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凉,管家提着灯笼立在后门,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了回来的江熙沉。
夜半出去几乎是隔三差五,管家熟稔地接过他手中的斗篷。
回屋的路上江熙沉一言不发,走到挂着灯笼的廊芜下,管家回头,暗瞥了他眼他神色,心下纳罕不已。
这是谁惹少爷了?
只要和生意无关,少爷脾气好得很。
他这出去也不是谈生意啊,难道是结果不好?那也不太像是这个表情啊。
管家忙问:“少爷,要抓你的是不是三皇子?”
江熙沉回神:“是。”
真是这尊大佛,管家紧张道:“怎么说?”
“……没谈完。”
管家道:“那明日还要接着谈?”
少爷的脸色忽然沉下来,长廊上太黑,管家却没看到,只估摸着少爷以往的性子,语速如飞道:“那少爷先睡,小的明早就送消息过去再约时间,约在正午用完膳后如何?再早些也不是不行……”
“……闭嘴,就正午。”
少爷还是罕见地疾言厉色地训斥自己,管家缩了下脖子。
夫人知道少爷懒得走路,所以给他换的卧房离门最近,没走一小会儿就到了,屋里这会儿桌上还点着灯,暖意融融的,香炉里还烧着安神凝气助眠的香。
管家在身后关上门,道:“少爷,东西准备的差不多了,我是按照您原先安排的,明早送过去,还是您明儿和他再见时,您亲自送?”
江熙沉嗓音降到冰点以下:“……你送。”
管家心下纳罕,少爷以往长袖善舞,对有用的客人,尽可能地卖他人情,眼下他们要努力和那人交好,他送哪里比得过少爷亲自送来的分量重?
少爷心情不好,管家小心翼翼地劝道:“您反正也是顺便,还能卖他个面子人情。”
江熙沉皱眉道:“哪那么多废话?!”
“是是是,”管家立马道,“他算什么萝卜冬瓜,配少爷亲自送吗?!小的明早就去。”
“怎么还在?”
管家表情微微肉痛,欲言又止:“少爷,当真要给这么多吗?”
那也太多了,多得他都恨自己怎么不会武功。
江熙沉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粪土罢了,他毕竟帮我办成了事,又不熟,该还的,有来有回,白叫人替我做事,像什么样。”
这话不知道在劝说谁似的,说了一长串。
管家却没注意到,只搓搓手:“少爷,我每月的粪土,能不能多加一点?”
“……”江熙沉道,“随你去。”
管家兴奋地积极道:“您之前叫备的茶叶茶庄那边也快马送过来了。”
江熙沉脱衣服的手就是一顿。
“明儿我包包好送过去,这么多,都能够他喝到明年了,”管家一脸牙酸肉痛,脸上的肥肉都似乎心疼地直打颤,“这么好的茶,钱都买不来,您居然给他这么多,朝中好这口的大人多得是,做人情送点过去什么事儿不好说啊……”
铜镜里倒映出江熙沉面无表情的脸,他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发出来的:“你给我拿回来。”
“啊?”管家愣道。
“没听错。”
“不送了?”管家道。
这分明是少爷先前特别叮嘱的。
“我自己喝,一粒都不给他。”
管家大喜:“太好了!小的这就去!”
江熙沉看着都快奔出门外的人:“……你这么积极做什么?”
管家雀跃道:“少爷你不懂,吝啬鬼的幸福就是从别人那里抠点下来,反正他又不知道!抠到就是赚到!”
江熙沉:“……你快去吧。”
等人走了,江熙沉勾了下唇角,火气一下子散了。
一粒都不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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僻静别院里,陶宪望着自己人将一个又一个箱子从马车上搬下来,张口结舌。
罗明叫人打开,箱子里一片白花花的银光叫在场所有人都哇了一声。
他们都是有武艺傍身的男子汉,又在岷州边关一带有赫赫威名,要和他们往来的多的是,原先还有些自傲,瞧不上这商,对主子要和他亲近颇有些微词,觉得商贾势必嗜财如命、自私自利、虚伪狡诈,难以信任不说,他们都是爽快人,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在他那儿可能不仅讨不到好处,被坑了都不知道,眼下眼睛却齐齐亮了。
一人快步上前抓了把银子,眼里都是银光:“他竟出手这般大方,头儿,我们和他合作,不大会吃亏的。”
“是啊,这态度表得太好了,真真是给足了面子。”
“人是真爽,直接送银子,没送点乱七八糟没用的。”
薛景闲盯着那几大箱他们现在最需要的银子,不知为何却沉默了,过了一会儿神色微微有异地去问接应的那人:“……什么时候准备的?”
