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撼动了整个世界根基的剧变。
既重如雷霆,又悄无声息。
身入彀中的诸人无法察觉。一如踏入泥淖被无声吞没口鼻的迷途之鹿,又如不知不觉间一头撞上蛛网的蝇虫。
或者。是衣饰华美而面带不变微笑的傀儡木偶。
这些拴住木偶四肢丝线的细绳,从一开始,就□□心师轻笑着,宛如不经意般拨弄一下。
普通人根本不知道有咒灵?
——简单。让他们知道就好了。
无咒力者压根没有看见咒灵的能力?
——简单。使用别的方法让他们看见就好了。
至于使用方法……哎呀哎呀,真是叫人发笑。五条家的长老们,这不是直接把答案主动送到面前了嘛。
呵呵、哈哈哈哈,值得奖励呢,(摸摸头),真是乖巧。
咒术界是不为人所知的隐蔽之地?
——说什么笑话呢。没有得到国家上层的许可与支持,所谓咒术界又怎样在这个国家生存下去?
而一旦找到了缺口…………(操心师又笑了起来)。
就算得以看见咒灵,普通人也无法同其相对抗?
——咒具这一武器,难道不是在咒术界流传了成百上千年吗?
至于咒具是如何制作、又有没有办法得以量产……这并不是操心师需要放在心底考量的问题。
经过十年前的围攻五条家大事变,现在“太宰治”无疑是世界公敌?
——哎呀。那不是再好不过了吗?
操心师端坐于一片黑暗之中。
微弱的荧光映照出他唇角令人胆寒的微笑,却照不亮捏在那两根苍白手指间的棋子。
那是、自从十年之前,给整个咒术界遗留下的可怖阴影。
叫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敢小觑太宰治,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任太宰治存活,无论如何、只要太宰治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令所有人夜不能寐,咬着牙、嘶声在半夜里惊醒。
咒术界那些烂透了的高层们,或许也曾是年轻气盛的英雄们,或许,他们为了守护人类、因此而做出的牺牲、祓除的咒灵,都一点也不少。
只是岁月已经完全侵蚀了那把老骨架。
在头脑深处浸淫着的权、钱、势,消散了曾经或许留存的血与骨。叫这些人无法不战栗。
‘如果太宰治前往京都咒术高校该怎么办?’
‘如果太宰治直接深入东京咒术高专底层、薨星宫本殿,该怎么办?’
‘可恶——真该死——那个恶魔可是足足在东京高专住了好几个月啊?!’
‘为什么没有人想的到,凭借那个头脑、难道不会找到天元大人的所在地吗??!’
‘戒备起来!!!立刻戒备起来!!!!那个无效化的异能力,天元大人的结界根本阻拦不住他!!’
‘万一被那个男人触摸到了天元大人的本体——————’
“人间失格”同“不死咒术”碰撞起来,到底会发生怎样的剧变,是所有人无法想象的。
……因此,哪怕在这种全世界咒灵暴涨如飞蝗的情况下,咒术界依然硬扛住压力,留下部分人手坚守在安全的东京高专底部。
又一次、
又一次。
身处棋局中时根本无法看清,唯独只有超脱了那个局面,才能够明白过来:
所有人,只是又一次□□心师戏耍于掌心了。
太宰治,完全没有靠近过京都——咒术界的另一个关键据点。
他的目的地,也根本不是东京咒术高专。
这个男人,绕着东京一个区一个区的行走,每天赋予追击者新鲜的刺激,钓鱼一样屡屡放下鱼饵、又不等咬钩就翩然离去。
他仅靠自己出现在视频里,就吸引了整个世界的全部注意,成为了在一举一动之间牵动整个世界呼吸的焦点。
——而这短短十天,一步步走到了尾声。
几乎是全日本的每一个人,都手持有得以看见咒灵的底牌。
原本上下倾斜的天平,被强行在另一端放上了砝码。
——这是,人为的公平。
而太宰始终期待的人性,终于开出了花朵。
原本只有两天的“星浆体”同化准备期,由于咒术界高层的惧意,硬生生提前到了十天。
就在这漫长的十天里,被派遣去保护原打算为咒术界牺牲的“星浆体”、那些正值年少青春的高专学生——未来的咒术界顶梁柱们。
极端环境下,那些肮脏、污垢、复杂、多变,同时又美好、易碎、温柔、瑰丽的人性。
又亲眼目睹了多少呢?
