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首先听到脚步声。从楼上冲下来,一把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芥川!!”
接着是店主在语速飞快地说着什么。
然后有人蹲下来,没有去擅自摇动他的身体,简单检查一下得出结论:“没问题。交给与谢野医生就好。”
又有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宛如吞下过地狱炭火的沙哑声音说,“你要去做什么,织田作?”
织田作……?这是什么奇怪的断句。
他又听到织田作之助隐隐压抑着什么感情的声音,说,“在横滨能受到这样的伤势,再加上我拿回来的……,芥川一定是招惹上了港口黑手党。我要去……”
那个声音突兀地打断,“不许去,织田作。”
同时芥川龙之介也努力聚焦起自己仅剩的意志力,……该说要感谢那位送信来的对手吗。最后的一击里千钧一发间留了手,说些“还有追加任务”的话是怎么回事。
可他依然睁不开眼,勉力蠕动着嘴唇也不过是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息。
‘不要去,织田作。’芥川想。‘这是我的、在下的,妹妹……’
是的,银。
是啊,小银。
隔了这么多年,分离了这么多的日日夜夜。在下终于找到了你的踪迹。……原来你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
这样的话,这腔怒火,终于有了可以倾泻的仇恨对象。
脑海里依然反复回放着方才看到的照片。那是银,他绝对不会认错。乌黑的长发与漆黑的西装,注视着镜头时连同面容上神情与眼底情绪都是一片虚无。银。他又想。终于找到你了,银……
哥哥会把你夺回来的。
最后一丝清醒如同断裂的蜘蛛丝,终于绷断了。
芥川龙之介失去了意识,但是他不用担心。
这里是武装侦探社。
这些人,——都是芥川的同伴。
……
……
芥川的苏醒没有耗费太久,醒来时便在侦探社的医务室。
他撑着身体坐起来,显而易见腹部撕裂开的创口已经如从不曾存在过一般愈合了。与谢野晶子的[请君勿死],只要还留有一口气就能够痊愈的治疗系异能力,至今为止还从未有过失效的特例。
果然在抬起头的同时芥川便看见与谢野医生,这人好像片刻前提起的精神又散去了,正一边打哈欠一边喝咖啡。
注意到芥川苏醒,与谢野转过头来:“你醒了啊。发生什么了?”
与谢野这么一问,芥川立刻回想起片刻前的遭遇,一瞬间身上杀气暴涨!
他再也不提同中岛敦闲闲聊天时的放松与开心。第一次他这个求生在贫民窟的人遇见了另一个来自于孤儿院的,他们彼此懂得在拼命活下来时每找到一点食物的狂喜、过冬时每一日入睡前都暗自恐惧于自己第二天醒不过来的卑微仓皇,他们也是唯一能够聊一聊“巧克力棒与货币”话题的人。除了他们这种同等出生的野狗,身边哪怕是同伴也不能够理解这些言语背后的沉重。
可是。那份轻松自在早就消失殆尽了。
取而代之的,是恨不得生嚼血肉的仇恨。
“是敌人!”芥川咬着牙说,眼神凶恶,从病床上挪动身体要下床起身:“在下的妹妹就在港口黑手党手上!”
“……”与谢野晶子望着杀气四溢的芥川,沉默了一下,终于还是递出了乱步先生提前准备的“好的哦卡”。
在那个卡片上,连同织田作之助和与谢野晶子,所有人的盖章、都齐了。
“和津岛说得一样呢。”与谢野率先站起来,“这样的话,你跟我来。”
“有东西要让你看。”
侦探社的社员们在会议室里集合,每人一张座椅,显得气氛严肃。
只除了……
某个双手抱臂、仰靠在转椅椅背上、用脚底蹬着地面原地转圈并且嘴里还发出意味不明的“咻”的声音,————并且头罩纸袋的,怪人。
“……这个畏首畏尾的家伙,是谁?”
就算是芥川,也不禁用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的声音干涩发问。
一听到这个问题,国木田独步就好像抽空了全身力气一样用手掌捂住了额头。
而这个怪人用脚做刹车停住了转椅,歪着头——如果那个动作是歪着头的话——看过来——大概是“看”吧,轻飘飘地抬手挥了挥。
不知为何,这个人全身绑满了绷带,愈发显得他行事怪诞不羁。
“区区不才,津岛修治。阁下就是侦探社新人芥川调查员吧!”说完又意义不明地吭哧吭哧笑了起来。
而这个过于具有标志性的沙哑嗓音一出现,芥川立刻明白:这就是在他快要失去意识时阻拦织田作之助的那个人。
不管织田打算做什么,同港口黑手党对上、绝对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听说几天前夜晚的小巷里还传来枪声,据差点被吓破胆的幸存者说听见了子弹与虎啸,差不多二十多个全副武装的危险分子走了进去,最后却连半个肉块都没能走出来。……港口黑手党就是横滨的夜晚。不会有人丧失理智,要打算以一己之力独自面对这片夜色的。属于黑手党的报复方式,从来残忍血腥得叫人胆寒。
但是,芥川却已经决心要去杀了。
他身上的杀意始终未敛,此刻连灰色长风衣下摆都缓缓摇动。那是情绪激荡下不由自主发动的[罗生门]。
“说让我看的……是什么?”芥川强忍着杀意说,凶戾如地狱三头犬的眼神扫过会议室一圈,令气氛一瞬间坠入寒冰一般全部冻结了之后,定格在疑似新人的家伙身上。
“不会是这个人、吧?”
