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不知道怎么了,特别粘人,手臂紧紧地抱着太子哥哥的腰,不肯松手。
他是个练武之人,手劲儿比太子想象中大得多,太子尝试去拉他的手,拉了几次都没拉开。
于是,太子干脆拍了拍他的后脑:“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胤祐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无论他怎么问,胤祐就是不说话。
太子耐心的抚了抚他的肩背:“哭了?”
胤祐摇头,脸在他的衣袍上蹭了蹭,正好是绣着龙纹的地方,金线刮得他脸疼。
于是小家伙又把头转了个方向,仍旧是靠在太子哥哥胸前,不肯挪开。
太子继续说道:“刚不还躲着我吗?现在又来撒娇。”
“哪有躲着你,是你不想见我吧。”胤祐终于开了口,声音闷闷的。
太子无奈的轻笑:“无理取闹。”
“过两天……不对,明天,明天开始你就要大婚了,大婚之后你就不是我的太子哥哥了。”
太子被他说得莫名其妙,怎么他成个婚,就不是他哥了,这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胡说!我是你哥这还能有假,我永远是你哥。”
“你有太子妃,她会搬去惇本殿的暖阁,我就不能去住了。”
太子摸摸他的头:“太子妃是太子妃,你是你,不一样。”
胤祐问:“那你更喜欢你弟弟,还是更喜欢太子妃。”
“当然是我弟弟。”
“嘿嘿!”胤祐没忍住,笑出了声,“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见到太子妃,见到了就说太子妃好。”
太子牵起他的手往回走:“知道你还问。”
“我就问问嘛。”
太子带着胤祐回到毓庆宫,东宫已经开始为迎接太子大婚做准备。门里门外都用喜庆的红色绸缎和“囍”字装饰,惇本殿内也是。
小团子可真是个粘人精,要寸步不离的跟着他。
太子笑道:“你得让我换身衣服吧。”
胤祐这才推开两步,做到炕上:“那你换吧。”
他推开了,近侍这才上前,一边帮太子取下朝冠、朝珠,脱下朝服,一边拿干净的常服给他换上。
胤祐在毓庆宫用了晚膳,还赖着不肯走,跑去书房自己找了本书,坐在一旁看了起来。
看一会儿,他又觉得乏了,太子却在书案后埋头批阅奏折。于是,小家伙一个人跑到院子里。
他刚在惇本殿的月台边坐下,就看到熊嬷嬷端着茶盏从后院过来。
胤祐问:“熊嬷嬷,你端的什么。”
熊嬷嬷看到他也有些惊讶,但还是回道:“这是给太子沏的参茶。”
“哦。那你送进去吧。”
熊嬷嬷送了茶退出来,看到胤祐还坐在那里,便大着胆子问道:“七阿哥,天都黑了,您怎么还不回呀?”
胤祐说:“不回了,我今晚就住在毓庆宫。”
熊嬷嬷点点头:“也是,以后太子娶了太子妃,你就不能常来小住了。”
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胤祐咬着牙说:“我偏来!”
“那怎么好,有嫂嫂在,你这个小叔子要避嫌的。”
什么嫂嫂、小叔子、避嫌,胤祐哪里懂这些,直觉告诉他,这就不是什么好话。
但仔细想想好像又有点道理,于是更火大了,怒吼道:“退下!”
他这一嗓子,把殿内的太子都给惊动了,赶紧放下奏折,出来查看情况。
他刚走出惇本殿,就看到胤祐气势汹汹的往外走,又好气又好笑:“这是干嘛呀?”
胤祐头也不回的喊:“我回去了。”
“这么大晚上的,怎么又要回去了?”
“避嫌!”
太子还不知道前情提要,云里雾里的问:“避什么嫌?”
熊嬷嬷站在一旁,不敢吭声。
胤祐说:“以后有了嫂嫂,小叔子要避嫌的,省的人家以为我要跟太子妃抢太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子差点被他笑死,撑着门框,直不起腰来。
胤祐转过身来,眉心打成了结:“你笑什么?”
“那个……哈哈哈哈,避嫌不是这个意思。”
“???”
胤祐指着一旁的熊嬷嬷:“她说的,有嫂嫂在,我这个小叔子要避嫌的。”
太子都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解释,只能转过头去怒斥熊嬷嬷:“话这么多,毓庆宫没活儿给你干了?”
