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藤妖覆灭,石壁上枝蔓尽落时,这场心魔也就到了尽头。

梦里的龙平只是个十岁上下的孩子,心魔已经把他吓得够呛,待进入魇术母体,不知还要受到多少惊吓。

在眼前景物消散之前,谢星摇特意叮嘱:“等石室消失,我们会看见一座黑漆漆的城。那是一场虚幻梦境,你到时候不要害怕,耐心等我去找你汇合,好不好?”

她语气柔和,男孩怯怯点头。

于是身前所见的一切袅袅如烟散,当谢星摇再眨眼,果然来到绣城。

还是和上回一模一样的深夜,与之不同的是,这次她被传送到了城中。

已经能强制性将人拉入魇术母体,这或许意味着……幕后主使的力量有了极大突破。

此地诡谲阴森,不知潜伏着何种危机,谢星摇手中暗暗凝出法诀,四下张望。

她正置身于外城的一条长街,街中悄怆幽邃、静谧无人,四面八方见不到一盏亮灯,唯有天边残月盈盈生辉,在棉絮般散乱的云层里,洒落几缕亮芒。

平日的繁华之景地覆天翻,就连街边的花树也令人心生忌惮。婆娑树影被月光缓缓拉长,冷风拂过,好似魑魅魍魉浮动的身姿。

处处都是惹人不快的气息。

谢星摇静静聆听耳畔风声,倏忽之间,听见风声一急。

她飞快转身,在不远处望见熟悉的青衣。

“……晏公子。”

谢星摇叹气:“你总是这样悄无声息,有点吓人。”

晏寒来:“身法使然——听谢姑娘的语气,难不成从未修习过身法。”

他一如既往说话不好听,但在这座空荡无人的城池里,晏寒来无疑是她唯一信得过的队友。

谢星摇没理会这句阴阳怪气:“对了,这里为何只有我们两个?龙平的心魔被破,应该也会来到绣城。”

“或许同神识有关。”

晏寒来道:“魇术母体强行将我们拉入绣城,显然是动了不让我们离开的念头。你我二人皆是修士,神识强而稳固,因此来到较为安全的外城;至于龙平,应当在绣城深处。”

谢星摇一愣:“深处是指——”

“魇术母体发源之地。”

这就危险了。

倘若他们三人同行,龙平还能得到保护。这座城显而易见地杀机重重,留他一人进入深处,可谓九死一生。

“根据我们已知的所有情报,城中沈府最不对劲。”

谢星摇:“我们一起去沈府看看?”

*

这座“绣城”的气息很让人生厌。

起初他们置身外城,只能感到一股不太舒适的威压。

等顺着长街慢慢往里,月色渐淡、天色渐黑,四下蔓延开浓郁黑气,如同浑浊沼泽,压抑得叫人喘不过气。

耳边只剩下风声和树叶摇晃的声音,像极呜咽。谢星摇明面上保持镇定,实则心里发慌,暗暗唱了好几遍《好运来》。

沈府立在黑雾之中。

晏寒来先她一步迈入大门,确认无事,淡淡投来一道视线。

谢星摇紧随其后,被府中阴冷的寒气冻得一哆嗦。

沈府面积极广,前院、中院皆栽种了团团簇簇的繁花绿树。

花香连绵,勾连起亭台座座。后院里的建筑最大也最高,足足有数十层高度,听说是沈府老爷为将春色一览无余,特意修建的观景阁。

《天途》里,与沈惜霜的最终决战就发生在观景阁中。

想着想着,谢星摇蹙起眉头。

这座府邸偌大,龙平不知被带往了何处。宅子里指不定藏着什么妖魔鬼怪,倘若大声呼喊、暴露了位置,他们三人都得遭殃。

但要是一处一处地找,不仅费时,还不一定能找到。

更何况……他们还要尽快找出一切的真相。

“我们继续往里吧。”

谢星摇压低嗓音:“这地方——”

她话说时转头看向晏寒来,目光瞥过,发现他正盯着一片角落瞧。

顺势望去,原来是前院里栽种的花。

沈府光线暗淡,谢星摇之前只匆匆一瞟,如今随他看去,才后知后觉发现一丝不对。

前院里的花丛争奇斗艳、明丽鲜妍,然而细细端详,每棵树上居然长满了不同的花朵。

绝大多数是桃花,周边零零星星镶嵌着杏花、梨花、刺槐花与玉兰花。

桃花开得最盛、艷丽如霞,其余花朵要么只结出了小小花苞,要么生机颓然,在冷风中轻颤。

最为诡异的,是花丛树干。

桃枝妖艳,向墙里墙外各处生长,无边浅粉里,显露出一片片翠色将滴的竹枝。

竹枝并非由竹干生出,而是嫁接一般长在桃树之上,翠绿与粉白两相交织,尤为格格不入。

“像是……”

谢星摇沉声:“桃花汲取了所有养分。”

梦由潜意识产生,梦中所见,皆有寓意。

桃花汲取其它花朵的养分,的确能与原著对得上——

沈惜霜身为桃花妖,剥夺他人的神识促进修为增长,无疑是一种掠夺。

但为何……桃树会连着竹枝?

