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唱戏,一般在都是在过年或者有重要节日的时候,要么就是万寿节、千秋节这样的皇上,太皇太后、皇太后的生辰。
曲目也都是以吉祥热闹为主,听来听都是那几样。热闹是热闹了,可是唱词曲调中规中矩,甚至落了俗套,毫无美感可言。
刚才这一嗓子入了耳,胤祐如同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这才明白,什么是听戏。
这是他没听过的曲调,没听过的新鲜词儿,没听过的风格。
一点也不吉祥不热闹,却听得人心神激荡,顷刻间斗转星移,将人席卷到故事里的那个年代。
胤祐小声问曹寅:“这是什么戏,怎么跟我以前听过的不一样?”
曹寅答道:“当然不一样,你听的都是花部,这才是真正的雅部。”
什么“花部”,什么“雅部”,胤祐听不懂,又扭头去看纳兰。
纳兰还在剥花生米,闻言轻笑一声:“就是昆曲与其他戏曲的区别。他们这些江南文人认为别的戏曲是花杂,又称乱弹。只有昆山腔,是雅乐正声。”
胤祐恍然大悟,原来听戏也有鄙视链。他们在宫里听的那些吉祥、热闹的曲目,唱腔铿锵有力,唱词通俗易懂,更适合喜庆的时候听听。
昆山腔唱腔苍凉悲壮,唱词更是考究,每一阙都值得拿出来细细品读。
戏台子上那老生接着唱:“想当初庆皇唐太平天下,访丽色把蛾眉选刷。有佳人生长在宏农杨氏家,深闺内端的是玉无瑕。那君王一见了就欢无那,把钿盒金钗亲纳,评跋做昭阳第一花。”
“那娘娘生得来似仙姿佚貌,说不进幽闲窈窕。端的是花输双颊柳输腰,比昭君增妍丽,较西子倍丰标。似天仙飞来海峤,恍嫦娥偷离碧宵。更春情韵饶,春酣态娇,春眠梦悄,抵多少百样娉婷也难画描!”
小皇子瞪大了眼:“这是!这是……”
娘娘胤祐是见过的,这里没有人比他见过的娘娘更多,德妃、宜妃、良嫔……或温婉、或明艳、或柔媚,这些都是极漂亮的后妃。
可是,胤祐也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个娘娘有这样的仙姿玉貌,当真是倾国倾城,闭月羞花。
对,可不就是花儿看到她都害羞低下了头。
戏没听过,但《长恨歌》胤祐是读过的:“这讲的是李隆基和杨玉环的故事。”
纳兰笑着点点头:“对咯。”
曹寅问胤祐:“哥儿知道台子上这个人是谁吗?”
教坊优伶之流胤祐哪里认得,很显然曹寅不是问这个,他问的是这人扮的角色是谁。
胤祐想起来,前面他唱“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这才恍然大悟:“宫廷乐工李龟年。”
曹寅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瞧着聪明劲儿,好听不?”
胤祐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戏台,敷衍的点了点头。曹寅让他吃菜,他也敷衍的尝了一口。
这是有了精神食粮,连口腹之欲也顾不上了。
台上的李龟年继续唱:“那君王看承得似明珠没两,镇日里高擎在掌。赛过那汉飞燕在昭阳。可正是玉楼中巢翡翠,金殿上锁着鸳鸯。宵偎昼傍,直弄得那官家丢不得、舍不得、那半刻心儿上。守住情场,占断柔乡,美甘甘写不了风流帐。行厮并坐一双。端的是欢浓爱长,博得个月夜花朝真受享。”
酒楼里推杯换盏,戏台子上声声哀叹。酒楼外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到了曹寅和康熙约好,送七阿哥回畅春园的时辰。
曹寅凑到胤祐耳边说道:“哥儿,该回去了。”
胤祐坐在那里不肯挪动半分:“听完再走。”
“听完可就晚了。”
“晚了就晚点回去。”
曹寅大惊:“那怎么行?”