那人笑道:“主家惦记着你们的好呢,一听说您约他出去,便吩咐着准备了,不然也来不及。”
薛景闲:“……”
那人并未注意到薛景闲脸色:“贵客果真言出必行,主家说,这些不成敬意,送给贵客做礼物,贵客拿着随便玩儿。”
薛景闲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了。”
那人道:“他还约您正午熙安楼见。”
薛景闲桃花眼眯了眯:“正午?今天正午?”
“对,”那人不好意思道,“您一定要稍微早点到。”
薛景闲神色间有些细微难懂的怪异:“他着急见我?”
……他这时候居然还着急见他?
那人笑道:“我家主子一向事不过夜,能早便早,从不为旁的事耽误正事,这事要紧,没说完,定是会早到的。”
“……明白了,”薛景闲摆摆手道,“去回,务必会到。”
那人便回去回话了。
到了时辰,薛景闲又上了熙安楼的包厢,人果真已经到了,端坐在窗边,提着茶盏喝着茶,望着阳春四月楼下大京城热闹风景。
他今日一身白衣,清冷仪然,衬得人出尘文秀。
薛景闲瞧着这幕脚步忽顿了下,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忖度一闪而过,脸色又细微地变了变。
江熙沉听见脚步声转过头,见他来了,口吻冷淡,仿佛昨夜什么也没发生过:“坐。”
薛景闲提着剑走近,端起桌上倒好的茶就喝了一口,眉头皱了下:“这楼的茶真一般。”
“京城第一楼了,不然你想喝什么茶?”江熙沉动作娴雅地撇了撇茶盏上的浮沫,抿了一口,“我倒是觉得好喝得很,没想到山匪还懂品茶,嘴这么挑。”
薛景闲挑眉,瞥了他一眼:“落草为寇,逼不得已,其实从前是俏雅贵公子。”
“……”江熙沉白了他一眼,“你可真要脸。”
薛景闲莫名就听不得他说自己不好,懒散道:“在下其实琴棋书画诗酒茶,都略通一二。”
江熙沉怔了下:“当真?”
薛景闲玩味道:“逗你玩的。”
江熙沉瞥了他一眼。
薛景闲也看向他,语气有些玩世不恭:“你信吗?”
“我信,”在他诧异十足的眼神里,江熙沉道,“昨儿你拿的那本书,讲兵法的,一个山野无名之辈写的。”
“你也看过啊?”薛景闲惊讶道,“这书这么僻。”
江熙沉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我书铺卖的。”
“……是在下孤陋寡闻了。”
江熙沉并未抬眼,惬意地呷着茶:“大文豪,想必和妻妾琴瑟和谐?”
薛景闲松松散散地坐到他对面,打眼瞧着他:“孤寡一人。”
江熙沉喝茶的动作顿了下,道:“那势必也要娶个琴瑟和谐的妻子。”
“此言差矣,”薛景闲瞥了他一眼,收回目光懒洋洋道,“在下其实真实志趣是我给他弹琴画画作诗,他坐我腿上亲我夸我好棒天下第一就好了。”
“……”江熙沉呛了下,“贵客当真与众不同。”
薛景闲拧着眉头勉强地又喝了口茶,道:“主家叫什么名字?”
江熙沉似笑非笑道:“这问题有什么意思,能说出口的都是假名。”
薛景闲瞥了他一眼:“总也比‘贵客’叫得亲近。”
江熙沉手又是一顿,挑眼看他,神色间有几分愕然:“你想好了?”
说是要了解,可总有人先跨出那一步。
怎么可能没有迟疑,至少他暂时没这个勇气,只想着顺其自然,却没想到这人……
薛景闲就不爱看他粉饰太平装傻充愣,道:“人都差点亲了,你还问我想没想好?”
江熙沉脸色一沉,他这是故意要提的。
薛景闲道:“本来就是为‘亲近’才坐在一道的,总得有人提,姑且试试何妨?”
“不合适呢?”
