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白甲额真眼看着重真率着先头骑队拐入城墙的转角,无可奈何又唯恐遇伏,只得怒吼一声,率军蓦然转向,往着莽古泰立寨的方向,迅速奔去。
华夏的时光虽处于日长夜短的夏日,然而雨天的夜幕,总是降临得比晴天快一些。
太阳好不容易在西边露了个头,便又沉下山去,只在天边留下一抹罕见的潮润润的晚霞,并且很快便也迅速地敛去了光辉。
最后一丝霞光映衬着最后一名关宁铁骑奔入广顺门内,厚重的城门轰然关上。
便预示着这场不知不觉便已持续了一天的战事,在一场不大不小,却足够酣畅淋漓的主动出击的胜利之中,落下帷幕。
籍夜清点,伤亡报告很快就出来了。
宁锦大战锦州守卫战的第一天,关宁军祖大寿部,于镇守镇北门的战斗之中,折损一千余,重伤五百余,轻伤更多。
仅是第一天,仅是其中的一段城墙,便伤亡如此之巨,可见后金军攻势之猛,也可见关宁军反击之坚决。
至于斩获,祖大寿倒是没办法替后金清算,却也可以大致地估算出来。
汉家农奴军的伤亡,不会少于两千。
建奴八旗士卒的伤亡,也不会少于一千。
这还是最直接的数据,那些因为伤势过重或者伤口感染而后续死亡者。
用黄重真的话来说,也就是“非战斗直接减员者”,都没有计算在内。
若计算进去,则斩获更多。
毕竟建奴军可没有关宁军的伤员救治体系,处于奴隶地位的汉家农奴军,就更加不用说了,便连最后的一块遮羞布,都快被建奴夺走了。
而关宁军的新型医疗体系,则是由黄重真启蒙,由诸多军医共同努力,由全体军卒共同监督、支持、信任,才建立起来的。
经过一年多的发展,已建立了相对完备的体系,积累了丰富的伤员救治经验。
重真从不将之当作是自己的功劳,只认为这是全体关宁将士的福祉。
他很欣慰,关宁军会在他的引导之下,做出这些改变。
在锦州城中央校场的鼓楼面前,率军出击的重真与吴三桂再次碰面了。
望着扯去面罩,褪下头盔之后的吴三桂湿漉漉的疲惫的脸,重真由衷地朝他竖了竖大拇指,赞叹:“真有你的,辛苦了。”
又朝着吴三桂身后那些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疲惫,眼中却因为这场酣畅淋漓的冲锋而显得神采奕奕的少年骑士们,提气吼道:“筒子们辛苦了。”
吴三桂意气风发地仰天打了个哈哈,小战士们却没有齐声怒吼“为百姓服务”,而是腼腆地笑着,慢悠悠地解着自己身上的甲胄。
重骑的重甲很难卸,全身上下都包裹在厚厚的铁甲之中,一场酣畅淋漓的冲锋,再加来自于白甲骑兵的庞大压力,让他们汗出如浆,身子滚烫似火。
恨不能一把将铁甲解除了,然后跑到鼓楼上面去吹风,好让火热的身子迅速地冷却下来,只是得了军医的嘱咐,多少有些顾忌,只让战友慢慢地帮着卸甲。
自恃身强体壮的吴三桂却是不太在乎这些的,普通的军医也根本就不敢像对待普通将士那样呵斥于他,也就重真能将之治得服服帖帖了。
只见重真鲜有地瞪起双眼,瞪向呵斥着家奴快快帮他卸甲的吴三桂,嘴上却云淡风情地说道:“你若不想让自己的这具百战之躯就这样死翘翘,就老老实实地按照军医的嘱托,一步一步来。”
吴三桂最为恼恨重真这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老成样子,自恃于此战之中取得了首功,便毫不示弱地回瞪了一眼,颇为不服气地怒道:“你少啰嗦。”
重真慢悠悠地说道:“你可真像一个人呐。”
“谁?”
“一个我大明的开国大将,统率骑兵攻城略地的猛将。”
“常遇春?”
“恭喜你,答对了。”
“是么?”吴三桂心中一喜,旋又大怒,道,“常将军猛则猛矣,却不得善终,且据说是暴毙而亡的,你这是在诅咒……”
见吴三桂说到一半才缩了缩脖子,重真便走上前去,将口水尽数喷在了他的脸上,怒其不争地骂道:“怎么才反应过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吴三桂愤恨地用将将卸完了臂甲的双手,狠狠地搓了搓脸,便将怒气尽数发泄在了家奴身上,怒道:“慢点儿啊!这么快做什么!都盼着本少爷早点归西是不是?”