棋盘上,操心师托住下颌浅浅一笑。
又有多少高专学生,经历了那些同祓除咒灵截然不同的磋磨之后,正如同七海建人一样。
选择了反抗咒术界。
而愿意拯救“星浆体”呢?
至于另一边、普通人的社会。
操心师愉快极了似的眯起了眼睛。
“星浆体”少女的求救视频,他完全没有插过手。
更别提那个简直叫他赞叹不已的投票,亦根本不是太宰治的手笔。
太宰根本不会去介入这件事。
也绝对不会允许什么人,胆敢破坏这场盛宴。
……人类、人类,这就是人类啊——!
蕴藏在其中的。
会是他既厌恶又向往,无法摆脱、亦惧怕被照耀到的……
“光”吗?
操心师在黑暗里猛地站起身来。
他捂着脸低低笑着,伸手捏住棋盘边缘。
——但是。
不管那个选择,结果如何。
咒术界都已经输了个彻底。
要问为什么的话:
这已经是第十天了。
是满月。
也是‘天元大人’能够与“星浆体”同化的,最后一天。
时间,已经走到最后一步。
可怜整个咒术界,别提“星浆体”了,连一个主动回去报道的高专学生都没有。
所有人,都一心一意期待着、由整个人类所选择的那个未来。
“………………”
操心师离开了那片黑暗。
棋盘已经不在桌面上。
它坠落在地,跌个粉碎。
在太宰治将第一个棋子落在棋盘上之前,这个绝望世界就已经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
千代田区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店员维持着礼节性的微笑,同前来换班的同事点了点头。
同事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准备将便利店锁门、提前结束营业。
店员走在路上。
插在衣兜里的手指动了动,她从路旁同样紧紧合拢的窗户玻璃上,看见自己疲累而冷淡的脸。
‘对不起’,她想。
‘唯独母亲大人、……不,妈妈。’
‘哪怕半点可能性也好。我也再不想,见到你的面孔。’
那个手指,按在否认键上。
‘请还给我……平静的生活吧。’
***
文京区。
几个少年少女正激烈地辩论着。
“……我不管!”其中一个少年大声喊,“总之我就是不能接受!!”
他的脑袋上还戴着那顶球帽,但是胳膊却打上厚厚的石膏、吊在脖颈上。
那是有一次,这少年直接在咒灵面前挥舞起棒球棒的结果。
既不是木质球棒形状的咒具,也并没有矫健到足以及时躲开攻击的身手。
仅仅只有胳膊骨折,实在已经是少年命大。
“我不能……我做不到……”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时时挥舞着那个一层层包扎的胳臂、简直像是已经感觉不到痛,“难道说,要我在之后活着的那么几十年里,时时刻刻提醒我自己、我是一个杀人犯吗?!?!!!”
少年大喊着,另一只手猛捶一下桌面:
“——如果这样的话,还不如叫我现在去死!!!”
“……”
“……”
停顿了片刻之后,马尾少女偏过头去。
“……说不定也不会有那么糟,”她努力分析着,“不是也说吗。会有所有人都拥有咒力的那个未来吧?”
另一个少年也鼓起勇气、笑了笑,打趣棒球帽少年:“有可能……到时候大家又一起在同一个学校里上课了呢。”
眼镜少女则虔诚地低下头,按下了自己的选项:
“请你…………活下去吧。”
这是来自少女的祈祷。
***
丰岛区。
戴墨镜的地下组织成员,询问自己好不容易从医院里抢救回一条性命的同伴:
“……你怎么选?”
