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面圣(二)

朱翊钧见卢飏进退有度,举止得体,不禁对自己的慧眼识珠更加自得。

“数千甲士不及秀才一怒,朕简拔你也是为国选材,启动先生说这办书坊的主意是你出的?”

卢飏应诺,接着拜道:“回陛下,近岁,各地水旱频发,朝廷太仓紧张,但国子监不少校舍年久失修,学生感朝廷之不易,便想出了此策。”

“好啊,你能这么想,朕很欣慰,可叹天下衮衮诸公,竟然不如一少年。”

朱翊钧说着,还看了一下刘宗周。

朱元璋匡扶华夏,其功至伟,但也给大明挖了不少巨坑,比如藩王、比如明朝的财政制度。

大明的财政制度不是中央集权式的,因为在张居正改革之前,大明的赋税是收实物的,粮食布匹丝绸等等,皆是以实物的形式进行缴税。

于是这便带来了一个弊端,古代交通不便,启运实物的成本很高,江南的米粟运到京城,人吃马嚼,加上沿途漂沫,起码损失三分之一,这还是有京杭大运河的助力,若是其他地方走陆路运输,损失的还要多。

于是朱元璋便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既然江南的赋税要启运京师,而江南各地卫所的用度也需要从京师再运回来,那为嘛不让江南的赋税直接给江南的卫所呢。

朱元璋一拍大腿,顿觉此计甚妙,让各地缴纳的赋税直接供应各地的支出,一下子便可以挽回至少三分之一的赋税损失,于是便有了这奇葩的财政制度。

朱元璋的这一举动,确实降低了征税的成本,但是也造成了大明中央财政长久以来的弊端,各地的赋税直接供应各地,征税成本确实降低了,但也实实在在的消弱了中央在财税上的分配权,也造成了大明长久以来的财政紧张。

明朝建国之初还好些,天下初定,轻徭薄赋,用银子的地方不多,中央财政还能支持。

但是明朝中叶之后,藩王和土地兼并,让大明百姓困苦不堪,但因为明朝奇葩的财税制度,导致中央想平衡各地的税收,都没有手段,想转移支付手里却没有银子,这让明朝历代帝王都很困苦。

除此之外,朱元璋制定的这个财税政策还有一个非常大的弊端,各地征税各地花的政策导致地方政府征税用税的权力过大,没有制度上的约束,让不少地方官员恣意妄为,导致百姓负担日益沉重。

特别是在明朝中叶以后,吏治腐败,虽然名义上的大明赋税不多,差不多是二十八税一,但是由于地方官吏的贪婪,落实到百姓身上,却是八税一都不止了。

当然,对于朱元璋的这个奇葩的财税政策,大明有不少有识之士也是明白的,但是忌惮于各地官吏,鲜有人敢提改革。

万历初年,恰逢天时地利人和,好不容易出了一个敢为天下先的张居正,好好的改革了一番税制,让中央朝廷终于过了十几年的富裕日子。

但是因为万历皇帝朱翊钧成长的过早,加上青春期叛逆,十九岁的年纪还不是特别清楚大明这个国家机器是如何运转的,单凭一时意气,张居正一死,便不惜开棺鞭尸,直接把张居正打入了十八层地狱,顺带着也把张居正的一条鞭法送进了坟墓。

张居正辛苦十年,背负天下骂名,用考成法这个大棒外加一条鞭法的制度,给朱翊钧攒下了千万家财。

到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逝时,太仓存银已经有了千万之巨,存粮也是满仓,张居正因此还免除了各地之前积欠朝廷的赋税,大明气象一新,已现大明中兴之象。