“别吵,我说行就行。”
“……”
戏台上,李龟年从长生殿的山盟海誓,唱到了安史之乱,杨贵妃命丧马嵬坡。
这出戏虽然讲的是李隆基和杨玉环至死不渝的爱情故事,中间却又穿插着大篇幅的家国兴亡、百姓疾苦。既浪漫又现实,引人入胜,欲罢不能。
窗外的天幕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不一会儿竟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曹寅去拉胤祐:“下雨了,哥儿,赶紧走吧。”
胤祐推开他的手:“那便更不能走,你瞧,杨贵妃就要死了,真真看得人肝肠寸断。”
曹寅都被他气乐了:“你个小娃娃懂什么叫肝肠寸断。”
“我是不懂,但白居易懂: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曹寅拍了拍纳兰的肩膀:“快,管管你侄子。”
“你带出来的,你管。”
“……”
这只是洪昇所作的长生殿其中一出,倒是并不长,九支曲子唱完也就差不多了。
唱词中贯穿着强烈的国破家亡之恨,低回沉郁的曲调叫人久久难以释怀。
曹寅拉着胤祐站起来,纳兰放下酒杯也跟着他俩起身,曹寅向洪昇和其他人拱了拱手,告辞:“容若还得送侄子回去,晚了恐怕是要责罚的,这顿酒算容若的,改日我请诸位再喝一顿,咱们就告辞了。”
洪昇拉着他:“荔轩,我今儿专程请你来提提意见,这就要走了?”
“改日,改日……”
三个人从楼上走下来,曹寅让小厮去柜台把账结了,他和纳兰领着胤祐在屋檐下等马车过来。
纳兰问他:“这顿不是我请吗?”
曹寅摆了摆手:“哪儿能?这不是拿你当个说辞。”
纳兰无奈的摇了摇头:“我就知道,遇见你一准儿没好事。”
“兄弟我过些日子可走了,咱俩这酒,喝一顿少一顿。”
说到这里,纳兰也不跟他拌嘴了。他俩这关系,比起楼上众人,自然是更亲近几分:“你也要走了,你们都在江南,我留在这京城做什么?”
“那你去跟皇上说,求他将你外派做官。”
“我倒是想。”
“……”
他俩聊了班上,一旁的胤祐低着头,一言不发,思绪仿佛还沉静在戏里。
他忽然抬起头来,问曹寅:“这只是其中一出吧。”
“是,这戏名叫《长生殿》,上下两卷,共五十出,这是其中一出,名《弹词》。”
这时候,马车停在酒楼门口,小二撑着伞,曹寅扶着胤祐上车,纳兰也跟在后面,上了曹寅的马车。
曹寅撞了撞他的肩膀,笑道:“还是舍不得。”
“可不?”纳兰坐到胤祐身旁,替他拂了拂肩上的雨水,“我是不放心他。”
胤祐完全没有理会他俩的拌嘴,脑子里还装着刚才那出戏,又对曹寅说道:“戏是听不了了,不过我想读一读戏本可以吗?”
曹寅连犹豫都没有,拍着胸脯允诺道:“我给你找。”
小厮在帘子外问道:“老爷,是直接去畅春园吗?”
“不!”曹寅拦住他,“先回府。”
纳兰惊讶道:“这是做什么?都这么晚了,还不赶紧回去。”
“反正已经晚了,不忙。”
回到曹家府邸,曹寅把两人带进自己的书房,又命人找来一口大箱子,亲自在书架上翻找一通,一件一件往箱子里放。
纳兰拉着胤祐站在一旁,看着他把书籍字画放进去,还小声对胤祐说道:“宋朝乐史《太平寰宇记》200卷、宋朝赵孟奎《分门纂类唐歌诗》100卷、魏超鹤山《毛诗要义》、《攻媿先生文集》……这些都是曝书亭的藏书,他全抄有副本。你瞧这人,对自己有多狠……”【百度百科】
胤祐问:“曝书亭?”
