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祐循声望过去,只见一个姑娘从马车上下来,在几个丫鬟老妈子的簇拥下,往大殿后方走去。
然后,他就听到一旁的舜安颜发出了一声惊叹:“惊为天人,仙女儿下凡不过如此。”
听他这么一说,胤祐又转过头去眯着眼看了看。评价道:“比仙女儿还漂亮。”
舜安颜看他一眼:“说得好像你见过仙女儿似的。”
胤祐点点头:“见过。”说完又拍了他脑袋一下,“快走,办正事!”
七阿哥要求神拜佛,哪儿能乌泱泱的挤在人群中,自有小沙弥将他往后的庙宇面引。
后面的庙宇虽然不大,但显然修得更加精致一些。
胤祐和舜安颜走进殿内,给释迦牟尼上了香。他奉太皇太后之命二来,正要纡尊降贵拜一拜,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仙君不必多礼。”
胤祐一转头就看到了那位他小时候每年都要在慈宁宫后面的大佛堂见一面的得到高僧。但因为他老是叫自己仙君,后来太皇太后就以他年事已高行走不便为由,不让他来了。
胤祐将他上下一打量,还是这么老,老得都看不出年纪了,身体却依旧硬朗,走路都带着风。
胤祐向对方一揖:“解尘大师别来无恙。”
解尘大师向他唱了声佛号,而后侧了侧身:“仙君请移步禅房,饮一杯清茶。”
胤祐一愣:“我不喝茶。”
“那就同老衲对弈一局,如何?”
“下棋可以,”胤祐朝门口抬了抬手,“大师请。”
胤祐跟着解尘大师去了禅房,舜安颜在外面等他。
解尘大师道法高深,棋艺着实很一般,胤祐感觉自己都还没开始认真,对方就已经败下阵来。
胤祐心里嘀咕:“你这臭棋篓子,就比我几个兄弟强那么一点儿,连我阿玛都不如,还要跟我下棋?”
“仙君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胤祐想了想,他还真的有些问题想要请教:“那就跟我说说他们蒙古和西藏那边的佛教是怎么回事吧。”
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姑都是虔诚的佛教徒,每天都是念经礼佛,不怎么谈及政治上的事情。
康熙倒是知道一些,但是科举、姻亲和宗教是皇帝统治汉、蒙、藏三地百姓的手段,厄鲁特蒙古和西藏乱成一锅粥的局势,他从不提起。
因为山高路远,消息的滞后性,其实有些情况他也不一定了解得很清楚,所以,也无从说起。
“朝廷的事老衲不懂,就和仙君说说佛法的起源吧。”
这一竿子真就支到了释迦牟尼那里,从佛教的创立开始,到传入青藏地区,再传入蒙古、中原地区。大乘、小乘、密宗、显宗、中观应成、中观自续……听得胤祐差点没当场入定。
解尘大师绝对属于学术派,关于佛教渊源娓娓道来,藏蒙、汉地,一切分支和派系,条分缕析讲得清清楚楚。
终于,讲到格鲁派的时候,胤祐打起了精神——这与噶尔丹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噶尔丹的母亲是和硕特部固始汗的女儿,姓孛儿只斤,因此他才敢自称黄金家族后裔,好像也没什么错。
因为长期以来噶尔丹的母亲都只有僧格一个儿子,于是跪求三世温萨活佛赐子。
温萨吓一跳,竟然有女施主向出家人求子?
女施主不依不饶:“反正你都这把年纪了,也没两天好活,圆寂之后投胎给我当儿子,可以吗?”
