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崖是一座孤峰,位于寂幽海周边山林的东北方,紧靠外围禁制。
寂幽海其实是一个海中之海。本是不知多少岁月之前的一处灵族遗迹,后沉入浩瀚洋中。初代鬼帝以强大神通在这遗迹之外设下禁制屏障,便隔绝海水叫此处成了鬼族隐秘的居所。成千上万年来,无数灵界凡人被掳掠至此做为肉食法材,又产生无数适宜鬼族修行的怨气与阴冥之力。这力量日渐浓郁而趋于实质,便在这片洞天之中又凝聚出一片黝黑的“阴冥之海”来。
殷无念攀到这孤峰半山腰的时候,正值夕阳西下。这夕阳其实也并不是真的,而是外界太阳在禁制之中的投影。可橘色日光照到极远处那平滑似镜一样的寂幽海面上时,仍与真正的斜阳余辉毫无二致。
寂幽海比凡界一个寻常国家还要大些,此刻放眼望去无边无际,好像整片海面都在燃烧。这是因为在海面之上还有发散的阴冥之气,被斜阳一映,便都成了火云。
“海水”、“火云”,对修行鬼族功法鬼修与人来说是力量之源,但对如今的殷无念而言却是致命的东西。他自创的功法名为“混元魔体”,依“天魔解体大法”的路子,要先散去全身修为,再放任心中魔念滋生。而后同修士们人人畏之如虎的心魔合而为一,自无穷无尽的怨念欲望之中汲取强大力量。
他修为被废,第一步算是成了,而今则要以近乎凡人的肉身再将五行元气逐一炼化以成灵体,好更好地与心魔融合。这么一来,他就需要一个不受打扰、有充足法材供应的环境。
所以他得想个好办法,好太太平平地回到幽冥殿去。
他歇了一会儿,继续向上攀登。往生崖从前是他的洞府所在,因为他既爱崖下苍翠的林木,又爱另一边禁制之外的海底奇景。为不叫闲杂人等打扰,当初他将这山崖另一半坡度稍缓的地方给齐齐切断了,往生崖便形同一根巨大无比的石柱,只留一条极险的上山路。
结果现在报到他自己头上——他担心落在那上山路周围的散修与鬼修手中阴沟里翻船,只好选这最险的一面慢慢往上挪。等日头完全没入寂幽海西边时,却只刚攀到悬边一处石台上。
殷无念打算再歇一会儿,却忽然听着头顶崖边有人说话。
“法王现身吧。你可真是好算计,刚才在殿上,叫我被帝尊骂个狗血淋头!现在我如你的愿,来接你了!”
是尸孙佼的声音。
看来他的第一步走成了——没人会认为运筹帷幄的幽冥大法师有一天会真个儿因法宝符咒耗竭而被人逮个正着,在旁人眼里,这正该是自己智谋的一环。
殷无念在原地踮脚跳了跳,看见尸孙佼的模样。
他站在崖边一株月照树下负手而立,那月华洒落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镀上一层银光,袍服、冠上的珠宝也晶莹照耀,倒是将自己从前的气派学了个七七八八。殷无念向来知道尸孙佼是个学人精,如今过了六十年,也算功夫不负苦心人了。
不过他这站位有点儿蹊跷。背靠悬崖,身上阴冥之力激荡,似是有所防备。要真是来接自己的,用不着这样如临大敌,只怕不是接,而是打算送自己上路。
这时见无人答话,尸孙佼又低叹一声:“法王你不信我?唉,你怪我从前落井下石么?可那是帝尊的意思,我除了照做还能怎么样呢?现在帝尊既然免了你的罪,我也无话可说,只能照办了。不然触怒帝尊,只怕我这寂幽海大护法也没得做啦——”
落井下石?这未免谦虚了。要他没记错,六十年前事发之后这家伙先将自己麾下鬼将统统杀光,又跑来往生崖将此处毁了个七七八八以表忠心,可谓头一员急先锋。
此人蠢则蠢矣,可要论心思毒辣,在寂幽海也是数得着的人物。殷无念原本打算慢慢收拾他,不过他既然起了这心思、不想叫自己好好清修……那就留他不得了。
于是他高声道:“哎,拉我上去!”
尸孙佼的声音戛然而止。隔了两息的功夫,才听着脚步声——他在崖边探出头,眼中凶光一闪,但又有些疑惑:“……你怎么在这儿?”
殷无念叹了口气:“爬山呗。我在凡界的时候就喜欢爬山,不过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爬……山?”
“不然我怎么上往生崖?”殷无念抬手往周围散修不少,妖魔鬼怪更多。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要是沿路往山上走,遇着哪个不怕死的小怪把给我炼了,我岂不是死得冤枉?”
尸孙佼沉默片刻,低声道:“是啊……要是哪个不怕死的小怪……”
殷无念笑起来:“你不会就想做那个小怪吧?”