“竹垞的故居。”
“我知道,我见过他。”
竹垞其人胤祐是知道的,和陈维崧、纳兰成德齐名的朱彝尊。他是浙西词派的创始人,纂修《明史》,入值南书房,后来因为私自誊抄宫内藏书,被康熙革职。
曹寅又从书架上面一层拿了一叠装订好的书本下来,纳兰探头一看:“这些是他自己的手稿,有他这些年做的诗词文章,还有他写的戏。”
曹寅书装了满满一箱子,又叫进来两名家丁,吩咐道:“抬上马车。”
他这才掸掉衣服上的灰尘,拍了拍手去拉胤祐:“行了,咱们走吧。”
胤祐惊讶的张大了嘴:“这这……都是给我的?”
“嗯,”曹寅拉着他往外走,“够你看上好长一阵,你刚说想看《长生殿》的唱词,里面有一部分,另一部分我得找昉思抄了给你送去。”
胤祐知道,曹寅和纳兰都是爱书之人,以校勘、购书为乐事,家里藏书丰富。
纳兰给他做了这么些年的从学师傅,时常拿些书来让他读,曹寅更不必说,在他还没有读书识字的时候就告诉他“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谓之君子”。
他收了他们的书,从不敢懈怠,每一本都认真读过,甚至能背下来。
时辰实在太晚了,畅春园在西郊,路途可不近。曹寅便没让纳兰跟着,自己把胤祐送了回去。
哪知道他们刚到宫门口,康熙竟然派人在那里等着。
顾问行上前说道:“七阿哥赶紧回去歇着吧,皇上在清溪书屋,说是让您送七阿哥回来的时候过去一趟。”
曹寅当即冷汗就下来了,幸好连夜赶回来了,没有侥幸留七阿哥在家里住一晚。
康熙二话不说先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问他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要是胆敢把他儿子弄丢了,砍了他的脑袋都不够。
曹寅跪在地上让他骂,骂够了他也就闭嘴了。还不是要把人拽起来,陪他商讨事情。
大约过了一个月,曹寅最后一次进宫,又给胤祐拿来了好些东西,说是李熹让他转交的。
胤祐打开来,里面是好几身衣服鞋子,还有一些香囊、荷包、手帕等等物品。
据曹寅说,那是他的熹姑姑熬了好几个晚上赶出来的,衣服从大到小,粗略估计,最大的一件能让胤祐穿到十五六岁。
曹寅笑着说:“就连你成婚时候穿的喜服,她都恨不得给你做好,不过被我拦下了。”
胤祐拿着东西,一时间百感交集,心里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最后,他向曹寅伸出手:“抱抱~”
曹寅失笑:“你都是个半大小伙子了,还撒娇要抱抱,我可抱不动你了。”
胤祐白了他一眼:“谁要抱你,我是说……让你替熹姑姑抱抱我。”
曹寅走上前,将他搂进怀里,说了句十分大逆不道的话:“有时候真觉得你就是我儿子。”
胤祐说:“你想都别想,我阿玛不会同意的。”
曹寅颇有深意的笑了笑:“那倒未必。”
“什么?”
“没什么。”曹寅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口,“你好好读书,他日再见,我可要考你。”
“知道了,你送的书,我没一本都背下来。”
曹寅笑道:“那倒不必,太多了。”
“对我来说小意思。”
曹寅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写两幅字赏赐给我吧。”
“写什么?”胤祐笑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去什么阳关,我去江南。”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曹寅无奈的摇了摇头:“算了,可惜了你那一手漂亮的颜体。”
胤祐推开他,转身去了书桌后面,复又抬起头来,笑道:“曹织造,研墨。”
曹织造还没上任,七阿哥这就先使唤上了。曹寅赶紧过去给他铺纸研墨。
胤祐提笔写道:“亭亭画舸系春潭,直到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
写完他又把纸放到一旁,另取一张,又写道:“城外春风吹酒旗,行人挥袂日西时。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
胤祐放下笔,拉起曹寅往外跑,出了承露轩,来到湖边的柳树下。
他毕竟也就十一二岁的年纪,身量不够,只能垫着脚,折下一枝新柳:“古人都说折柳送别,反正你也不是去塞外,我也不会吹笛。”
他把手里的柳枝递过去:“好好照顾我的熹姑姑,回京述职一定记得来看我。”
后来,胤祐去集凤轩看望皇贵妃,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额娘:“子清送了我一大箱子的书,熹姑姑给我做了好多衣服鞋子,荷包还有香囊,手帕。”
说着,他还真的拿出一条手帕,展示在皇贵妃跟前。那上面一针一线绣的都是些寓意吉祥的图案,手帕一角还绣了个“七”字。
他又翻开随身带的一本书,扉页印着“千山曹氏家藏”。
“儿子,”皇贵妃握着他的手,“我觉得你进步很大。”
“因为没有哭鼻子吗?”