熊嬷嬷赶紧跪下请罪:“奴婢不敢,请太子恕罪!”
“滚下去!”
等熊嬷嬷进了后院,太子才过去牵弟弟的手:“行了行了,别生气了,让他们给你送些点心过来。”
太子妃出身武将世家,人却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子。
太子的大婚比皇子多一个流程,就是太子妃要在文华殿受封,太子和太子妃成婚之后要在文华殿赐宴。
除了太子妃,康熙还给太子指婚了两个侧福晋,和太子妃一样,都是武将的女儿。
大婚之后,康熙对太子更是加以重用,朝中许多政务都交给了他,许多不那么重要的事情,都直接让太子和内阁去办。
除了惠妃,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康熙对大阿哥和太子是完全不同的态度。
对大阿哥的宠爱,是时常将他带在身旁,他喜欢从军打仗,就让他去跟着武将们多学习,把跟军事有关的工作,交给他去处理。
惠妃认为这是对大阿哥的宠爱,只要大阿哥努努力,赶紧给皇上生个皇长孙,大阿哥仍然具备和太子一较高下的竞争力。
况且,自从乌兰布通之战以后,明珠又官复原职,这也说明,皇上是有意要制衡太子和索额图的势力。
虽然太子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但索额图行事嚣张跋扈,没少打着太子的旗号在朝中树敌。
大阿哥不是没有机会。
但事实上,康熙虽然对索额图的所作所为不满,但是对太子还是很满意的。正在逐步将国家大事交给他去处理,在外出的时候,也让太子留在朝中,这就是放开手,给他机会自己干的意思。
其他皇子只有三阿哥和四阿哥即将成年,剩下的都还小着呢,对太子一点威胁都没有。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才是给自己培养接班人。
但康熙心里不是对索额图没有意见的,从乌兰布通那场战役,康熙心里就埋下了一颗种子。
剧战后福全来报,本是要让索额图领兵支援佟国纲,但是索额图不知为何迟迟未到。这才导致几位将领苦苦支撑,清军这边死伤无数。
但索额图也有借口,路途遥远,他已经星夜兼程的赶路,等他赶到的时候,仗已经打完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事后康熙也仔细思考过索额图的动机,两位舅舅近些年在他的有意扶植下,在内阁的地位已经超过了索额图和明珠,尤其是剥夺裕亲王和恭亲王的议政权之后。
想要借噶尔丹之手帮自己除掉政敌,确实是个高明的手段。
但是另一个原因却让康熙不寒而栗。
胤祐为什么会突然背着弓箭跑去战场,因为裕亲王一开始送来的奏折是说,大阿哥主动请缨,要领兵去侧翼迂回,击破敌军的驼城。
说不准索额图根本就不知道最后上战场的是两位国舅,他还一直以为是大阿哥。
他现在还暂时不能动索额图,也只是考虑他毕竟是太子的娘家人,太子在朝中唯一的支撑。
现在太子已经大婚,等自己将太子妃娘家这个外戚势力为太子培养起来,也该是找索额图秋后算账的时候了。
在军事课上,胤祐问张勇:“以张师傅所见,咱们现在应该大力发展火器,还是应该注重骑射?”
张勇不答反问:“那七阿哥认为呢?”
胤祐想了想:“当然是大力研发火器,火器的威力更大,射程更远,效率更高,对敌军更加具有威慑力,能够迅速解决战斗。”
张勇点点头:“没错,但老臣认为,任何战争到了最后都是人与人的战斗。。”
“人与人的战斗?”
“是的,弹药总有打完的时候,弓箭也有射完的时候。当你的士兵手无寸铁,他们要如何继续战斗?”
“任何时候,士兵的个人作战能力都是最重要的。所以孔子才说,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
张先生的一番话让胤祐陷入了沉思,他以为只要拥有更先进的武器,骑射功夫便不再那么重要。
但他忽略了,武器也是要人来操作的。为军队配备更精良的武器,同时也要提高他们的个人素质,让他们具备强大的作战能力,而不仅仅是上战场凑人数,那是对他们的不负责任。
胤祐还有一个问题,他很好奇:“张先生,你与噶尔丹交手数次,对他了如指掌,为什么去年阿玛没有让你领兵?”