比起花朵,枝干才是植物的主体。竹子与桃花的羁绊,恐怕比那些梨花杏花更深。

线索太杂,谢星摇毫无头绪,正在思忖间,肩头被人轻轻一拍。

多亏晏寒来的这道提醒,她从沉思里挣脱而出,敏锐察觉到一股妖气。

来了。

魇术母体绝不可能风平浪静,谢星摇手中掐诀,望向妖气源头的方向。

她和晏寒来的修为都被大大压制,沈府威压如此厚重,里面的精怪实力定然不低。

希望……不要有事才好。

黑雾弥散,威压沉沉,一道灰影自廊间缓缓踱步,不消多时,显露出魁梧健硕的身形。

以及铺天盖地的杀气。

“何人擅闯此地。”

灰影步步靠近,月光暗淡,逐一映亮他尖利嗜血的犬牙,布满血丝的双眼,以及手中锋利的长刀。

当他咧嘴笑开,周身妖气氤氲,喉音沉如山压:“擅闯者——”

最后一个“死”字没来得及出口。

因为不远处的红裙少女先是一愣,旋即十足欣喜般睁大双眼,打断他的台词吟唱:“大人!是你吗大人!”

犬妖:……

犬妖:???

等等他有点儿懵。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犬妖还是下意识皱起五官:“啥?”

谢星摇不给他反应的时机:“是我大人!还记得溟山吗?我们见过啊!”

幸运。

大幸运。

人生何处不相逢,本以为即将迎来一场死战,然而当灰影走出雾气,她居然见到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

正是龙平心魔中,被她一路走一路骗的犬妖。

只不过来到绣城,他收起了那对标志性的毛绒绒耳朵。

想来也是,藤妖被仙门道长剿灭,溟山里的精怪们自然会四处逃窜。没想到阴差阳错,犬妖居然到了沈府中。

送走一个工具人,立马又来一个。

巧了啊这是。

“我曾运送人族献给藤妖,得了大人你的协助。”

谢星摇道:“大人仔细想想,溟山,石门,敲开石门就能进去的石室!”

晏寒来:……

龙平的心魔和如今这场梦境,是两个彼此独立的故事。

谢星摇虽在心魔里见过犬妖,但对于这场梦里的犬妖来说,她只是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

——也就顺理成章地,不知道她曾屠灭过老藤。

更何况,她说得太准确了。

藤妖食人、溟山中隐秘的石门,这些全是不为大众所知的秘密,只会告知信赖之人。

溟山已覆灭多年,为藤妖供奉食物的人族有十几个,或许……过去这么久,人员又那般繁杂,真是他忘了?

犬妖有了短短一刹的神志恍惚。

“多亏有各位大人的照拂,我才终于到了炼气中阶。没成想天降噩耗,溟山居然出事了。”

谢星摇乘胜追击:“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我穷困潦倒,没一处落脚的地方,恰好听说大人你在沈府,便想着来投靠试试。”

她说着一顿,语意渐深:“大人,我还记得在溟山时,你总会露出两只犬耳……时过境迁,它们也不见了。”

犬妖刹间抬眸。

是了。

当初居于溟山的他桀骜不驯,时常以半妖半人的模样示人。这是他多年前的小习惯,倘若这姑娘是仙门之人,哪会把这种事记在心上。

唯一的解释,是他们曾经的的确确有过交集。

犬妖恍然大悟,晏寒来冷眼旁观。

的确很有交集,你被稀里糊涂骗了一路,如今被卖还要帮着她数钱。

“正是,正是!”

犬妖将他们二人飞快打量:“来投靠我?很有眼光。实不相瞒,我已做到了沈府高级护院的位置——”

他言语间现出几分得意之色,话没说完,被另一道女音骤然打断。

“护院。”

一只树妖自雾里现身,四肢皆是长藤,面目模糊可怖:“发现一个擅闯者。”

擅闯者。

谢星摇心下一动。

进入绣城的只有他们三人,也就是说——

“哦?”