他那侥幸活下来的同伴,默默吐了口烟圈。
“随你喽。说不定咱们能接到新的生意,又说不定、”他顿了一下,“干咱们这一行的,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新世界’的那一天呢。”
男人勉强站起身来,把烟蒂随手摁灭。
“………………只是。”
握住门把手的时候,这个日常生活就在刀尖上舔血、亦不知犯下多少罪孽的男人,低声说。
“我也有一个女儿,同那孩子一样年龄。”
***
北区。
仍是那位五官端肃而笑容和蔼的、政客的脸。
只是那副本该毫无纰漏的笑容,在记者哄抢着奔上来举起话筒、而围观者一股脑大喊起来的时候,不由得崩裂了。
“不许作假!!”、“拒绝政治作秀!!”、“撒谎——”、“骗子!!!!”
这些都曾经是他的选民。
“出示你的手机!!”、“有胆子就给我们看啊?!”、“不是说好了要保护无辜少女的吗?!?”、“你这个懦夫!!!”
这些是亲眼目睹过视频的观众。
政客虚浮地笑着,掏出他的手机。
在旁边护卫他的私人武装保镖们,不知为何,也完全拿不出当日胁迫“星浆体”来到宴会场地的理直气壮了。
“请大家作证,这一次、这一次一定——”
那个讪笑的语句都没能说完,已被一颗臭鸡蛋砸了回去。
***
若是有人有心观察东京地图的话,就会立刻发现:
太宰治这十天的行走路线,其实是在东京内部绕了一圈。
最终来到了这里——
东京晴空塔。
已经快要入夜了。
整座塔都点亮了灯。
不同于以往“雅”和“粹”的这两种灯光模式,今日的灯光经过了特殊调整,正如同拥有了心跳一般、紧张地闪烁起伏着。
(倒计时)
而从塔顶悬挂下来的两个巨型LED屏幕,足以让身处下町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左侧的“是”,与右侧的“否”。
两个庞大的数字正以惊人的速度增长着。
逐渐、持平了。
不知道从几点起,慢慢有人聚拢到东京晴空塔下面。
他们有些人手捧着鲜花,一朵玫瑰、一捧雏菊、新鲜的白百合。
有人点亮了蜡烛。
有人攥紧了手中的十字架,有人握住了胸前的御守。
这片小小的区域,并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保持着安静的沉默。
祷告着、祈祷着。
恳求着,祝福着。
太宰治与五条悟也同样站在那一片人群之中。
他们换回了最初的服饰。黑衣红围巾、高专的教师制服。
也同样撤下了所有伪装。
可是,已没有人再对他们投以视线了。
这两个人也并不在乎。
他们也只是如同所有人一样,仰着头,倒数着时间,目视着天平左右摆动。
(…………时间到了)
两个人的面庞上,同时浮现出笑容。
几乎持平的天平,向左侧微微一斜。
最后一票,投给了“是”。
这是人类的选择。
接纳了咒术界。
直面从人心中诞生的咒灵。
拥抱了无辜的“星浆体”们。
仿佛心有所感似的,两个人同时抬头、看了眼天空。
(关键的时间节点被更改)
(时间线……再一次向前走了)
(那么)
(下一个、恐怕就是人类亲手所选择的那个未来了吧)
——就在这时。
“老师。”
年轻人沙哑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了。
预料到了什么,紧急解决了手边一切事情、用最快速度赶来。
追踪着老师故意留下来的定位器。
十七岁的最强、“六眼”的五条悟。
却依然只能望着那个,逐渐消散了的身影。
“老师。”
年轻人轻声呼唤:
“你又要——再抛弃我一次吗?”
琉璃蓝的六眼,执着地,试图望进鸢瞳的眼底。
可是太宰他只是笑着。
沉默着。
缄默着。
一言不发。
“………………老师。”
五条悟狠狠闭上眼睛。
再睁眼的时候,原地哪里还有那两人的影子?
他深深吸进去一口气,攥着拳,舌头用力摩擦过齿尖。
尖锐的疼痛之下,五条悟笑了出来。
那个笑容里,又哪里还有当年那个乖巧男孩的影子?
“既然这样的话。”
“十年之后、再见吧。”
“绝不会让你再抛弃我了。”
“——老师。”
五条悟恨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