张勇笑着摇了摇头:“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不是每个将军都叫廉颇。”
时间一晃又到了冬天,胤祐已经十一岁了。皇贵妃一手拖着下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看着看着就莫名伤感起来,又掩饰般的笑了笑:“我怎么记得,你昨天还是个靠在我怀里撒娇的小宝宝,怎么今天就长这么大了?”
“那我现在也是可以靠在额娘怀里撒娇的宝宝呀。”
说着,胤祐还真的靠了过去,这才发现,额娘怀里已经容不下他这么大的宝宝了。
“坐好坐好,男孩子不要总是撒娇,人家会笑话你的。”
“让他们笑吧,没关系。”
不仅皇贵妃感慨,康熙看着儿子都快长到自己肩膀那么高了,也很感慨。那个见了谁都要抱抱的小崽子,现在都长这么大了,再过几年,是真要给他去媳妇了。
胤祐在一年一年的长大,太皇太后也不可避免的一年一年的老去。
不过老太太身体还行,这些年也没什么大病,也能自己走动。住在畅春园的时候,天气暖和了还会去湖边转转。
老太太这些日子又开始回忆以前的事情,说的是在盛京行宫的那些日子。
姑姑是皇后,姐姐宠冠后宫,而她,她十三岁嫁给皇太极,位分一降再降,并不存在失宠一说,反正也没有得到过丈夫的宠爱。
皇太极驾崩以后,多尔衮、多铎、阿济格等人对皇位虎视眈眈,她从中周旋,一手将年仅六岁的儿子扶上皇位。
没有人知道那段时期她经历了什么,她和胤祐说了那么多过去的事情,却唯独对这一段讳莫如深。
她说什么,胤祐就听什么,她不想说的,胤祐也不问。
过年之后的一天,太皇太后向康熙提了个要求——她想再回盛京看看。
这让康熙十分为难,盛京路途遥远,太皇太后都快八十岁了,奔波劳累不说,要是路上染了病,那可如何是好。
就像那年上五台山一样,老太太坚持的事情,就一定要做。
当然,回趟盛京比起上五台山那是要容易许多。
毕竟路途平坦,可以一路乘坐马车或者软轿,也不必走得太快,累了就在沿途的行宫休息。
但是这也不能说走就走,康熙手里还有那么些国事等着出来。
不管怎么样,就算要去盛京,那也得安排妥当,他才放心带着太皇太后启程。
胤祐长这么大只去过南边,还没去过北边。有点兴奋,心说自己都已经这么大了,阿玛不可能出门不带上自己吧。
于是,正在小家伙期待着这趟冬训的时候,忽然又有发生了另一件事情。
这天他正好上完课,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站起来,顺口说道:“把纸笔收了吧。”
说完他正要往门外走,却发现站在一旁的曹颜一动不动。
“小玉?”胤祐叫他,“发什么愣,我让你把桌子收拾了。”
“啊?”曹颜回过神来,立刻开始干活,“这就收拾。”
胤祐狐疑的看着他:“你今天怎么回事?心神不宁的。”
曹颜没说话,低着头继续干活。
他越是这样,胤祐就越是好奇:“快说呀,怎么了?我熹姑姑又怀宝宝了?”
“没有。”
“那你这是怎么了?”
曹颜井井有条的把桌上的笔墨纸砚收拾好,书本重新放回后面的夹子上,这才转过身来:“七阿哥,我要走了。”
“胤祐点点头,是该出宫回家了。”
“不是的。”曹颜咬着下唇,“我要离开京城了。”
“啊???”这话着实把胤祐惊讶到了,“你是我的哈哈珠子,没有我的同意,你能去哪儿?”
“我爹要回江宁,他们说让我跟他们一起回去。”
“你爹?”胤祐没反应过来,“你哪个爹?”
胤祐这两年康熙都是在畅春园过年,畅春园建在山上,出一趟宫挺不容易的,胤祐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见过李熹,就连曹寅,他也是几个月才能见到一次。
“就是我爹呀,曹子清。”
到这里胤祐都没有多想,只以为曹寅这是哟啊带着一家老小回江宁看看。
“那你们回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曹颜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不回来了,我爹要去那边做官。”
“!!!”
胤祐没说话,转身就跑了,一路穿过前湖,来到最东边的澹宁居。二话不说就要往屋里闯,魏珠差点没叫他吓死,赶紧上前把他拦了下来。
“七阿哥,七阿哥!这是做什么,皇上在里面议事呢。”
胤祐冷静下来,跟着魏珠站到了一旁。
站了一会儿,有点沉不住气,问道:“谁在里面?”