这个请求乍听之下有点过分,仔细想想又不那么过分。
温萨活佛估计也是被缠得没有办法,欣然同意了。
女施主这不是求了个儿子,而是给儿子求了个好身份。
说来也巧,就在噶尔丹的母亲怀孕不久,温萨活佛溘然离世,而后噶尔丹出生,随即被当时的格鲁派领袖认定为温萨活佛转世,一出生就拥有了至高无上的世俗和宗教地位。
后来,他也利用自己的宗教身份,号召遍布蒙古的喇嘛为他提供情报。
在噶尔丹13岁那一年前往西藏,拜见五世□□阿旺罗桑嘉措,供养大量礼品。因为前世属地和寺庙都在后藏,在日喀则拜四世□□为师,学习佛法。
康熙元年,□□大师圆寂,噶尔丹回到布达拉宫又拜罗桑嘉措为师。
在噶尔丹之前,他的父兄常年带领部落抗击沙俄侵略,在噶尔丹还俗成为准噶尔部首领之后,反倒与沙俄关系紧密。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不仅具有很高的领袖才能和宗教地位,骁勇善战,心狠手辣,也具备了一定的外交活跃度。
在成为准噶尔首领之后,他既是五世□□的弟子,又与清廷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还使得沙俄停止了旷日持久的侵略,转而为他扩张领土提供了武器支持。
胤祐南征北伐胜战连连,统一厄鲁特蒙古称汗之后的噶尔丹野心愈发膨胀,开始将目光锁定南边那一片更加广袤富足的领土——大清。
但他不可能上来就向康熙宣战,那是找死。
他要从喀尔喀蒙古开始,一点一点推进,蚕食漠北漠南蒙古各部,再南犯直逼京师,最终实现他的政治野心。
在政治舞台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从雅克萨之战,到乌兰布通之战,再到即将到来的远征噶尔丹,胤祐早已经看透了这一点。
任何国家都不可能关起门来自己干自己的,贸易是必须的,文化交流也是必须的,外交更是必不可少。而国防才是外交活动最坚实的后盾。
和解尘大师在禅房内对坐一个上午,棋没下两局,话倒是没少说。
胤祐端起茶杯,将半杯残茶饮尽,这便起身告辞。
刚走到门口,又想起个事,回身问道:“乌库玛嬷让我来求个平安符。”
大师轻叹一声佛号:“仙君不需要这个。”
胤祐了然的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认为。”
这寺院很大,后山仿佛还有很大一片区域。
胤祐今日倒是没什么闲逛的兴致,在小沙弥的引导下往寺院外走。
走到两座殿宇之间的时候,看到雪地上有什么东西,脚都已经抬起来了,差点儿踩上去。
弯腰捡起来,是一方素白的锦帕,素得没有一丁点刺绣,展开来却有四行小字: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字也不是绣上去的,而是写上去的,隽秀端庄,却又暗藏锋芒。
舜安颜伸个脑袋过来张望,问:“谁的?”
胤祐将素帕丢给他:“你猜。”
舜安颜把素帕翻来覆去的看:“这怎么猜?”
胤祐头也不回的往外走:“那你还问我。”
上了马车,胤祐靠在垫子上闭目养神,心里还在琢磨噶尔丹这个人。
舜安颜坐在一旁,问他:“现在回宫吗?”
胤祐眼睛也懒得睁开:“什么时辰了,先吃饭。”
京城舜安颜可比他熟,立刻给出了几个候选地点:“庆云楼?正阳楼?还是及萃楼?”
胤祐说:“去你家。”
“我家?”舜安颜把手里那张帕子揉成一团丢进他怀里,“我家能有什么好吃的。”
胤祐顺手拿起素帕抹了把颈间化开的雪水,笔端闻到一股梅花的幽香:“就去你家。”
佟国维正准备吃午饭,下人前来禀报,说小少爷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朋友。
舜安颜今日应该在宫里当差才对,怎么会突然回来,还带回来一个朋友。
当他察觉到不对的时候,胤祐已经出现在堂屋门前。
佟国维赶紧把人迎了进来,一掀衣袍就要给他跪下。胤祐一把扶住他的胳膊:“郭罗玛法不必多礼。”
佟国维看着他,既欣喜又为难。看到外孙自然高兴,但康熙最忌讳皇子与大臣来往,除了索额图能时常出入东宫,别的大臣都不敢与皇子接近。
他一直以来都十分小心,就算有机会接触,他也刻意和七阿哥保持距离,就是不想让康熙多心,怎么这还到府上来了?
最后把舜安颜训了一顿,说他不好好当差,带着七阿哥乱跑。
舜安颜挺委屈的,他一个哈哈珠子,还能管得着主子要去哪儿?
胤祐笑了笑:“我是替太皇太后到大觉寺上香,出来的时候,感觉饿了,让表弟带我过来蹭饭。”
七阿哥踩着饭点儿来了,佟家上下自然是好吃好喝的招待这位祖宗。
胤祐说来蹭饭,就真的是来蹭饭的。风卷残云一般,向他郭罗玛法和几位舅舅展示了一下自己的饭量。
吃饱喝足,这就拍拍屁股准备走人了。
佟国维笑了,心说这小祖宗还真是跑来吃他这一顿的。
临到出门前,佟国维再次拉住了他:“七阿哥。”
胤祐转过身来,握住他的手:“郭罗玛法,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佟国维叹口气:“我这一把年纪,就算跟着黄上去了,也不能像乌兰布通那样披甲上阵。”
胤祐乖巧的笑了笑:“这不是有我吗?”