但是这一切遇上朱翊钧这个青春期的二愣子,再加上各地腐败官员的鼓噪,让万历皇帝随后不仅废除了一条鞭法,还在上面踏上了一只脚,让张居正直到天启年间才恢复名誉。

不过万历皇帝因为一些个人原因,虽然不喜欢张居正,但却踏着张居正的尸体,完成了他一生最大的功绩:万历三大征。

不过这三大征下来之后,张居正给他攒的家底便也花光了,加上的一条鞭法的废除,大明又恢复了之前财政紧紧巴巴的日子。

后来朱翊钧这个二愣子凭着个人喜好,硬生生搞出了个国本之争,导致大明不仅财政紧张,顺便将腐朽的吏治又拷上了党争这个枷锁。

一个国家最怕政局不稳,而万历皇帝这个二愣子亲政后,却唯恐天下不乱,直到四十岁以后,似乎才明白了这一点,于是不想折腾了。

手里没钱,吏治又腐败,皇帝说的话便很难传达到基层百姓,大明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那副景象,朱翊钧似乎有些心灰意冷,加之岁数大了,也没什么心思折腾了。

皇帝不爱管事,官吏只想着捞钱,于是也间接造成了晚明思想文化的繁荣,于是朝堂上有东林党、齐党、浙党、楚党、晋党等等,朝堂外有复社等各种民间社团组织,官员不干事,思想文化和工商业却是欣欣向荣,以至于竟然出现了资本主义的萌芽。

但是做了四十多年皇帝的朱翊钧虽然不爱管事,但对于这一切却也是门清的,所以说话间时常就会流露出对士大夫的不满。

刘宗周此时见朱翊钧的眼光看过来,却也当没看见没听见,木然侍立,不发一语。

朱翊钧见刘宗周无趣,便又看向卢飏。

“你小小年纪就能体会到朝廷的不易,甚为难得,比那些首辅尚书都强,那些人来朕这里就会开口要银子,这主动给朕送银子的,这天下便只有你卢少卿了。”

卢飏闻言,偷眼看了一下朱翊钧,却发现朱翊钧言语晏晏,一副老太翁的表情,顿时神情一松,当下也对着朱翊钧笑了笑。

朱翊钧多年来,一直与朝臣斗法,对上的都是各种如刘宗周般的似乎也受到了卢飏这一笑的感染,接着便对李恩说:“赐座。”

李恩闻言一惊,万历皇帝因为与朝臣不睦的事,这些年都很少给朝臣赐座,即使是年过半百的内阁首辅方从哲来了,也得站着回话。

刘宗周自然是受宠若惊,当即便行礼谢恩,卢飏也跟着刘宗周行礼。

不一会儿,两个小太监便送来了两个杌子。

所谓赐座便是赐坐杌子,这时的杌子跟那样那个时代的圆凳差不多,因为没有靠背,坐着极不舒服,坐久了腰疼,还不如站着呢。

不过刘宗周显然不这样认为,再次谢过之后,便轻撩袍裾,半个屁股挨着杌子做了,一脸的受宠若惊。

但卢飏见到这个杌子却是有些哭笑不得,心道:这也太过寒酸了吧,这赐座还不如不赐。

卢飏以为皇帝赐座,总要搬张官帽椅来,可没成想却是这样的小方凳。

但卢飏不知道的是,在宋太祖赵匡胤这个猥琐男当朝撤了宰相们的椅子后,椅子这种物事便在朝堂之上彻底消失了。

卢飏心中不愿,怎么看怎么觉得这赐座不像是恩赐,更像是一种蔑视。

但皇帝赐,不敢赐,跟着刘宗周又谢了一回恩,便直接就大喇喇的坐了下去。

但刚坐下去,便觉气氛有些不对,抬头发现刘宗周正在拿眼睛瞪他,再看刘宗周的坐姿,立时明白了,瞬间有些尴尬的将屁股往凳子下面滑了滑。

因为教卢飏礼仪的那个小太监怎么也不会料到万历皇帝会给卢飏二人赐座,加上时间紧迫,便没有教给卢飏赐座的礼仪。

刚才李恩也发现了卢飏不恭的举动,正要出声提醒,却见万历皇帝正拿眼神阻止他,心道:这小子还真是受宠啊。

万历皇帝少年丧父,早早便做了皇帝,加上李太后又对他过分宠溺,外有张居正帮他主持朝政,内有李太后帮他打理后宫,朝堂内外一派秩序井然,导致朱翊钧性格上有些自以为是,小性子比较多。