“曹大人。”
胤祐咬牙:“曹子清?”
魏珠点了点头:“是的。”
胤祐来回踱了两步,觉得口干舌燥,招呼旁边的小太监:“去给我倒杯水来。”
小太监把水递给他,胤祐一仰头就灌了下去:“再来一杯。”
喝到第三杯的时候,曹寅可算从里面出来了。胤祐二话不说,上前拦着他:“你先别走。”
曹寅冲他盈盈一笑,问道:“七阿哥可有什么吩咐?”
“旁边等着。”
胤祐冲进屋去,康熙正低头看着什么,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看到胤祐站在屋子中央,不悦的皱了皱眉:“你真是越大越没规矩了?”
胤祐只好躬身行礼:“儿臣给皇父请安。”
“说吧,你跑来做什么?”
胤祐问:“阿玛,你要让子清去江宁做官?”
康熙把手里的折子丢在书案上:“这是你该问的吗?”
“是要去江宁吗,以后都不回来了?”
本来也没想瞒着他,只是这几天忙,没来得及告诉他而已。
“不是江宁,是苏州。”
胤祐想了想,苏州和江宁都在江苏,也没有多远。
胤祐咬了咬下唇:“一定要他去吗?就不能让别人去。”
“只能他去,别人不行。”康熙见他那一脸惶然的神情,想起李熹出宫那一年,小东西哭得那叫一个动情,终是不忍心,又说道,“你要是舍不得,就让曹颜留下来陪着你。”
“那他是必须留下来的!”
胤祐知道,曹颜又不是曹寅的亲生儿子,只是曹寅的侄子,他爹是曹宣,只是曹宣的妻子不喜欢他。
他做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哈哈珠子,胤祐早就已经习惯了,怎么可能放他走。
曹颜也已经十岁了,再过几年就算曹寅不回京城,曹颜也是要回来的,现在走不是耽误他前程吗?
但胤祐主要是向康熙提出了另一个要求:“我想出宫。”
“现在?”
胤祐点了点头:“可以吗?”
康熙沉吟半晌,往窗外看了一眼,曹寅还在院子里站着。
老父亲一向不舍得拒绝这小崽子的要求:“去把子清叫进来。”
曹寅又返回屋子里,康熙给了他个任务,带着七阿哥回复,天黑之前再平安的送回来。
胤祐回到承露轩,换了身出门的行服,带上赵诚,这才跟着曹寅往共门外走。
宫门口的马车上,曹颜正坐在那里,等待他的父亲。
胤祐站在马车前,顺手摸了把曹颜的脑袋,忽然想起来,小时候这孩子没剃头,他总叫人家妹妹。
现在曹颜也长成了个大小伙子了,不会再被人认成是女孩子。
曹寅拍了拍胤祐的肩膀:“愣着做什么,上去呀。”
胤祐没理他,对曹颜说道:“坐里面去。”
曹颜一向听他的话,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乖乖地转身坐进了马车。
胤祐顺手放下帘子,对车夫说道:“走吧。”
他又转过身来看向曹寅:“咱们走走吧。”
“行,”曹寅笑着抬手搭上他的肩膀,“反正是陪你,你说走,那咱就走走吧。”
两个人沿着宫门前的大道往前走,这毕竟是皇家御园的门面,道路修得平整,一路下去连个陡坡也没有。
胤祐问他:“去了真的就不回来了吗?”
“不知道,”曹寅脸上始终带着浅淡的笑意,“或许,向皇上述职的时候会回来吧。”
“虽然现在也是一两个月见不上你一面,但想见你的时候还能去内务府找你。以后就是想见你的时候,也见不到了。”
曹寅问他:“七阿哥这是舍不得我了?”
胤祐把头扭向另一边,没说话。手却拽了拽他的衣袍。
“谁舍不得你了,我是舍不得我的熹姑姑。”
“放心吧,答应过你会好好照顾她。她现在相夫教子,看看书,写写字,偶尔还填首词,过得不知道多好。”
“填词,”胤祐知道熹姑姑读过书,是个有才学的姑娘,但却不知道她还能填词,“填给谁?”