尸孙佼只盯着他看。两人沉默片刻,殷无念将双手搭上崖边,做势要自己攀上去。
此刻是个下手的好机会。只消尸孙佼随便发出一道鬼火,或者抬起一脚将他指骨碾碎,他大抵就得交代在今夜。这种危机感令殷无念的心跳得稍微快了些,有那么一刹那,心中甚至生出忐忑犹豫之情。
这种情感对修行人来说不是好事。会动摇心智、影响神念。如一切过分强烈的悲哀喜乐一般,都会在修行途中慢慢累积,最后在突破某一境界的紧要关头引来心魔。
可对他的“混元魔体”这功法而言,这些寻常人避之不及的东西却恰恰是他所追求的。他迫切地想要心中魔念尽快到来,好比即将渴死的人迫切地期待一杯鸩酒。
两息之后,尸孙佼往后退了一步。
殷无念双臂发力,跳上崖头。易冲动却也易胆怯,这家伙的脾性还是没什么长进。
“我从前教你做事要考虑周全,可你现在又在犯错。”殷无念把自己身上的尘土慢慢拂去,又抬手点点自己的脑袋,“用脑子想一想,你今天要真杀了我,你自己以后会怎样?我猜猜,今天在殿上的时候,白骨夫人是不是叫你难堪了?”
尸孙佼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殷无念冷笑一声:“你是个蠢材,这你自己应该清楚。可这些年帝尊却重用你,无非因为白骨夫人道龄不比他短,根基比我从前还要深,他就需要你来制衡。可这些年帝尊也要意识到你不堪大用,又正值灵界动荡,因此才想召我。因为我没了修为,对帝尊已没什么威胁了,正可替代你。要你是白骨夫人、想到这一节,你会怎么办?”
他边说边向前走,将后背露给尸孙佼。他从前将往生崖悉心布置,自寂幽海外移栽了许多花木遍植其上。又在林间建了许多亭台楼阁,曾是寂幽海中第一等的福地。如今虽然荒废六十年,草木却更繁茂了。此时暗香浮动、疏影横斜,竟比从前更有意趣。
走出七八步,终于听尸孙佼迟疑道:“她……会除去你?”
又低低地叫了一声:“怪不得那娼妇今天在殿上那样猖狂!她想叫我来杀你……那样帝尊要是发了火,我也没好下场啦!”
语气又一缓,忙跟了上来:“法王,你可别往心里去,我怎么会上她的当!?我不过是一时气昏了头嘛……咱们这就回幽冥殿,你就住在我那儿,好不好?也叫帝尊瞧瞧,我办事漂亮!”
殷无念走到一处残亭中坐下:“我就待在这儿。你回去对帝尊说,因为你想杀我,所以我不敢回去了。”
尸孙佼忙跑到他面前躬身作揖:“法王法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你要是不回去,我可就惨啦!上一次我办错了事,帝尊将我炼了七天七夜!”
“是这样就最好了。”殷无念说,“那在白骨夫人那儿看,既是我如今我畏惧她了,又是你我失合,正可以叫她放松警惕。尸孙佼,你不想有朝一日除了她么?”
尸孙佼叫起来:“我当然想!可是……可是……”
“当初你在我手中做鬼将的时候,我也是日夜炼化你。你受苦,由怨念产生的阴冥之力就是你的力量之源。如今和从前一样,想要永绝后患,仍得先吃苦。”殷无念合上眼,“她想借你害我,你也可以借我害她。帝尊自然清楚是她坏了事,总不至于过分为难你的。”
尸孙佼像苍蝇一样搓着手:“法王你神通广大,就没有更好的法子吗?我倒是不怕自己受苦,而是怕,帝尊叫你回去,你却不回……他怪罪你可怎么办?”
殷无念叹了口气,将眼皮掀开一条缝:“我如今和凡人无异,又怎么受得了海里的阴冥气?不过要你真想我尽快回去,也有个法子——我叫你带的火灵妖丹带了没有?”
尸孙佼忙在袖中一摸,捧出一个锦缎宝盒:“全是上好妖丹,都献给法王!”
殷无念伸手接了:“那么你去对帝尊说,我需要几个月的功夫以这些妖丹炼化一件护身宝物,时候到了自然去驾前请罪。这样你总能交代了吧?”
尸孙佼还要再说话,殷无念便将眉头一皱:“白骨夫人什么道行。你当我说除了她,就能除掉么?你给我安心等着!”
尸孙佼没法子,只得悻悻退开两步,将大袖一甩升上半空。向往生崖周边环视一周,忽然大骂:“不知死活的东西!”
再将手一抬,袖中涌出大团黑气将周边的林地全笼住了。此时已入夜,这黑气却比夜色更加深沉。须臾之间山地中惨呼连成一片,如同在这样的夜色中抚摸野兽的皮毛一般,迸出无数闪亮的血光。
“幽冥大法师即日起在往生崖上清修!”尸孙佼高声道,“再有不知死活敢靠近往生崖的,全是如此下场!”
又在云头向殷无念点了下头:“法王,那我可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