皇贵妃摇了摇头:“因为你学会了坦然的面对离别。”
“没有离别,哪里来重逢。我也想有一天见了他们能笑着说一句‘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不知为何,听到儿子说出这句话,皇贵妃总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还记得你小时候吗?”
“记得。”
皇贵妃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背上:“我还没说什么事,你就说记得。”
胤祐摊了摊手:“记性好,没办法。”
皇贵妃不理他,继续说道:“你小时候,不知道怎么了,总不愿意读书,我和你阿玛为这事担心了好一阵。”
胤祐嘿嘿的笑:“担心我长大了是个不学无术的傻子。”
“没想到,你还没长大就已经文武双全。”
胤祐摆了摆手,又开始谦虚起来:“这才哪儿跟哪儿,以后我可是要当大将军的。”
这话皇贵妃倒是一点也不怀疑,正是因为发现了他在这方面的才华,康熙才会专程请来张勇教授他军事课程。
十一阿哥胤禌、十二阿哥胤祹和十三阿哥胤祥也到了上学的年纪,无逸斋来了三个新成员,就更热闹了。
小十一从小身体不好,康熙恩准他晚一些入学,于是,明明比小十二和小十三大一岁的他,却和两个弟弟一同入学。
康熙把小十一交给了他的同胞哥哥五阿哥胤祺,小十二交给了三阿哥胤祉,把小十三交给了四阿哥胤禛,让三位兄长为三位小阿哥开蒙。
胤祐一般很少去无逸斋,除非当天有数学课,他去一个上午。所以好几天之后,才知道了这件事情。
胤祐一走进书房,就看到四阿哥在教十三阿哥写字,小家伙立刻就走到书桌旁边,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半晌。
四阿哥是个很安静也很有耐心的人,对皇父安排的任务必定尽心尽力完成。教十三阿哥写字也是,一笔一划,严格又仔细。
他的书法也是极好的,多次受到康熙夸赞。
胤祐忍不住问道:“我小时候,你怎么没教过我写字?”
四阿哥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目光落到十三阿哥的手上:“我教你了呀,可是你不学,还把自己画成了小花猫。”
“那后来呢,我也开始在上书房读书习字,你怎么没有教我?”
四阿哥无奈的笑了笑,仿佛他在无理取闹:“教你写字的师傅可太多了,皇父、纳兰、曹寅、高师傅……哪儿轮得上我。”
“……”
胤祐无言以对,照理说,他现在应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等着师傅来上课。或者过去跟兄弟们一起探讨学习,甚至说说话,聊聊天。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挪不开步子。
这时候,保泰和策棱都过来跟胤祐打招呼,叫他去那边做,胤祐一个也没理,让他们自己玩去,他仍旧站在书桌旁,看着四阿哥不厌其烦的,一遍一遍教十三阿哥写字。
直到师傅进了书房,三个小的自觉去隔壁上课,其他人各自回到自己位置上课。
午膳之前,有半个时辰是皇子们练字的时间。胤祐的字,练不练都无所谓,翰林院好几位师傅看了他的字都自愧不如,哪里还敢指导他写字。
策棱是个蒙古人,去年来的时候才刚开始学满文和汉文,或许是年龄偏大的缘故,学起来很是费劲儿。
胤祐刚要往外走,就被他拉住了:“七阿哥,这个‘火’字我怎么写都写不好,你教教我。”
胤祐接过笔,随手在纸上写了一个:“关键在这一点上,姿态、位置、距离缺一不可,分寸感要拿捏好。”
说完,他就放下笔,径直出了书房。
来到隔壁一看,小十一坐在位置上,时不时咳嗽两声,这个柳絮纷飞的季节,对他这种过敏体质而言,简直太遭罪了。
小十二很乖,端端正正坐在位置上,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
小十三……小十三人呢?