曹寅哈哈大笑:“当然是填给她的夫君我咯。”
胤祐撇了撇嘴:“熹姑姑那么好,真是便宜你了。”
曹寅失笑:“什么话,难道我不好吗?”
“你也很好。”
两个人走了一阵,胤祐又想起来什么,忽然问道:“你这是要去江南当什么官?”
“苏州织造。”
胤祐好奇:“和你爹一样吗?”
曹寅笑着摇头:“他是江宁织造。”
“苏州离江宁也不远。不就是给我阿玛做衣服呗,也不是什么难事。”
“哎呀!”曹寅大大的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我的哥儿,你是不知道我的处境有多艰难。”
胤祐当然不是什么都知道,做衣服谁都能做,康熙没必要把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大老远派过去。
他派曹寅过去,那一定就是有曹寅非去不可的理由,别的什么人,无法取代。
曹寅因为其母家背景、自身的文学成就,以及和一棒著名学者深厚的友谊,以及密切的关系,在这些名士学者中享有极高的威望。
就连傅山这种康熙百般讨好都搞不定的人物,他都能请来给胤祐做师父,可见他的人脉与手腕。
两个人一直走到了山脚下的宫门口,接下来的路就得坐马车了。
胤祐忽然又想起来个事情:“让小玉留下来吧。”
曹寅一愣:“为什么?”
“留在我身边,比跟着你强。”
曹寅想想,他说的也确实没错。曹颜毕竟不是小孩子,将来要么科举入仕,要么就一直跟着七阿哥,现在把他带离京城的确不是明智之举。
“我倒是可以,不过你最好问问他自己愿不愿意留下来。”
胤祐眉毛一挑,无比自信的问道:“那还用问吗?”
“这可不一定。”
两个人上了马车,曹寅拉过曹颜:“小玉,爹问你,你是愿意跟爹回江南去,还是愿意留在京城陪着七阿哥。”
曹颜看看曹寅,又看看胤祐。有些不敢确定的问道:“我能选吗?”
“当然。”
“那我愿意留下来。”
胤祐得意的冲曹寅扬了扬下巴:“我赢了。”
曹寅带着胤祐回到家里,管家说夫人正在花园里,三个人穿过回廊,直奔花园而去。
刚到院子,迎面跑过来,三岁多的小娃娃,刚要扑向曹寅,忽然看到了旁边的胤祐,抬起头来好奇的瞪大了眼睛,奶声奶气的说道:“咦,今天来了个大哥哥。”
胤祐低下头看他,这孩子长得可真漂亮,大眼睛,圆脸蛋儿。
胤祐捏了捏他的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莲生。”
“有没有大名?”
莲生摇了摇头,又去看一旁的曹寅:“什么是大名?”
曹寅把他抱起来:“大名叫曹顒。”
胤祐又问:“哪个‘顒’?”
曹寅抱着儿子,拿手臂撞了撞他:“上古神兽,《山海经》没读过?”
胤祐摇头:“没有。”
“送你一本。”
胤祐忍不住,又去捏了捏莲生的脸蛋儿:“长得像你。”
“你熹姑姑还说和你小时候有几分像呢。”
胤祐忍不住扬起唇角:“那是熹姑姑想我了,看谁都像我。”
李熹听到说话声,感觉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她毕竟已经两年没有见过胤祐,小家伙长成什么样,全靠曹颜回来跟她转述。
“七阿哥!”李熹走到他们跟前,眼睛落到胤祐身上就离不开了,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又忍不住看了又看,“真的是七阿哥。”
胤祐嘟嘴:“熹姑姑,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李熹捧着他的头:“怎么不认识,天天想的都是你,梦里都是你,都长这么高了。”
她脑子里的胤祐还停留在六七岁的样子,就算后来见过两次,却始终没能刷新记忆,仿佛她离宫那一刻,胤祐的容貌、身高就已经在记忆中定格了。
李熹拉着他进屋,让人去做点心,她还记得胤祐喜欢吃什么喝什么,每一样都记得清清楚楚。
随着年纪的增长,胤祐现在对甜食已经没有小时候那么狂热了,但为了让熹姑姑开心,他还是吃了几块。
一旁莲生靠在他爹怀里,小声的问:“这是我哥哥吗?。”
“不是。”
“是!”
曹寅和胤祐的声音同时响起,胤祐拿了块点心逗他:“想吃吗?”