“我只希望你记住一件事,无论如何,不要将自己置于险境。想想你的额娘,他只有你一个儿子。”
“好。”
胤祐答应得很爽快,因为他觉得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情况能被称为“险境”。
他比他阿玛还要自信。
最终,康熙出征漠北,讨伐噶尔丹的日期定在三月。那个时候,兵马粮草都已经到位,冰封的道路和河道也已经解封,是出兵最好的时候。
出征之前,康熙就给自己的儿子们安排好了任务。
大阿哥胤禔,与索额图一同率领御营前锋营,参赞军机;三阿哥胤祉,掌管镶红旗大营;四阿哥胤禛,掌管正红旗大营;五阿哥胤祺,掌管正黄旗大营;六阿哥胤祚,掌管正蓝旗大营;七阿哥胤祐,掌管镶黄旗大营;八阿哥年纪尚幼,就留在皇父身边,协调各处。
就连保泰,也安排在裕亲王身边,掌管正白旗大营。
皇太子奉康熙之命告祭天地、宗庙、社稷,并留在京城监国。
并且向内阁传口谕,各部院衙门此次不需要将奏章快马加鞭送到他的手中,凡事著皇太子听理,若重大紧要事件,著诸大臣会同议定之后,启奏皇太子。
其他年纪更小的皇子,留在上书房好好读书。
所有人都对皇父的分工表示很满意。除了大阿哥和胤祐。
大阿哥虽然率领御营前锋营,参赞军机,算是兄弟中唯一有实权的。但是旁边竟然还有个索额图。
索额图在乌兰布通之战的所作所为就已经得罪了很多人,至少是把大阿哥、佟国纲、裕亲王挨个得罪了个遍。
现在大阿哥还要奉皇父之命,跟他一起领兵打仗。嘴上不说,心里颇有微词。
胤祐就更不满意了,虽然康熙让他掌管镶黄旗,但谁都知道,八旗各有都统、佐领。几位皇子也就是跟着去凑凑热闹。
镶黄旗是上三旗之首,一直都是由皇上亲自统领。
说白了,胤祐和八阿哥差不多,也就是在皇父身旁打打酱油。
这胤祐能答应吗?小崽子好久没有这么闹过了,把他阿玛堵在集凤轩,说什么也不肯服从安排。
胤祐愤愤不平的说道:“我明明可以领兵打仗,为什么不让我去?”
康熙反问他:“你说为什么?”
胤祐坐在他对面,嘟着嘴,脸都气成了包子:“因为阿玛不相信我的能力。”
“你能力再强也不行。”康熙看着他生气的样子,忍不住哼笑一声,“别想了,你就乖乖留在阿妈身边,平安的去平安的回来。这样朕才好向老祖宗交代。”
“不,我不愿意!”
“你不愿意,那就留在京城读书,哪儿也别想去。”
“……”
当儿子的始终也斗不过当阿玛的,康熙对他的无理取闹一点也不生气,把他吃得死死地。
胤祐也没有办法,两害相权取其轻,他选择跟着康熙出征。
皇贵妃摸摸他的脑袋:“你还小,以后有的是机会。”
胤祐死死地咬着下唇不说话,以后有没有机会他不知道,他做了那么多准备,反正这次机会他不会就这么轻易错过。
权利都在康熙一个人手里,他说一不二,皇贵妃也没有办法。
做母亲的,反而放下了心,把儿子留在他阿玛身旁,至少是安全的,除非噶尔丹真有本事让历史重演,复制个土木堡之变,生擒康熙,否则,胤祐不会有什么危险。
一家三口各有各的打算,胤祐最后也妥协了。康熙对此非常满意,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听话。”
胤祐只能化悲愤为食欲,当天晚膳,差点一顿吃光了皇贵妃半个月的供应。
第二日,皇贵妃又单独把胤祐和四阿哥兄弟俩叫来身旁,给了他们一些外用内服的常备药。又交代了一些常见病的诊断和处理方法,尤其是外伤方面,如何止血如何包扎防止感染。
这些知识,胤祐从小就学,早就烂熟于心,感觉自己充当半个军医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出征的前一天,胤祐最后一次上张勇将军的课。
他有一个问题,到现在也始终没想明白:“我总觉得噶尔丹的目的不是真的要南犯我大清,至少现在不是。他总是在强调,要我阿玛交出喀尔喀蒙古诸部。”
张勇将军笑道:“你能看看头这一点,为师很高兴。这说明,你对蒙古的形势又有了新的理解。”
“入侵中原一定是他的最终目的,这是瓦刺一族世世代代的夙愿。但这并不是噶尔丹现阶段的目标,他的目标仍然在喀尔喀蒙古。”
胤祐脱口而出:“为什么?”