薛景闲一哂:“不合适自是杀了我。”
江熙沉语气淡定得很:“我们可打不过你们。”
薛景闲起身,膝盖抵着桌,身体前倾,以一个懒散又纨绔的姿势,将脸凑了过去,轻笑道:“到时候你亲我一口,我让让你啊。”
他屡屡提昨夜,显然是故意的,江熙沉面具下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
江熙沉抬手,薛景闲一把按住他握着茶盏的那只手:“山匪才动手,你们文人做不出泼人的事。”
“……”江熙沉深吸一口气,指尖僵了僵,“松手。”
薛景闲嗅到飘到鼻端的茶香,神色滞了几秒,逐渐狐疑起来,他上下扫着眼前人,那眼神仿佛捕快看到了可疑的偷东西的嫌犯:“我茶呢?”
“什么?”江熙沉神色一滞,转瞬面不改色。
“我说,我茶呢?”薛景闲眼也不眨地盯着他,审犯人一样追问。
江熙沉淡定地用下巴指了下薛景闲手边几乎满着的茶盏:“你茶在桌上。”
薛景闲:“装傻,你答应送我的。”
江熙沉面色依旧不改:“我听不懂。”
下一秒,他的表情僵在脸上。
眼前人用修长的五指从他被扣住的那只手里提出了他的茶盏,改提为握,当着他的面喝了一口:“人赃并获。”
江熙沉望着那个茶盏,面具后的脸不受控地微微红了起来,怒道:“你……”
薛景闲挑眉道:“你不仅克扣我茶,还当着我面儿喝,我就说,这楼里茶这么难喝,你怎么喝得这么起劲儿,好啊,坏人。”
他指尖抖啊抖地指着他,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受骗者神情。
被毫不留情地拆穿,江熙沉面上仍是淡定,道:“你还好意思问我要?”
薛景闲反问:“我怎么不好意思?”
江熙沉淡睨他一眼:“钱我给了,我可不欠你,真要算,你昨晚打劫,你还欠我。”
“……”薛景闲认真想了想,“那让你亲回来?”
“……滚。”
“你不是骂我狗东西?我不混账点怎么行,”薛景闲啧了下,一幅积极解决问题的姿态,眼底却藏着十足的戏弄,“那要不这样,我哄哄你……”
江熙沉的手忽然搭上了他的手,薛景闲愣了下,蓦地低头。
这动作宛如撒娇,更何况眼前人一反常态地含着笑,薛景闲好半天都没反应,心道这人动不动主动拉人手的习惯可真要命,眼前人摸着他的手指,一根根悄悄掰开,薛景闲深深看他:“你这是做什么?”
江熙沉笑意更甚,趁他说话之际,终于从他手里抠出了茶盏,薛景闲猛地低头,一瞬间意识到什么,但已经晚了,下一秒,温热的茶水已经朝他泼了过来。
淅淅沥沥的茶水顺着他的下巴流到前襟。
薛景闲:“…………”
眼前人站起,头也不回地下楼,随着风飘起的发梢都透着几分俏皮得意。
薛景闲低头望了眼桌上空空如也的茶盏和自己下着雨的前襟,没好气地笑了,舔了下唇,一瞬间特别想拽他回来欺负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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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熙沉上了马车,在马车里等候许久的管家立马道:“如何了?三皇子那边什么情况?”
江熙沉掀帘的手僵了下,径自上来,坐下道:“……没谈完。”
管家紧张道:“那这事情也太复杂了。”
“……”江熙沉没吭声,望向窗外,瞥见从熙安楼门口出来的那人,眉头皱了一下,忽道,“停。”
“少爷?”管家还以为临时有什么事,顺着少爷的视线望过去,愣道,“姑爷怎么在这儿?”
江熙沉皱眉回头看向他。
管家意识到自己喊了什么,在江熙沉的眼神里,道:“……薛猴儿怎么在这儿?”
江熙沉心满意足地收回了视线,继续往那人看去。
薛景闲拿了根珠圆糖红丝丝拉拉的糖葫芦旁若无人地吃,他扎了个京中年轻男子皆有的马尾,只是没带冠,用金色发带扎的,看手艺估计是自己扎的,和百姓扎的稻草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身不起眼的玄袍,没半点装饰,倒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得很,就是举止动作有种他还七八岁刚下学的兴奋之感,在琳琅满目的货摊上东看看西看看,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却一个都不买。
他本该是小贩们最讨厌的一类顾客,他们瞧着他的脸,却都笑盈盈的,耐心得很,不少出来游玩的姑娘都暗中往他瞧,慢慢红了脸。
江熙沉脑海里莫名就冒出了昨夜那人说的话。
“管家,你说他和三皇子哪个俊?”