莲生吸了吸口水:“想吃。”
“叫一声七哥我就给你吃。”
“七哥。”
莲生吃了点心,还偷偷跟他爹说,“他一定是我娘偷偷在外面生的哥哥,娘对他比对我还好。”
胤祐在曹寅家里陪着李熹坐了一下午,说起这几年发生的事情,不知怎么的,就聊到了前年那场乌兰布通之战。
“后来我才听说,你一个人跑去战场,心都提起来了。”
曹寅在一旁补充道:“好几天夜里都做噩梦,喊着你的名字惊醒。”
胤祐眨了眨眼:“那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这有什么可说的?”
胤祐记得,那时候所有人都不理他,他阿玛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额娘也拍了他两巴掌,就连乌库玛嬷也把阿玛好一顿数落。
可他没想到,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人为他担惊受怕,几晚上睡不好觉。
“熹姑姑,”胤祐拉着李熹的手,“到南方去生活,也不知道你习不习惯。”
李熹说:“小时候,我父亲是浙江布政使,我一直都在南方生活的。”
“哦,浙江我倒是没去过。”
李熹笑着摸摸他的头:“那有机会你来,让子清带你去看看,杭州有西湖,西湖有断桥残雪、雷峰夕照、南屏晚钟、三潭印月……”
“诗词里读过,以后去瞧瞧。”
陪着李熹说了一会儿话,又逗了逗那个小包子样的莲生。
他非说胤祐是他娘在外面偷偷生的哥哥,把他爹气得不轻,扬言要揍他一顿。
下午,有人给曹寅送来一张请帖,下帖子的人姓洪,邀请他到及萃楼一聚,说是请他听戏。
李熹随口问了一句:“是昉思吧,听戏怎么不来家里?”
“兴许是他又新写了一段,叫我们去品评一番。”
李熹笑道:“那你今儿可去不了,你得把哥儿送回宫去。”
“可不是。”
曹寅把请帖放一边,招来小四,正想让他去回话,胤祐却忽然问道:“及萃楼是什么地方?”
“就是京城的一间酒楼。”
胤祐又问:“容若去吗?”
“去的吧。”
“那我也想去瞧瞧?”
“哈?”曹寅摆了摆手,“你别害我,我把你带出来可是要担责任的,被皇上知道了,几个脑袋都不够看。”
胤祐白了他一眼:“我阿玛砍谁的脑袋,也舍不得砍你的。走!”
李熹赶紧过来拉着胤祐:“哥儿别闹。”
“熹姑姑,我就想去看看。”胤祐拉着她的手晃了晃,“你就让子清带我去嘛。”
莲生一看到他对着自己娘亲撒娇,就大喊:“爹,你瞧,他就是我哥哥!”
曹寅拿手去捂儿子的嘴:“没你这样上赶着给亲爹戴绿帽的。”
李熹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呢?”
曹寅赶紧谄媚的笑道:“夫人说的是,是我口不择言,该打!”
胤祐拉着他就往外跑:“回来再打!”
“诶诶……”两人已经抛出去了,李熹想拦,奈何儿子一把抱住了她的腿,“娘,娘,那是我哥哥吧,那是我哥哥吧。”
李熹走不开,只能冲着两人背影喊:“当心着点儿,早些回宫去。”
“知道了。”
两个人坐着马车,到及萃楼门口的时候正巧碰上了纳兰。
“容若!”
喧闹的人群中,纳兰听到这个声音心中一惊,转过头来,果然看到了最不应该在这里看到的人。
待二人走进了,他先压着嗓子把曹寅骂了一顿:“你活腻了,把他带这里来。”
曹寅耸耸肩,有点冤枉:“正经酒楼,怎就来不得了?”
纳兰就不是那个意思,被他这么一说,更是恼怒:“他怎么出宫来的?”
“那位爷让我带他去我家坐坐,这不是昉思让我来听戏吗?让他听见了,他也要跟着来。”
来都来了,那也没办法,纳兰和曹寅两个人一左一右把胤祐夹在中间,上了楼,进了包间,立时就有人朝他们招手:“荔轩、容若,快来,这边坐。”
此人正是今日把朋友们请来一起听戏的洪昇,洪昉思。
洪昇冷不防看到纳兰和曹寅中间竟然还有个人,是个半大的孩子,看衣着配饰就知道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
“这位是?”