胤祐又走到隔壁书房,扒着门框往里一看,果然,他哥又在指导小十三写字。
胤祐也没进去,转身走了,回来也教策棱写了半天的字。他的学生握笔的姿势都不对,还得慢慢纠正,胤祐心不在焉的扣着他的手指:“往上挪一点,往上……再往上一点。”
策棱不好意思的抬起头来看他:“七阿哥,我太笨了学不好,你是不是生气了呀?”
“没有啊,我没生气,而且你已经学的很好了,你就是得多练。”
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平时胤祐也没有执着的一定要挨着四阿哥一起坐。但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他就是想坐在哥哥旁边。
可是,四阿哥带着十三阿哥走到桌旁,两个人自然而然的挨着坐了下来。
胤祐:“……”
他搬了跟凳子,跑过去,硬是挤到了三阿哥和四阿哥中间:“三哥三哥,你往旁边挪一挪。”
三阿哥玩味的看着他:“这是做什么?”
胤祐指了指桌上的菜:“我喜欢这道清蒸鲈鱼,我想坐在它跟前。”
这个借口倒是很符合他这个吃货的人设,三阿哥从善如流的往旁边挪了一点,让他挤进来。
十三阿哥毕竟年纪小,才六岁,手太短,只能夹到自己跟前的青菜,四阿哥就难免照顾着他一些,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
胤祐赶紧把自己的碗举了举:“我也要!”
四阿哥不知道他今天这是怎么了,他说要,那便也给他夹一块就是了。
过了几天,胤祐忽然想起一篇文章,要找来看看,翻遍了整个书架也没找到。
于是,他想着应该是在哥哥那边看到过,便出门去找。
刚进院子就看到苏培盛端了两盏茶往屋里走,他上前开了句玩笑:“苏公公莫不是知道我要过来。”
苏培盛也冲他笑笑,笑得颇为尴尬:“七阿哥今儿想喝梅子茶还是茉莉花茶?奴才这就去给您准备。”
胤祐一听这话就不对,屋子里还有别人。
他走进书房,就看到十三阿哥坐在书桌后面,四阿哥站在一旁,正在指导他做算术题,鸡兔同笼什么的,说了半天,小十三仍旧一脸茫然,根本没听懂。
胤祐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四阿哥才抬起头来:“你站那儿干嘛呢,怎么不进来?”
胤祐走进屋:“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你刚不是在门口同苏培盛说话?”
“……”
胤祐走到书桌旁:“我来找本书。”
四阿哥问他:“什么书?”
“不知道,找到了才知道。”
四阿哥看了一眼后面的书架:“那你自己找吧。”
于是,这一个下午胤祐都在后面的书架上翻翻找找,也不知道是真的没找到,还是故意磨磨蹭蹭不肯走。
“哥哥,上面那本《孙子兵法》我拿不到,你帮我拿一下。”
四阿哥转身,从上层的书架上,取下那本他要的书。
过了一会儿,四阿哥给十三阿哥讲一道算术题,刚讲了一半,胤祐又在旁边喊:“哥哥,那边那个《列传》帮我那一下。”
又过了一会儿,胤祐喊道:“哥哥,那个那个,《素问》我看一下。”
“……”
他从兵法看到了史记,现在又要看医书,四阿哥确实不知道他想找什么:“你究竟在找哪一篇文章,说出来我给你找。”
胤祐把书往书架上一放,几乎是咬着牙说道:“可能是我记错了,我回去再找找。不打扰你们了,你们继续。”
小十三歪着头看他,好像也感受到了他说话时带着不快:“七哥怎么了,不高兴吗?”
四阿哥背着手站在一旁:“来,把后面几道题做完。”
因为皇子太多,畅春园地方有限,三位小阿哥就只能和教自己读书的兄长住在同一个院子。
这些日子,胤祐总是看到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形影不离。他想单独和哥哥说两句话都没有机会。
胤祐心里老大不痛快,从小到大,他哪里遭受过这样的冷喻,乌库玛嬷,阿玛额娘,兄弟姐妹,什么时候不是围着他一个人转。
于是,他跑到集凤轩去找皇贵妃告状。可他前脚刚走进门,四阿哥后脚就跟了进来。
胤祐往他身后敲了敲,阴阳怪气的问道:“你的小尾巴呢,没有一起带过来吗?”
