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祐急了,赶紧扑过去,双手向两旁伸展,拦在傅先生跟前:“唉唉唉,你这是去哪儿?”
傅先生负手站在那里,神情威严,一点也不像跟他开玩笑:“我打算回去,再睡个回笼觉。”
此时距离天亮还有一会儿,月亮挂在西边,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来。
胤祐的眼睛就好像黑暗中的小猫一样,睁得圆圆的:“你说的给我半炷香,一炷香是半小时,半炷香不就是十五分钟吗?我出门的时候专门看了的,肯定没有十五分钟!”
这小嘴叭叭的,太能说了。傅先生是个活在武侠世界里的传说,胤祐那个皇帝老爹都得对他礼敬三分的人物。哪里知道什么西洋钟上半小时、十五分钟是个什么概念。
不过胤祐说得对,他确实没有迟到,但傅先生却抖了抖胡须说道:“可是我累了,得回去休息了。”
胤祐拦在他跟前,死活不让他走,又着急又委屈的说道:“你累什么,你还没开始上课呢。”
傅先生活学活用:“可我等了你十五分钟,累了。”
“不累不累!”胤祐两只小爪子在空中摆了摆,企图跟师傅讲道理,“你也没说今天早上这么早就来呀,你要说了,我一定早早的起来等着,对不对?”
傅先生不置可否的冷哼一声,向左边迈出一步,拦在他前面的小家伙就往自己的右边挪动,他再往右迈出一步,那小家伙又往自己的左边挪动。
没看出来,身形还挺灵活,说什么就是不让他走。
胤祐眨了眨眼,这老头凌晨三点把他从床上叫起来,难不成就是站在这里扯皮的吗?
可是,就在小家伙眨眼的瞬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小家伙又眨了眨眼睛,眼前竹影婆娑,师傅已经不见了踪影。
清清冷冷的哼笑声从身后传来,听在耳里忽远忽近,飘渺不定。
胤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傅先生刚还站在他的跟前和他说话来着。
老头儿说他累了,要回去睡觉。
难道不是他半夜三点把人从床上叫起来的,他睡什么觉?
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他怎么忽然就不见了呢?
电光石火间,胤祐脑子里闪过无数个问号,但他来不及细想,下意识转身,下意识伸手去拽师父的手,却只感受到指尖轻飘飘的滑过粗布的质感——那是被风带起的,傅先生的衣袍,也是七阿哥,以及七阿哥身旁的近侍从未有人穿过的布料。
胤祐才不管那么多,一把攥在指间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傅先生此时正好往前迈了一大步,随着惯性那么一带,胤祐重心不稳,小小的身子径直往前面扑倒。
加上赵诚,竹林周围站了五个提灯的近侍,看到七阿哥即将摔倒,全都吓得魂飞魄散。明知道扑过来再要扶他为时已晚,但还是要扑过来扶。
他一个人的安危那就是承露轩上上下下十几个奴才的安危。皇上最宠爱的小皇子,太皇太后的心肝宝贝,皇贵妃唯一的儿子,这要是磕着碰着了,谁能担待得起?
偏偏这七阿哥不是个省心的,磕着碰着是常有的事。给他做奴才,一方面小主子善良可爱好说话,奴才日子也好过。另一方面,每天都得为他提心吊胆。
还好,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傅先生转过身来,一弯腰就把即将和地面亲密接触的小家伙扶住了。
众人围在周围惊魂未定,胤祐站稳之后却立刻往后退了半步,把自己的胳膊从傅先生手里抽出来:“哎呀,我没事!师傅你别闪着腰。”
傅先生:“……”
他又挥了挥手,叫近侍们退下去,自己还小声嘀咕:“阿玛说小孩子没有腰,也不知道您这么大年纪了有没有腰!”