胤祐小的时候,还能开开玩笑,说是儿子。
长大了,这么说是要露馅儿的。
曹寅反应很快,指了指纳兰:“他的……表侄。”
纳兰立刻接口道:“对对,我的表侄。”
确实也是他的表侄,这话倒是没有错。
胤祐还很配合的冲着纳兰叫了一声:“表叔。”
洪昇又问了一句:“不知小公子如何称呼?”
这可连纳兰都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转头去看曹寅。
曹寅说:“小字承天。”
胤祐一愣,这确实是他的乳名,但很少有人这么叫他,大家都叫他小七。除了四阿哥,就连别的兄弟都不知道他有这么个乳名,曹寅竟然知道。
三个人落座之后,胤祐迫不及待的拉着曹寅:“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曹寅故意卖关子,“我不告诉你。”
纳兰给自己倒了杯酒,先品了品,这才笑道:“他怎么不知道,跟你阿玛有关的事情,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凑巧了,给你起名的时候我正好在场,你阿玛亲手写下‘承天之祐’四个字。”
胤祐现在也是学过《易经》的读书人,“自天祐之,吉无不利。”细品了品,感觉他阿玛给他起这个名字是走了心的。
门口陆陆续续有人进来,胤祐一个都不认识,但是过来打招呼的时候,曹寅和纳兰都认识,报出名字来一听,又有些耳熟,好几个都在朝中为官。
胤祐坐在曹寅和纳兰中间,过了好久,门口终于进来个他认识的人,之前还见过的。
那人与席间众人挨个打过招呼,到了他们这里,看到胤祐颇有点惊讶,似乎不明白怎么还有半大的孩子。
听到纳兰介绍之后,又看了一眼,总感觉眼熟,但又确定不认识。
想着纳兰的表侄,那也是皇亲国戚,兴许真的见过,有兴许只是见过他的父兄也未可知。
于是,也不再纠结,径直坐回到自己位置去了。
胤祐跟着纳兰和曹寅坐下,小声对两人说:“他没认出我来。”
这次换曹寅惊讶了:“你见过他?”
纳兰笑道:“可算有你也不知道的事情了。”
胤祐转过头去,纳兰交换一个眼神,存心要吊一吊曹寅的胃口:“那自然是见过的。”
曹寅是真的想不通:“他前年刚回京任职,你怎会见过?”
胤祐朝他吐了吐舌头:“我不告诉你。”
“……”
曹寅往身后的软垫上一靠:“你不说,我也知道,让我想想。康熙二十三年,你们从江宁回去,路过曲阜,你阿玛命人在孔庙讲《论语》,正是这位孔尚任孔先生。”
“随后,你阿玛将他带回京城,授为国子监博士。”
胤祐撇了撇嘴:“还真是,没有你不知道的事。”
曹寅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尝尝这道油爆双脆,有没有宫里做的好吃?”
这是道山东菜,胤祐在宫里就没吃过。好奇的尝了尝,鲜香双萃,口感确实很不错。
曹寅给他介绍:“这道菜是用鸡胗和猪肚作为主要食材,对火候的要求极为苛刻,欠一秒钟则不熟,过一秒钟则不脆。”
比起美食,胤祐更好奇的是今天的戏。他小声问身边两人:“孔圣人的后人也喜欢听戏啊?我还以为他们只喜欢读《论语》。”
纳兰正在一边小酌一边剥花生米:“谁不喜欢听戏?”
胤祐更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戏这么好听?”
纳兰指了指曹寅:“你问他,他和昉思是志趣相投的知己,这戏能写到现在,他可出了不少力。”
胤祐回头去看曹寅:“宫里唱堂会的时候,我也没见你有多爱听。”
曹寅嗤笑一声:“宫里的戏除了热闹,还有什么好听的?”
他这么一说,胤祐更好奇了。
他们所在的这个包间很大,前面有一方小小的戏台子,唱唱文戏什么的倒是不成问题。
席间大家本来各自说笑着,忽然那一方戏台上来了个老生,一开口偌大的屋子就安静了下来,入耳满是苍凉悲壮:
“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抵多少凄凉满眼对江山!俺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地把天宝当年遗事弹。”
只这么一段,就把胤祐的神魂牢牢地攥住了,再也挪不开眼,耳中便听不见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