候,尸骨被我抛进崖底深渊内,冷不冷,你阿爹可是明知道都没有去为你收尸呢。你也不过是一个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可怜虫。”
“住口。我爹娘最疼我,我还有相依为命的阿嬷,有照拂我的季家老太太,有刀子嘴豆腐心的闺中小姐妹,还有一群肝胆相照,可出生入死的朋友,若非世道不公,我也不会走上修行之路,苏南衣,你才是那个活在黑暗中,背信弃义,求而不得的可怜人。
苏婳怒火中烧,心中似是燃烧着一团烈火,那火苗滴进点亮的心灯之力,瞬间窜起几十丈的烈火,燃烧着整个塔内第九层。
一双华丽的羽翼虚影出现在苏婳身后,带着可焚烧一切的烈焰。
“仙鹤之怒?”苏南衣声音冷如寒冰,借由着雪渡鸦的双眼冷冷地注视着被激活天赋异能的苏婳。没有想到她会在浮屠塔内觉醒了体内血脉,继承了仙鹤一脉的战斗天赋。
这怎么可能?她是人,是术师,只拥有一些灵物血脉,竟然能得到灵物最强的战斗天赋!
那一株桃花被她诛杀之后,世间拥有战斗天赋的灵物屈指可数!
“苏檀,看来当年诛杀你没有错,你这种异类不该存活于世。”苏南衣目光狠辣,闭上眼睛,周身修为大涨,一剑破开香约大监的法器,斩向十万里大山,斩向浮屠塔第九层内的苏婳。
众人只觉天崩地裂,吐出一口血,昏死大半,远处青山轰隆倒塌,巨大的灰尘散去,浮屠塔被一斩为二,无数的妖物血骨簌簌下落,下起了血色之雨。
重伤的小青牛断了牛角,护着老弱病残的灵物们,跌落出来,一屁股将三尾小灵狐坐在身下,死死护住。
“鹤鸣,去。”谢风遥握紧手中的清风剑,雪白的袖摆被鲜血染红,吐字道,召唤鹤鸣进塔。
萧韶将口中的鲜血咽下,死死地盯着被斩开的浮屠塔,想爬起来,一动浑身被剑意割裂的伤口便汩汩地流出血来。
他低低一笑,仰头望天,这还真是天气晴朗的一日呢,宜下葬,只是不知道是葬他们,还是葬苏南衣,以后他还能跟小婳婳一起坐在屋顶上看上京的夜景吗?
苏家子弟死伤一片,绝望地看向被劈开的浮屠塔,那个闯塔的小娘子死了吗?
“大术师一剑,可斩鬼神。”苏南衣冷漠开口,“当年斩你前世,今日斩你未来。”
血雨簌簌下落,众人看着倒塌的浮屠塔,堆积如山的白骨,眼里的光芒渐渐熄灭之际,一只雪白纤细的手从尸山血海中探出,巨大的羽翼虚影飞出,华丽的羽翼燃烧着烈火,将漫天的血雨尽数烧尽。
苏婳背着苏青木,拉着季寒执从浮屠塔内一跃而出,稳稳地落在塔前的广场空地上,她脸颊上皆是血污,身后的羽翼虚影似凤凰涅槃之火,看向苏南衣,一字一顿地开口
:“血债需血偿。”
就是此时。苏婳心念一动,蛰伏在她碧玉剑里的桃花仙发动了最强一击,只见一瓣桃花飘落,天地定格,时间静止。
苏南衣表情有一瞬间的停滞,苏婳心灯之力倾巢而出,化作最强的一击,裹着仙鹤之怒,攻向苏南衣。
苏南衣清醒之际,苏婳和桃花的攻击已经到了眉心,躲闪不及,顿时脸色骤变,生生硬抗下来,吐出一口血。
“你竟然还没死?”苏南衣面色越发冷漠,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她早该死了,不过拼着最后魂飞魄散也要发动这一击,她依旧要死。
至于苏婳,她怎么可能也活了下来?
“心有执念,无法消散于天地。”桃花仙从虚空中显露出灼灼风姿,赤脚坐在桃枝上,看着满天飞舞的花瓣,感受到最后的时刻要来临了。
她现身,便再也瞒不住那人了,此后红尘万里,他都是孤苦一人,再无期盼和等待的人了。
而此刻的苍城山上,清癯俊逸的中年道士睁开眼睛,看着院子里种下的桃树一息开花,花开即败,心中悲痛,吐出一口血,随即甩袖飞奔下山,朝着十万里大山飞去。
“小仙鹤,我的时间到了。”桃花看向苍城山的方向,随即朝着苏婳微微一笑,“别告诉他,我上山去找他了。”
桃花的身影消散于天地间,苏婳仰头看着飞舞的桃花瓣,双眼通红。
“桃花仙?”
众人清醒过来,看着消散于天地的桃花仙,大吃一惊,再见苏南衣竟然受伤,又惊又喜又悲又惧,百感交集。
“小主人,你怎么了?”
“苏婳,你没事吧?”
“婳婳……”
“苏娘子……”
“世子他怎么了?”香约大监扶住昏迷的季寒执,枯瘦的大手搭上他的脉搏,顿时泪如雨下,周身经脉尽断,生机断绝之相。
苏婳看着他苍白如纸的面容,指尖微颤地帮他拂去袖摆上的血污,他洁癖很深,不喜欢弄脏衣服的。
苏南衣那一剑她没有躲过去,她挡在了阿爹的面前,而季寒执挡在了她的面前,抱住她,捂住了她的眼睛,低低笑道:“檀宝,记住了,除了我,谁都不能嫁,除非他也能为你豁出性命。”
檀宝是她的小名,他不知道何时知晓的,从未喊过。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都要死了,还惦记着她不准嫁给别人,她想笑,眼角却有些疼。
苏婳转身,没有再看一眼,平静说道:“我死后,烦请将我的骨灰和他一起,送往上京季国公府,交给我阿嬷。”
她执剑看向苏南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