张勇将军不回答:“你想想这是为什么。”
胤祐想起了策棱,他们就是从漠北来的,随即又想起了土谢图汗部、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他们和漠南诸部一起,被编为37旗。
他这才恍然大悟:“因为没有人。漠北虽然有大片的土地,但是土谢图汗和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率领部众南迁,投奔大清。”
“没错,噶尔丹攻打下喀尔喀蒙古,却没能得到人口和牲畜。他们是游牧民族,领土在他们的牛羊和马匹的背上,没有了这些,再大的徒弟又有什么用呢?”【1】
胤祐点点头:“我明白了。”
“徒儿。”张勇笑道,“我能这样叫你吗?”
他是真的喜欢胤祐,在过去五年多的相处中,把自己毕生的军事技能与经验都传授给了他,希望能看到他守卫边疆的一天。
“当然可以!”胤祐立刻站了起来,躬身一揖,“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张将军赶紧将他扶起来:“为师最后对你说一句话,你要牢牢的记住。噶尔丹岁骁勇,但却并非一流名将。他奸诈诡谲,但你要相信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要轻敌,也不要将他想得太聪明,知道了吗?”
胤祐再一次重重的点头:“我明白了。”
出行之前,胤祐带上了他那把七星。他以前出门从来不带这把剑,带上小剑灵就够了。
这一次,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会有未知的事情发生,于是,带上了这把剑。
走到院子里,看到傅先生正在摆弄几盆兰,上前去跟师父告别:“这段时间,你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傅先生笑了笑,看到他腰间悬挂的佩剑,伸手一把扯掉了自己送的那个条穗子。
胤祐惊讶道:“当初不是您说要加点重量,敬畏生命?”
傅先生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没有我徒儿的命更重要。果断一些,该杀就杀,决不能手软,留下后患。”
胤祐抱拳:“徒儿记住了。”
傅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出征之前,康熙带着众皇子向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
胤祐没说什么离别的话,只笑着对太皇太后说道:“路上遇到什么好吃的,就派人送回来给你尝尝。”
太皇太后拍着他的手:“好好好,我的小七最乖,出门打仗还想着乌库玛嬷。”
“你要记得每天都想想我。”
“是,每天都想你。快去快回,回来就该娶媳妇了。”
胤祐咧着嘴笑:“哥哥们还没娶媳妇,哪儿就轮到我了?”
这次出门,胤祐把他的小白龙和胭脂都带上了。
这两匹马都很有灵性,各有各的用途,胤祐一开始,犹豫了半晌,最后决定还是都带上。
三万六千人浩浩荡荡出京师,康熙身着甲胄,骑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头盔上长长的盔枪,以及上面的红缨昭示着皇上至高无上的身份。
皇子们分别穿着各自八旗大营的盔甲,骑马走在他的身后。
太子跟随康熙走到了距离京城四十多里的地方,还不肯回去。
一路上总有诸多事宜要交代皇父,听得康熙都有点烦了,也不知道他俩谁是阿玛,谁是儿子。
最后,康熙才挥挥手,让他回去了。
太子转过身来,向诸位兄弟抱了抱拳,随后策马离开。
在走到胤祐跟前的时候却停了下来,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替他正了正头盔:“乖乖地,知道吗?”