“啊?”管家愣住了,“少爷怎么会拿他和三皇子比?”
江熙沉道:“只论长相呢?”
管家仔细盯着那人的脸瞧了瞧,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神色极其怪异:“……那好像,竟是他好看些?”
江熙沉神色一滞。
“少爷你还别说,一般人不会这么比啊,可真比起来……”
江熙沉沉着脸,不信邪地盯着那人眉毛眼睛鼻子瞧,眉头忽得皱了一下:“管家,他长得是不是和萧承尧有一点像。”
“啊?”萧承尧可是三皇子,管家吓了一跳,连忙又盯着他眉眼瞧,似乎是有那么一点点相似。
萧承尧是尊贵无匹的三皇子,他根本不敢抬头看,只有个简单的印象,只记得是桃花眼,和这人一样,只不过萧承尧眼睛更小更狭长些,有些偏吊梢眼,显得更心机阴沉盛气凌人些,高高在上。
当然他没仔细打眼瞧过萧承尧,也不敢说。
管家道:“少爷是不是恨屋及乌看谁都像三皇子?”
“……不无道理,”江熙沉意兴阑珊地放下帘子,“府上的马车,你叫载他回去吧。”
他们为避人耳目,来了不止一辆马车。
管家诧异道:“少爷不是不喜他么?”
江熙沉道:“到底有婚约在身,要照拂一二的,这同我喜不喜欢他有什么关系。”
管家应声:“少爷明理。”
那边薛景闲拒绝了,管家也乐得省事,很快就上来了,马车再度行驶,刚驶出去没一段,正掀帘欣赏着热闹景象的江熙沉眉头忽地蹙起。
薛景闲一直在他眼帘里,熙安楼和画舫楼靠得很近,他们眼下快到画舫楼的后门了,薛景闲也边玩边看晃悠到了这个地方。
这是画舫楼后门的巷道。
记忆中,那天……那人应当是从画舫楼二楼跳下,跳到画舫楼后门,也就是当时他马车停的位置,救了他。
走的时候是顺着这条巷道几个闪身到底,消失不见。
自己当时急着回府,到现在还未查探过……
远处薛景闲不知不觉消失了,江熙沉想着那天的事,回神同管家道:“你进画舫楼等我,我下去一趟,待会儿就回来。”
管家看着这地方,显然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好,少爷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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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熙沉戴着斗笠。
因为之前是约在正午,面具太欲盖弥彰惹人注目了,反倒是斗笠、帷帽之类,江湖人、要嫁人的男子、防晒避嫌的女子都会戴,常见得很,所以他才是这般形容。
他循着记忆,顺着那条巷道快步走到底。
巷道比他想象中要长多了,几乎横穿了小半个京城。
他是京城人士,这么多年受限于身份,从未离过京城,又因为经商,对京城各处摸得估计比马夫都还清楚,如今这位置,完全脱离了闹市,和贫民窟倒是靠得挺近,再走一段都要出城了。
富商达官住得是刚才的那一片区,这一片区多是普通甚至贫苦的百姓,入目也没了雕栏画栋、琼楼玉宇,都是简陋朴素的连片宅子。
薛景闲早不见了,不过他不重要,江熙沉浑不在意,他走到底后,便有些不知往何处去了。
江熙沉边走边打量,小路两侧的宅子又小又高,离得极近,不像显贵区每栋宅子独占一片,绝不会有光线被遮挡的问题,这深深的巷道里黑得很,明明是正午,却像是傍晚,他没走几步,忽然被捂住他的嘴。
那人在身后。
江熙沉瞳仁蓦地变大。
那人力气大得惊人,将他往一侧一拖,一只手拦腰箍住他,身体紧接着就贴了上来,滚烫炙热,散发着成年男子的气息。
压迫感铺天盖地罩了下来。
前胸贴后背,近无可近的距离,暧昧的姿势,江熙沉挣扎着,那人却抱得更紧,身体也因此贴得更近。
“哪来的迷路的小美人,”那人声音油滑又下流,“居然能到这种穷地儿,没人告诉过你,这片儿都是贼盗,不是偷钱的,就是采花的,我今儿可真艳福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