对于他喜欢的人,自然是万般皆是好的,比如:郑贵妃。

对于他不喜欢的人,即使是天皇老子他也要拉下马来,比如:教他、帮他,为他创立万历中兴,攒下巨额家业张居正。

而卢飏自然是他看上的人。

去岁卢飏在延庆斩杀十四名鞑子,便恰逢其会的入了朱翊钧的法眼,随后文臣们对封赏的反对,让朱翊钧觉得有些愧对卢飏,就像他觉得愧对郑贵妃母子一样。

随后,宣旨回来的魏忠贤得了卢飏的银子,又对卢飏赞赏有加,让朱翊钧对这个少年秀才好感备至。

而此回初次见面,一番奏对下来,朱翊钧更觉得卢飏句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而且更为关键的是,卢飏不仅这样说了,还将此付诸了行动,这每年数千两银子的分红便是卢飏的拳拳忠心。

经过此事,朱翊钧觉卢飏更是称心,以至于卢飏一些在外人看来颇为不恭的举动,在朱翊钧眼里也成了率真童趣。

朱翊钧此时也转回了御案之后坐定,接着便问了书坊不可降价之事。

刘宗周刚才已经说了这办书坊的主意是卢飏出的,所以此时,卢飏对刘宗周拱了拱手,直接将前次给刘宗周讲的话又说了一遍。

朱翊钧本也是极聪慧之人,只是少时经历让他有些小性子而已,而且这小性子放在普通人身上也无甚大碍,但对于一个君王来说,却国家之大不幸了。

朱翊钧听了卢飏的解释,瞬间对卢飏又多了一份欣喜,当然更多的是对自己慧眼识才的肯定。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然还懂得这商贾之事。”

“回陛下,只是略懂而已。”

在万历面前,卢飏甚为谦虚。

“哈哈,难得你还这么谦虚,刘祭酒教的不错,不过既然你说了降价之事不可,那朕便依了你,不过这银子朕可不能要,朝廷虽然缺银子,那你那几千两也没什么用,就留在国子监给诸生谋些优待吧。”

此事正中刘宗周和卢飏的下怀,这下国子监可支配的银子便多了。

“朕上次看了你的奏章,说一本《大学》竟然要四钱银子,如此多的银钱,如何天下寒士买得起书,对此,朕心甚忧,不知卢生可有妙策将这书价降下来。”

万历皇帝这便是考校了,他刚才听了卢飏所说的不可降价,随后便又问如何才可降价,就是要看卢飏如何回答。

至于答案如何,万历并不太关心,他主要想看看卢飏的急才。

卢飏闻言却没有万历那么复杂的想法,不就是价格波动规律嘛,他在中学的时候便学过了。

什么价值决定价格,价格反映价值,还有供需之类的,这些都是现成的经济学理论,他稍微总结梳理了一下,便开始作答了。

卢飏嫌那样坐凳子实在太难受,趁着回话的关口,直接便站了起来。

“一个物品的价钱,主要是由其成本决定,这雕版的书印刷不易,需要工匠一个字一个字的雕刻,还要排版上色,工序甚为复杂,书坊印制售卖一本书,工匠的奉银,纸张,油墨,这些都要考量进去,此外还有书坊的房租,各种工具的置办磨损等等,这些都要银子的。”

“另外,商人耗费精力印书,自然也是为了赚钱,所以在成本之外还要加上商人想要的利润,当然这利润也不是商人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的,因为文人士子也不傻,定价贵了,他们自然就不来他家买了。”

“至于这期间的博弈,学生认为如四季运行一般,也是有他一定的规律的,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商人想行商赚钱,必须要切合这个规律才行。”

卢飏站起来侃侃而谈,朱翊钧听得也是频频点头,虽然卢飏还没正面回答如何降价的事,但朱翊钧已经很满意了。

不过他还想再给卢飏一些压力,接着便道:“卢生还没说如何才能降价。”

卢飏闻言,瞬间在心里给朱翊钧翻了一个白眼,心道:定价如何来的都已经说了,这朱翊钧竟然还不明白如何降价,给这个时代的人讲授经济学原理可真是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