犬妖抬眸,声调懒懒:“押过来。”

他话音方落,远处响起几道凌乱脚步。循声望去,瘦弱的男孩被花枝死死缚住,不时奋力动弹、妄图挣脱。

花藤紧紧缠进皮肤,越是挣扎越是痛苦,衣袖已然渗出血色,龙平暗暗咬牙。

他一眨眼就到了这个鬼地方,放眼望去寻不着人影。这些飘荡的花妖犹如鬼魅,很快发现了他的藏身之地。

听它们说,自己即将被献给这里的小头头。

听它们说……距离溟山覆灭,已过去十多年。

虽然捋不清楚状况,但落入恶妖手中,毫无疑问唯有死路一条。临近死亡,他心中居然没有太多的恐惧,更多是不甘心。

等见到那小头头,就算不能杀了对方,打他一拳、踢他一脚也好,至少能证明自己不是个缩头乌龟。

不知道那对哥哥姐姐怎么样了。

在如此艰险的环境里,他们定然也在苦苦求生。

这个念头让他有些低落,心中为他们二人祈祷一番,再抬眼,龙平已能看清前院几道影子的轮廓。

一黑一红一鸦青,都说红衣最是凄厉,那红衣人铁定不容小觑——

等等。

目光渐渐凝聚,男孩的神色里,现出一丝不合时宜的茫然。

鹿眼瓜子脸,这个姐姐,他曾经见过的。

四目相对,谢星摇无比惬意伸一伸懒腰,朝他露出微笑。

龙平眼角狂抽。

不对吧。不正常吧。不符合逻辑吧。

——怎么又是你啊???

心有所感,他面无表情挪动视线,看向她身边。

青衣少年神情淡淡,黑衣犬妖春风得意,正昂首轻笑。

他笑得居高临下、趾高气昂,分明是一副上位者姿态,不知为何,龙平却打从心底里生出浓郁的同情。

从一场心魔到另一场梦境,从溟山到绣城,从十年前到十年后。

——你又成受害者了是吗???

*

与此同时,梦境之外。

白天的绣城华美光鲜,无边春色如水轻漾。

月梵坐在一家食肆中,徐徐饮下一口热茶,向着身侧的姑娘扬唇轻笑。

沈惜霜听闻他们穷得只能喝西北风,出于对侠义之士的敬仰,特意宴请几人来此用餐。

谢星摇和晏寒来纷纷入梦,昙光是板上钉钉的反派角色,此刻受邀坐在这里的,只有她和温泊雪。

[别担心各位,有的人离开了,但他其实还在。]

昙光独自坐在食肆角落,悄然传音:[我们的计划已经成功了第一步。沈惜霜已经觉得温道长是个可靠之人,但因为种种原因,她现存最多的情绪,是同情。]

月梵默默分析:[沈惜霜在寻找仙骨的祭品。仙骨珍贵,祭品也定要经过精挑细选,我们需要把同情转化为欣赏,让她觉得温师兄配得上献祭仙骨。]

昙光点头:[就是这样!放心,我已经整理了恋爱游戏里的一百种攻略方法,准能蹭蹭提升好感度,温道友照做便是。]

温泊雪有些紧张,应了声“好”。

他今天做了充足的准备,为配合贫穷人设,甚至穿上一身堪比丐帮弟子服的外袍。

……虽然他觉得这件衣服有些花里胡哨,但月梵和昙光拍着胸脯保证,它最能彰显散漫不羁的浪子风度。

沈惜霜的线索至关重要,为了谢师妹和晏公子,他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妥当。

“可惜谢姑娘与晏公子不能到场。”

沈惜霜颔首轻声:“各位除魔辛劳,今日便放心大胆品尝佳肴吧。”

[首先,要想营造一个可靠的形象,眼神非常重要。]

昙光道:[要凛厉,要冷酷,要放电,要含有三分淡漠四分正气五分漫不经心——]

[停停停!]

月梵:[你这扇形统计图超过百分之百了都!]

“温道长。”

沈惜霜笑看他一眼:“你眼睛不舒服吗?为何一直斜斜觑着?”

温泊雪停下挤眉弄眼:“……眼睛,我眼睛的目力向来不大好。”

他说得磕磕巴巴,沈惜霜却是一笑:“是吗?我也不大能看清东西。”

“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分辨不出颜色。”

见温泊雪目露困惑,她语意温和:“有时离得远了,就看不见远处的景色。”

“这是为何?”

沈惜霜笑笑:“也是生来就有的症状,我已习惯了。”

[让眼神见鬼去吧。接下来是嗓音。]昙光扶额:[小说男主角必有一副磁性沙哑的嗓子,试着把音调压低,你就能撩人于无形。]

温泊雪:……

温泊雪低咳一声:“沈小姐,你想吃什么?”