吴老三这些小强一般的吴氏家奴当即唯唯诺诺,早就习惯了这个跋扈少爷对他们的颐指气使,也早已对自家少爷与蝗虫将军相爱相杀,甚至有些认怂的交流方式,习以为常了。
大多数少年人之间的坚定友谊,总是在互损之中才建立起来的。
于是,刚刚还经历了一场出生入死的骑兵小战士们,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反而乐呵呵地观战着,笑呵呵地一边放松休息,一边做着手头上的事情。
锦州城池的防御能力,虽极大程度地杜绝了后金军对黑夜劫营的几率,但第二场艰苦的攻防之战,仍然随时都有可能降临。
因此,不论战争进入到了哪个阶段,备战都需时刻进行。
入夜了,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击着乌黑的瓦片。
雨珠被瓦片击碎之后,又汇成了涓涓细流,顺着瓦沟形成雨帘,通过屋檐落在铺着石板的檐下。
战马被军户马夫带去马厩安抚休憩了,战士们也终于有了修整的时间。
有的吃饱了就躺进了营房里面,有些怎么也吃不饱的大胃王,则依然蹲坐在檐下,捧着粗瓷大碗往嘴里扒拉粗糙但是管饱的饭食。
吃到开心处,还傻乐乐地瞅瞅被屋檐挡住了一角的漆黑夜空,大概是觉得未来可期,对未来取个婆娘生个娃娃的美好生活,充满了憧憬吧。
然而,得到了各部伤亡战报的祖大寿,推开吃到了一半的粗瓷大钵,艰难地将几个数字拼凑了起来,便再也吃不下去了。
一个城门,一条城墙,一战一天,便已有了将近两千的伤亡。
那么一座城池,四个城门,四条城墙,能守几天呢?
祖大寿伸出一双粗糙的大手,发觉自己的十个粗壮手指完全够用。
于是,他便走出锦州城镇守将军府,来到一座非常简易,但却拾掇得十分干净,也十分敞亮的军营里。
只见他气呼呼地从一堆面容粗糙行止粗鲁,却将自己赤着的脚丫子都洗得干干净净的骑兵士卒当中,找到了正乐此不疲地与士卒同甘共苦的重真与三桂。
士卒们早就习惯祖将军动不动就找重真这个小守备商讨军情的怪异行为,外边的立刻便警戒起来,里边的也自发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圈。
一身便装军服的祖大寿挥挥手,示意大伙儿不必紧张。
毕竟这一年多来,袁崇焕坚决肃清后金细作,重真坚定进行谍战,并训练出一大批侦察兵,毅然展开与后金细作针锋相对的行动,成效是非常显著的。
被袁崇焕首次委以独当一面重任的祖大寿,对于能否守住锦州,或许还有些忐忑,却有着绝对的信心,后金的细作不可能混进城里来。
重真一瞅祖大寿的样子,就知这个外表粗犷的汉子,细腻的内心之中其实紧张地要死,便笑道:“将军不必忧心,建奴今日连破两桩纪录,士气受损,明日攻城,必定不会像今日这般勇猛。”
祖大寿剑眉一掀,立刻接口道:“破纪录?就是开先河的意思,对么?于野外作战之中史无前例地败退,此为其一。白甲骑兵首次受挫,此为其二。可对?”
重真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为亘古不变之理。将军说得极是。”
祖大寿忧心尽去,立刻便又豪气干云起来,狠狠地挥了挥拳道:“便是依然勇猛又如何?锦州城在本将军的镇守之下,将士齐心,固若金汤,怕他个鸟。”
吴三桂接口道:“是啊是啊,况且连番的大雨,必定能浇灭建奴侵我关宁的雄心壮志。某只期望,今夜的雨能够大一些,更大一些。”
重真点头赞道:“少将军也开始思忖天时了,此乃关宁之福,可喜可贺。”
得了赞扬的吴三桂立刻就飘了,伸长脖子压低声音,像个王八一样猥琐地说道:“不若,某俩兄弟今夜率军出城劫个营,以再续白日辉煌?”
对于吴三桂的建议,重真向来只有两个态度——严厉呵斥,笑而不语。
这一次重真选择了后者,毕竟人家的总兵大舅就在现场,总要留点面子的。
果不其然,祖大寿以一种“你就是个蠢货”的表情,狠狠瞪了瞪这个作战固然勇猛,却连“你也就是个猛将”这种言外之意,都听不出来的便宜外甥。
老天爷罕见地应了吴三桂的期盼,夜越来越深,雨也越来越大。
接受了整整一日考验的锦州,终于彻底地沉寂了下来,不见一丝灯火,唯独成批的哨兵披着蓑衣戴着箬笠,仍坚定地在四座城门之上警戒执勤,以防突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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