胤祐不满的嘟嘴:“我又不是小孩子。”
太子挑了挑眉毛:“你永远都是。”
纳兰身为礼部侍郎,这次没有跟随康熙出征,而是留在京城辅佐太子,他儿子富敦倒是跟着胤祐一块儿去了。
两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胤祐偏头冲他笑了笑。
纳兰也看着他笑:“荔轩若是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心情一定像我一样复杂。”
胤祐伸出手去与他相握,没说什么,一拽缰绳,走了。
康熙也从费扬古奏请减兵的折子中受到了启发,虽然没有减少中路兵的人数,但却加强了对粮草运送的重视,嘱咐督运粮草的于成龙,必须如期运到,不可耽搁。
又让吴留村随时待命,一旦大军粮草紧缺需立刻补给。
这一路前往巴颜乌兰,要走一个多月。三万多人的队伍,收尾望不到头,进了深山,宿营就成了大问题。
康熙立刻做出调整,他把大军分成了几部分,互相行程间隔一天,这样大军就可以错开时间,在山中宿营。
其他皇子都跟随自己掌管的大营或早或晚出发,胤祐和八阿哥两人只能乖乖地陪在康熙身旁。
八阿哥一向是个做事很认真很积极的孩子,康熙十分喜欢他这一点。每天都会交代他去和底下的几位都统沟通事情。
八阿哥办事的效率很高,并且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沟通能力,事情办得又快又好,另康熙十分满意。
这么看来,胤祐倒是像个闲人,每天穿着冰冷的铠甲,吹着寒风,看着白云。
康熙也不能让他闲着,既然是掌管镶黄旗大营的事务,那就需要履行职责。
胤祐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平时都是别人伺候他,他除了读书习武、调皮捣蛋,也不干别的。
掌管镶黄旗大营的事务其实就是处理一些后勤保障工作,例如生病了,分派军医,因病不能赶路,安排他们留住,改分的粮食也一并留下,等病好了再让他们跟上。
虽然都是些小事,但是非常琐碎庞杂,其实并不好处理。
既然被分配来做这项工作,胤祐也不能偷懒,配合佐领认认真真的做好。
行军打仗不是见容易的事情,从出发前,到出发后,康熙事无巨细的颁布了许多军令。出行的时候,士兵应该如何列队,不得喧哗。一路上不能踩踏农田,也不得骚扰沿途百姓,更不能拿人家财务。
马匹该如何管理,甲胄、藤牌、□□、火器该如何管理,途中遇敌如何应对……
这一路上大事小情,都够胤祐学上好一阵。
他忽然也有些明白了阿玛将他留在身旁的用意,无非就是想要他多多的观摩和学习。
康熙会同诸位将军商议军机的时候,也并没有屏退胤祐和八阿哥,就让两个儿子在一旁听着,不许发言就是了。有什么话,下来之后,父子几人再行商议。
虽然和八阿哥干得不是一份工作,但胤祐的学习能力很强,不管事情再怎么琐碎,再怎么复杂,只要他静下心来,很快就能理出头绪。
他甚至能帮着军医处理一些伤情。赶路途中难免有军士磕磕碰碰,出现一些大小外伤。
三万多人的队伍,军医就那么几个,哪里能处理过来,许多人伤情不严重也就自己随便处理一下。
他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军医们的行李中,放了许多玻璃瓶,里面装的都是酒精。
问了随行的几位太医才知道,这些都是冷凝萃取的高度酒精,处理伤口用的,也是许多年前,太医从皇贵妃那里学来的。
胤祐一边利落的帮以为手臂被碎石划伤的士兵包扎,一边笑道:“我这也是跟皇贵妃学的。”
他就那么随意的坐在营帐前,干活儿的时候嘴就没听过,逮着谁都能聊上两句。
士兵哪里见过这么没有架子的皇子,别说皇子,平日里见的那些满洲贝勒贝子一个个都高高在上的。
皇上的亲儿子,还是皇上最宠爱的亲儿子,竟然如此平易近人,实在是让人意想不到。
夜里扎营的时候,策棱时常过来找他。听他一边干活儿一边唠叨,总有些不解:“你怎么不停地在说话?”
胤祐扯了扯嘴角,一本正经的打趣道:“不说话我就饿呀,吃不饱。”
于是第二日,就有人陆陆续续给他送吃的。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都是人家从嘴里省出来的。也不因为他是皇子,所以才奉承他,就是喜欢他这个人。
胤祐赶紧摆手:“我昨儿就是随口开了句玩笑,别当真,真的,我阿玛不会饿着我,大家放心,放心……”
康熙处理完军务,从营帐中出来透透气。正巧看到胤祐坐在一根小马扎上,和周围的军士有说有笑。
老父亲真是想不通,他从小娇养的小皇子,吃的穿的用的,请的师傅都是全天下最好的,怎么这么快就能和最下等的士兵打成一片?