四阿哥忍不住伸手捏他的脸:“说什么呢?”
“我说小十三,他不是走哪里都跟着你吗?”
皇贵妃“噗嗤”一声笑出来:“今天中午吃饺子。”
胤祐听到吃,立刻转过头去看额娘:“又不过年,吃什么饺子?”
皇贵妃说:“这不是正好有醋吗?”
这可把胤祐气坏了:“我又没说错,小十三每天都跟着他,四哥长四哥短。”
四阿哥坐下来,给自己斟了杯茶:“阿玛让我给小十三开蒙,我自然要好好教他。”
“是吧,教得可用心了。小十三可爱吧,小脸圆嘟嘟的,你捏过吗?”
“没有,我只捏过你的脸。”说着,四阿哥又在他脸上捏了一吧。
他哥惯着他,一旁的皇贵妃可不惯着他:“可爱呀,我觉得小十三挺可爱的,我也很喜欢他。”
说到这里,她又叹一口气:“要不是当初某些人赖着不肯搬去阿哥所,我就把十三阿哥接来承乾宫养着。”
听到这里,胤祐不说话了。
十三阿哥的生母章佳氏只是个庶妃,地位太低,没有抚育皇子的资格。十三阿哥从小就被送去翊坤宫由宜妃抚养。
宜妃自己俩儿子,一个病弱,一个调皮,管都管不过来,还有个四公主名义上也养在她的膝下,他哪里还能分出多少精力给十三阿哥?
皇贵妃看了看胤祐的脸色,继续说道:“小十三可不像你,撒个娇使个小性子,要什么就有什么,他想要点儿什么可不容易。”
确实,康熙的儿子女儿太多了,作为这个庞大家族最核心的人物,他很难把这些人都记得清清楚楚。后宫女人甚至不能拥有姓名,只能以某宫宫妃称呼。
儿子要至少长到进上书房读书的年纪,才能正式被皇父记住,太小了说不定哪天就夭折了,记了也是浪费时间。
女儿就跟别说了,除了养在太后身边的五公主,从小送进宫抚养的大公主,以及第一个养大的孩子二公主,其他的,恐怕只有将她们当做赏赐送嫁去蒙古的时候,能想起来。
皇贵妃又说道:“我倒是觉得,小四对小十三好一些是应该的,小七,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胤祐转过头去看向四阿哥:“那哥哥去把小十三接过来一起吃饺子吧。”
“逗你玩,今天中午没有饺子。”
“……”
七月,又到了康熙巡幸塞外的日子,出门之前,众皇子们就议论开了。
其他皇子从八岁开始,就陆陆续续跟着皇父一同出门,可是九阿哥和十阿哥今年都十岁了,却还没有跟着阿玛出门的机会。
两个人也很期待能与皇父一同出门,到木兰围场行围。
然而,当康熙把随行皇子的名单通知下来的时候,其中并没有九阿哥和十阿哥。
两个人颇为失望,八阿哥安慰他俩:“你们俩还小,塞外气候不好,皇父不也是为了你们身体着想,这才让你们留在京城休息。”
九阿哥不服气的说道:“可是皇父还带了三姐姐,还有后宫几位娘娘。”
胤祐听到了,转过头来说道:“你以为三姐姐想去吗?”