“温道长与月道长随意挑选便是。”

沈惜霜一怔:“温道长莫不是着了凉?嗓音为何如此沙哑?”

温泊雪停下压嗓子:“……小时候,我天生有点破锣嗓。”

[又是半瞎又是破锣嗓。]

月梵瞳仁剧颤,喝茶压惊:[这是破布娃娃吗?我们怎么又成卖惨的了?]

昙光:……

昙光咬牙:[没问题,还有机会。接下来是点单时间,你请客,专挑名字好听的点,告诉她自己前些时间降妖除魔,今日终于得了报酬,不想委屈她和自家师妹。]

月梵好奇:[为什么是名字好听?难道价格不重要吗?]

[专点贵的,会被当作暴发户,很没情调。]

昙光:[比起大鱼大肉,做工精致的小菜才是千金小姐的最爱——更何况是沈惜霜这种性子。]

这番话宛如醍醐灌顶,温泊雪乖巧点头,翻开菜单第一页。

字好多,好复杂。

身为二十一世纪土生土长的新青年,对于修真界古文,他大部分不认识。

“这位公子,”身侧的女侍笑得礼貌,“有什么中意的吗?”

“要一份这个。”

温泊雪整理好思绪,食指纤长,轻点纸面:“这是……玉池醉醉虾。”

一片寂静里,他似乎听见女侍强忍笑意的轻咳。

[从右,往左。]

月梵又一次喝茶,指尖微微颤抖:[不是从上往下念。]

温泊雪耳根一阵发热,静默垂头。

他方才从上向下念出了最右一竖行的所有字,此刻横着往左,赫然见到另一片崭新天地。

“玉带虾仁”“池塘莲花”“醉鱼”“醉虾”“虾炖蛤蜊”。

合在一起,成了他的玉池醉醉虾。

好家伙。

这回成文盲了。

[……算了,你还是找个贵点的吧。]

昙光以手掩面:[装不成知书达礼,土豪就土豪吧,至少还能为她花钱。]

“师兄,你又在开玩笑。”

月梵适时开口,礼貌笑笑:“沈小姐见笑了,师兄他总爱玩文字游戏。”

“是是是。我认真看看。”

白衣青年弯眼轻笑,再开口时慢语轻言,风度翩翩:“姑娘,劳烦来一份最贵的琳琅满堂。”

他这回看得清清楚楚,这道菜后面跟着四位数。

字也简单,不可能认错。

不知为何,四下再一次陷入静默。

“公子。”

女侍深呼吸,再深呼吸:“琳琅满堂是我们店名,后面跟着的数字,是门牌号地址。”

温泊雪:……

沈惜霜试探性开口:“不如,我来点单?”

角落里的昙光拿光秃秃的脑门哐哐撞墙。

温泊雪试图解释,挽回几分形象:“其实我学过认字,只不过家乡那边的文字和这里不一样——小时候,奶奶还夸过我字迹很漂亮。”

沈惜霜从他手里接过菜单,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

月梵又又又一次喝茶。

修真界早就统一了文字语言,若说仍然保留着小众文字的地方,唯有那些人迹罕至的贫苦部落。

温泊雪出言解释之时,她已在脑中勾勒出了故事背景。

男孩深居于大山之间,他的笑容朴实无华,他的丐帮弟子服洗得发白,他用生来就有的破锣嗓,一遍遍念出古旧的部落文字。

而白发苍苍的老妪坐在他身侧,用布满皱纹的手掌轻抚他脑袋——

……大山的孩子,更惨了啊!

[怎么会这样?]

昙光抓狂:[这都能毫无火花,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其实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某些地方不大对劲。]

月梵说着蹙眉,好一会儿欲言又止,最终迟疑道:[你觉不觉得,温泊雪今日的穿着打扮,非常似曾相识。]

[有吗?]

温泊雪低头,匆匆扫视自己的外衫:[这不是你们俩精心为我挑选的,还说很文艺范、很日系风吗?]

昙光抿唇,不动声色挪动目光,将他打量一番。

灰扑扑的深色布料,身前身后隐约可见三块补丁,色泽不一,完美契合不太有钱的江湖浪子人设。

陡然之间,他悟了。

不远处的月梵同样豁然开朗,与他默默对视一瞬。

二人心照不宣,鹌鹑般愧疚低头,没再传音。

但见沈惜霜身姿袅袅,眉如远山,举手投足尽是画意,好似灼灼芙蓉。

而她正对面。

是一瓶端坐着的人形椰树椰汁。

椰树椰汁,不配拥有好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