胤祐的三位哈哈珠子全都跟随他一同出行,曹颜的生父曹荃也是康熙的扈从之一。
富敦一向是个很实在的人,他年纪比胤祐大一些,在胤祐身旁做事一向认真负责。胤祐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从无怨言。
曹颜更不必说,从三岁那年第一次见到胤祐,他的人生仿佛就已经注定,这辈子只为七阿哥一人效力。
唯一不怎么听话的是舜安颜,他年纪最小,在家中也最娇惯,有几分少爷脾气。但只要胤祐这个表哥瞪他一眼,他就老老实实帮着干活,不敢再有怨言。
胤祐对他们几个还算满意,从小跟着他长大的人,无论是才学还是功夫,在同龄人中都算不错。
每天晚上,各位大臣将军都得到中军帐外候着,以备康熙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召见。
只有几位西洋传教士有特权,他们能留在营帐中,康熙有事找他们,才让人去叫。每天还会让顾问行过去看看他们,没人给发个水果。
这天夜里,胤祐闲着没事,就来到了传教士的营帐。
这位传教士跟他关系一直很好,是法国人张诚。
胤祐进去的时候,看到他正在案几上借着烛光写字。
他们用鹅毛笔蘸墨水书写,因为羽毛杆质地较硬,书写起来和毛笔大不相同。
胤祐第一次见就觉得这种笔很有意思,写起字来比毛笔更快捷方便,所以他在做数学题的时候也喜欢用鹅毛笔。
“张大人,你在写什么?”
胤祐跟张诚白晋相处时间长了,也学了些法语,日常对话和简单阅读问题不大。
“写日记。”张诚很大方的将自己的日记本递给他看。他每天都会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记下来,事无巨细。
胤祐随意翻看了一些,发现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他对地形的观察很仔细,尤其是道路好不好走。
于是,胤祐就看到,每天他都会在日记中夸奖这里的路修得很好,平坦坚固。有的地方他曾经来过,还会作对比,说路途好走了许多。
其实胤祐也发现了,这一路过来,他们大多时候都是走的水泥路,马车和炮车通行非常方便。
从乌兰布通之战过后,康熙就在为征讨噶尔丹做准备,修路就是其中必不可少的重要环节。
张诚从旁边拿了个东西递给胤祐:“我听说你时常吃不饱。”
“哈哈哈哈哈!”胤祐大笑,“我就没吃饱过。”
张诚递过来的是个橘子,胤祐三两下剥了皮,跟他一人一半。
张诚感慨道:“你真应该去欧洲看看,那里的科学水平要远胜于大清。你是皇上最聪明的儿子,说不定能学到许多新技术回来。”
“有机会一定去,但我想我六哥应该比我更想去。”
“是的,”张诚笑道,“六阿哥也十分痴迷于我们那边的技术,尤其是造船术。他与白晋的关系很好,时常向白晋请教问题。”
这胤祐当然知道,当初还是他将白晋引荐给六阿哥的。
“我还有个弟弟,他也很喜欢你们那边的科学技术。”
“是九阿哥吗?”
胤祐把最后一瓣橘子放进嘴里:“是的。”
张诚评价道:“他很聪明,思维活跃,倒不一定适合制造。”
胤祐说:“有机会,我想让他们都去你们的国家看看。”
“希望如此。”
几日之后,他们到达一处名为榆林的城镇,这里距离居庸关很近,不足百里。
天黑之后,他们在山上的丛林宿营,胤祐拿了个火折子在营地附近查看。
这是他从未来过的地方,无论是树木还是地上的野花野草,天上飞的鸟儿,草叶上栖息的虫子,还是深山中一声野兽的嚎叫都能引起他的注意。
他蹲在地上,用手抓起一把土壤看了看,又放在鼻子
“七哥!”八阿哥从他身后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趣道,“你不会已经饿得要吃土了吧。”
胤祐把土壤递到他嘴边:“那你先尝尝。”
八阿哥敬谢不敏:“我不饿。”
胤祐的手又往前递了递:“你闻闻。”
八阿哥果然就着他的手深深地吸了口气。胤祐问:“什么味道?”
“泥土的味道。”
“……”
胤祐不理他,站起来,继续往远处走,一边走一边观察。
八阿哥扑过来拉他:“七哥,别走了,一会儿你被狼外婆叼走了怎么办?”