三公主这一趟出去,就回不来了,前些日子,康熙才将她封为和硕端静公主,赐婚喀喇沁部杜棱郡王次子噶尔臧。
不管是大公主,二公主还是三公主,只要是嫁去蒙古的姐姐,胤祐都会心疼,尤其是这位三姐姐。
三公主的生母是布贵人兆佳氏,她生得很不凑巧,只比太子小了三天,也就是先皇后刚刚去世三天。
大丧期间没有人在意一个庶妃生了个女儿。
三公主从小就是个安静的人,越长大越安静,在姐妹中也没什么存在感,就这样悄无声息的长到了十八岁,被当作礼物,嫁去蒙古。
他坐在马车里,甚至不需要别人的陪伴,就那么平静的去到蒙古,嫁给一个素未蒙面的男人,过上未知的生活。
好在喀喇沁部也不算太远,不过胤祐对他这个三姐夫的印象远不如二姐夫,更别提大姐夫。
同样是钱庄勇猛的蒙古男儿,这个噶尔臧就少了几分憨直,总让他有一种粗野的感觉。
可是公主府已经建好了,公主也已经来到了草原,康熙和蒙古不落的关系还要维系,总不能因为儿子直觉不好,女儿就不嫁了吧。
就在将端静公主送往喀喇沁部,康熙准备接下来巡幸草原各部的时候,却从宫里传来消息,九阿哥病了,耳朵受伤,病情还有些严重。
胤祐以为,他们会立刻返回京城,毕竟上次哥哥生病他们就马不停蹄的赶了回去。
然而,康熙虽然担心九阿哥的病情,但并没有选择立即回宫,而是考虑到噶尔丹对南犯的贼心不死,他决定继续草原巡幸。
这并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就算同为皇子,在皇父心里,每个人的分量也是不一样的。
不过还好,后来宫里又来信说,精通外科的意大利传教士卢依道治好了九阿哥的伤势。
听到儿子病愈的消息,康熙也算是松了口气,即可命人将九阿哥接到木兰围场。
九阿哥来到行宫的时候,已经是活蹦乱跳,兴奋得不得了,丝毫看不出刚生了一场大病。
几个兄长听说他来了,立刻跑到前院来看他。九阿哥向皇父请过安后,就同哥哥们到了花园。
他最喜欢八阿哥,一出来就“八哥八哥”叫个不停。
胤祐看到他耳朵上还缠着纱布,用手碰了碰问他:“你这怎么弄的,还疼不疼?”
九阿哥嘿嘿的笑了两声,怎么弄的不肯说,只说已经好了,一点也不疼。
他不说胤祐也猜得到,八成就是调皮捣蛋受了伤。
五阿哥问他:“你和老十成天形影不离的,你跑出来了,他怎么办?”
“他在宫里待着呗,等我射打一只鹿,回去给他做一顶皮帽子。”
第二天木兰秋狝,简直就是胤祐最喜欢的娱乐活动,他从这里先后带回去一只兔子和一只狐狸,说不定今年还能带只别的回去。
按照规矩,大家先骑着马跟在康熙身后,等皇上首射之后,大家再各自散开,寻找自己的猎物。
胤祐驱马跑进丛林,逗着一只傻狍子绕了半圈,箭无虚发的七阿哥进了丛林就像是不会射箭了一样,树上、地上、草丛中,到处都是他射出的箭矢,却偏偏没有一支箭能射中猎物。
就连被他溜了一圈的傻狍子都有点同情他,专程跑到他的马跟前站着,还眨了眨眼,仿佛在对他说:“我都已经站在你跟前了,你就是个瞎子,你也能射中了吧。”
胤祐骑在马上,摊了摊手:“不好意思,我的箭射完了。”
傻狍子:“……”
这人怎么比我还傻?
胤祐早早的把箭射完了,调转马头冲出丛林,往草原更远的地方跑去。
这一片他年年都来,早已经逛熟了,哪儿有山丘,哪儿有湖泊,甚至哪儿有个洞他都门儿清。
只要他愿意,野兔、山鸡、狐狸都能一窝端。
今天天气不错,秋高气爽,艳阳高照,白云跟随微风在湛蓝的天空缓慢移动。
胤祐来到湖边,翻身下马,缰绳一丢,任由他的小白龙在空旷的草原上自由驰骋。
他蹲在湖边洗了把脸,随后往草地上一趟,睡了。
这一叫不知道睡了多久,醒过来的时候,太阳从左边,移到了右边。
关键他还不是自己醒来的,他是被马蹄声吵醒的。
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就有个什么东西径直撞进了他怀里。
胤祐低头一看,好家伙,那竟然是一只老虎幼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