这句话说完,从芥川身上迸射出“如果敢拿这家伙来消遣我你们就死定了”的可怖气场!
“不是不是不是!”国木田连声反驳,同时狠踹津岛的座椅,“你这家伙快说啊!磨磨蹭蹭快一个上午了、我可不想被杀掉!”
津岛滑稽的左摇右晃了好几下,嘟囔了两句“杀不掉啦”什么的废话,这才把双手撑在桌子边沿,坐直了身。
这人骤然严肃起来,仿佛竟带有什么了不得的感染力一样,令其余人也同时面色一凛。
“我……犹豫很久了。”津岛修治略显迟缓地说。
“有一个无比完美、无比瑰丽的梦,只要我什么都不做,它自然会降临到我面前;可它只是水月镜花大梦一场。它是有时限的,梦醒之时便是破碎之时。有个家伙……”
有个家伙自知梦碎,却还是执着地用手在水里捞那个月亮。
津岛摇了摇头,不打算把剩下的话在这些人面前说完。他将话语省略,换了个角度。
“反过来说,我和那个家伙谁也不敢赌。这个梦太好了,简直是我能够梦到的最美的一个。我不敢去破坏,不敢去挑战哪怕最微小的一丁点可能性,甚至想帮忙让梦境停留在最美好的一瞬。我怕它在还没有完成前便损毁。毕竟……”津岛好像笑了一下,声音也低下去,近乎自然自语,“……我只是个胆小鬼。”
这个人意味不明地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废话,众人神情迷茫,但是依然皱着眉试图思索新社员的话中含义。
国木田有点迟疑地问津岛,“所以,你的意思是……”
津岛修治抬了抬手。“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毕竟我们是武装侦探社嘛,横滨也由我们的一部分组成,是不是?”他仿佛在动作间环顾一圈,“这个时间,是最恰到好处的。”
早一天,他还无法得到武装侦探社的信任;晚一天,一切都结束了。
可对于津岛修治来说的“掐好时间”,对于别人可不是那么好理解。
不管怎么说,这么一上午又是提前上班、又是突然得知社员妹妹被港口黑手党抓走、又是突然听了这么一大通不知所云的话,正常人都该感到愤怒不解吧?
但是,这里毕竟是聚集了种种“怪人”的武装侦探社。
对于认可的社员,有什么“怪癖”是不能包容的呢?
宫泽贤治第一个表态,“虽然我没怎么听懂啦?不过,”草帽少年歪歪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大家能够一直微笑!嗯,这就是我的想法!”
谷崎润一郎也稍微有点迷茫地举了下手:“那个,其实我也没怎么听懂津岛先生。我其实胆子也不大……”他用手指挠了挠脸羞涩笑了一下,“但是,如果是为了妹妹直美,谁挡在路上我都能杀!”
这句激进宣言立刻得到了芥川的响应。他已经忍住现在立刻杀进港口黑手党的冲动听了好一会儿废话了,却还是能笔直笔直地站在原地,虽散发着杀意却没有动手,直瞪着津岛:“废话少说!”
顿了一下之后芥川又接着说。
“如果不往前活下去的话就只能死。这是贫民窟教给我的道理。”
与谢野晶子头也不抬,“梦总会醒的,不过早晚。你还不如趁现在把遗憾给弥补掉好了。”
国木田独步毫不犹豫,“我的‘理想’里,没有退缩这一项!”
织田作之助则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津岛:“你想救谁,就去救吧。不要让自己后悔。”
“救……”津岛好像一口气没上来,有点好笑地反问,“我要救谁?”
“就是你刚刚说的‘那个家伙’、吧?”织田作略显困惑地重复。
津岛笑着直摇头,“织田作,你根本不知道我想救的人是谁。”
织田作之助更困惑了:“那你不想救他?”
“我——”津岛好像又被哽了一下,“我不是……我只是……虽说有个猜想,但、……”
所有人都没想到一向气得国木田喷火的津岛修治,居然也有结结巴巴说不出完整话语的那一天。
不过难得能欣赏津岛窘态的珍惜一刻,随着来人的话语被打断了。
“——既然是人命,那就去救。”来人沉声说,字字掷地有声:“不要辜负任何一个人的性命。我们是武装侦探社!”
这话一落,所有人都惊得从椅子上站起了身。
“社长!”
“社长!”
“社长!”
没错。站立在会议室门口、双手拢在和服长袖里的,正是武装侦探社的社长,福泽谕吉。
社长同大家点了点头,在离开前,将坚毅果决的眼神留给了特许准入的临时社员:
“别忘记你同我交谈时都说了些什么,津岛修治。”
得到了这位社长的鼓励、同时也明白这句话其中蕴含着江户川乱步的授意,津岛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将手伸向摆在桌面的文件:
“那我们就先从这份异能特务科的机密录影、开始吧。”
作者有话要说:津岛君,大纠结。
——2021年7月19日
*有输出有奶有军师,那么问题来了,能狙掉boss吗?(笑)
*咦,你问到底是哪个bo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