狼外婆是胤祐的同年阴影,每次听到都会瑟瑟发抖的要抱抱。现在不同了,他已经长大了,听到只想笑。
“你到底在找什么呀?丢东西了吗?”八阿哥紧跟在他身旁,陪着他往丛林更深处走去。
两个人唯一的照明工具就只有胤祐手里一个火折子。
忽然他的脚在一片松软的土地上踩了踩,又踩了踩,对八阿哥说道:“小八,你回去给我拿个铲子过来。”
“啊?”八阿哥四下看了看,“这大晚上的,拿铲子干嘛?”
胤祐说:“挖个坑把你埋了。”
“……”八阿哥去拉他的手,“别开玩笑了,七哥,早点回去吧,万一被阿玛知道了……”
他话未说完,不远处真的传来一声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叫声。
胤祐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火折子闪了一下,明灭不定。
八阿哥条件反射一般,立刻躲到了他的身后。
“哈哈哈哈哈哈哈!”胤祐笑死了,去牵他的手,“走了走了,回去了,明日再来挖。”
八阿哥一直以为他在开玩笑,哪知道第二天天没亮,胤祐就起来了。
他俩睡在一起,夜夜头挨着头,天气太冷或者飘雪的时候,兄弟俩只能抱在一起取暖。
胤祐坐起来,八阿哥自然也跟着醒了:“七哥,你又要干嘛?”
“挖坑去。”
“……”
八阿哥无奈的把脸埋进手掌中,不明白他七哥怎么对挖坑这么执着。
胤祐穿好衣服就往外走,八阿哥也只好跟上。
平时早上起来第一件是必定是让近侍打水洗漱的人,今天丝毫不提。
守在营帐门口的赵诚还觉得奇怪,七阿哥今天这是怎么了。
胤祐跑去找了把铲子,顺带着拿了把锄头,凭着记忆找到昨天那片松软的土地。
他的异常行为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不一会儿,康熙就听说了这件事情,也从打仗中出来,看他究竟在搞什么幺蛾子。
胤祐二话不说,拿起铲子就开始挖。
周围不一会儿就围了一圈人,今儿还要行军,七阿哥这是做什么?
众人也不敢吱声,只能去看康熙。
康熙背着手站在那里,并没有阻止胤祐,就那么看着。
胤祐抬起头来,看到他的几个哈哈珠子也站在一旁,喊道:“愣着做什么,找工具一起挖。”
渐渐地,人们发现越往下挖,土壤的颜色就越深,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味道,却说不上来是什么。
康熙立刻吩咐人:“快去,帮他一起挖!”
不过多时,众人就挖出了一个两三米深的大坑。
胤祐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把铲子扔在一旁,低头抓起一捧土壤走到康熙跟前,周围几名大臣,和传教士围过来看。
“这是……煤?”
众人露出错愕的神色:“这里有煤矿!”
康熙倒是很镇定,没有周围人那么激动。他看了看儿子,脸上黑一块白一块,跟个大花猫似的。
康熙立刻下达指示,先派人去找当地官员派人前来勘探,留几个人守着,大部队继续行军。
而后他又看着胤祐:“你,跟朕进来。”
父子俩走入大帐,八阿哥也跟了进来。康熙吩咐近侍人打水进来,让他先把脸洗干净。
“你怎么发现这里有煤矿?”
胤祐说道:“昨天来的时候就注意到土壤颜色不对,仔细看有细小颗粒,土壤有炭的味道,我就想找个地方挖挖看。”
“你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书上看来的,《水经注》就有对煤矿的记载。我哥要是在这儿,他也能发现。”
他哥哥很多,但康熙知道,他说的是四阿哥。
四阿哥在他们后面,距离他们大约有一两天的路程。
“过来!”
康熙招了招手,赶紧走过去。
“跪下!”
胤祐从善如流的跪在他旁边一个软垫上,虽然小崽子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他也绝不会委屈自己。
康熙从他手里拿过毛巾,把他脸上没擦到的地方挨个擦干净:“以后有什么事情,先禀报,再行动。”
“那要是没有,兴师动众的,不是影响行军吗?”
康熙瞪了他一眼:“现在不还是被你影响了吗?”
胤祐站起来就往外走:“那咱们走快点,还能把时间追回来。”
“慢着!”康熙叫住了他,“你做得很好。”
胤祐倒回来,去拉他的手:“走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