竹林边上,两只正在安眠的孔雀都被他这动静惊醒了,伸着脖子往这边看。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来砸场子,随时准备展开尾翎,让这些凡夫俗子瞧瞧孔雀明王的美貌。
傅先生沉吟一声,往竹林里的空地方向走去:“开始吧。”
胤祐心下一喜,看来师傅的瞌睡是醒了,赶紧追上去。
往前跑了几步,他又回头吩咐赵诚等人:“你们别跟过来。”
“主子,”赵诚不放心的跟上去。
小家伙瞪他:“你看我师傅多厉害,一会儿揍你哟。”
他心里一点数都没有,他师傅不会揍别人,只想揍他。
赵诚走到他跟前,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主子,灯……”
“……”
胤祐抬头瞧了瞧天色,距离天亮还早着呢,月亮倒是忽隐忽现。
他想了想,从赵诚手里接过灯笼,又在他耳边吩咐了两句,这才连蹦带跳的追了上去。
等小家伙拎着灯笼来到竹林中的空地,那两只孔雀比他还积极,已经先到了。拖着长长的尾羽,找了个最佳观赏位置,等着看他挨训。
胤祐把灯笼放在一旁的石头上,而后走到傅先生跟前。后者看了他一眼,以为他嘴里又要说些什么歪理,哪知道小家伙倒是规规矩矩的躬身一个长揖:“今日是徒儿起来迟了,让师父久等,还请师父责罚。”
傅先生一愣:“老夫几时说了要收你做徒弟。”
“既然你教我习武,那就是我师父。”
傅先生摆了摆手:“你起来吧,老夫不收徒。”
胤祐却说:“你收不收徒是你的事,反正在我这儿,你就是我师父。”
傅先生垂眸看他一眼:“翰林院岂不个个都是你师父。”
“不!”小家伙很严肃的否认道,“他们都是我的老师,在我心里,除了容若,只有你是我师父。”
“行了行了……”傅先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少拍马屁,抓紧时间开始吧,先扎马步。”
胤祐咬了咬下唇,有点迟疑,最后还是勇敢的提问:“师父,我都扎了一个月的马步了,咱们什么时候学习剑术。”
“急什么,今天就开始学。”
听到今天就开始学,小家伙立刻干劲儿十足,自己乖乖地找了块平整一些的地势,一撩衣袍,开始扎马步。
现在扎马步这种事,于他而言也没什么太大的困难,一动不动站上半个时辰,就跟玩儿似的,脑门上汗都不会出一滴。
他在扎马步,傅先生在一旁的石头上正襟危坐,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小家伙丝毫不敢懈怠,老老实实站满了半个时辰,然后蹦到傅先生跟前:“师父师父,我扎完马步啦,咱们开始练剑吧……噢,对了我让赵诚去把七星剑取来。”
“……”
“师父?”
“……”
他连着叫了两声,傅先生都没什么反应。于是小家伙壮着胆子走近一步,伸出手去,想摸摸师父的胡须。
他曾经偷偷地问过纳兰,据说傅先生今年已经八十高龄了。
见第一面的时候,胤祐觉得他岂止八十岁,说他一百岁小家伙也信。
可是后来渐渐地,胤祐觉得他师父就像逆生长了一样,背脊挺得笔直,说话掷地有声,走路那叫一个精神,哪里像是个八十岁的老人,顶多也就四五十岁吧。
所以小家伙有点糊涂了,不知道这位傅先生究竟多大岁数。
他刚才仔细观察了一下,傅先生说自己累了,要回去睡个回笼觉好像真不是在吓唬他,老头果然是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睛都闭了起来。
胤祐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往傅先生下巴的方向移动,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对方胡子的时候,傅先生忽然睁开眼,眸光那么凉凉的一扫,吓得小家伙立刻收回手,往后退了一大步:“师父……那个……你的胡子上……好像有只虫子。”
“站好!”
胤祐吓得一抖,立马规规矩矩的站好,两只小手背在身后。
“咳……”傅先生清了清嗓子,指着旁边另一块石头:“坐下吧,今日老夫要给你讲一篇文章。”
“哈?”胤祐漂亮的眸子瞪得又圆又大,满天星辰都落入了他的眼中,“你刚才不是还说咱们要开始练剑了吗?”
傅先生轻哼一声:“那就要看你想要练的是什么剑。”
这话小家伙没听懂,他一边走到石头前盘腿坐下,一边问道:“有什么选择吗?”
“当然有。”傅先生目视前方,像是看着他的小徒弟,又像是看着远方,看着芸芸苍生,“庄子《说剑》曾言,剑分三乘,庶民之剑、诸侯之剑、天子之剑。”
胤祐:“……”
小家伙学过《论语》,学过《诗经》,学过《尚书》,《四书》、《五经》里面也没听说过庄子和他的《说剑》,更不知道什么是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和庶民之剑,这有什么区别吗?
于是,他机智的回答:“不着急,我一样一样的学吧。”
傅先生看也不看他,自顾自的说道:
昔赵文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岁百余人,好之不厌。如是三年,国衰。诸侯谋之。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说王之意止剑士者,赐之千金。”左右曰:“庄子当能。”
……
只要一开启听故事的模式,胤祐就安静了下来,是整个人由内而外的安静下来,全身关注的听着傅先生把这篇《说剑》一字不漏的背下来。
胤祐虽然只有六岁多,《四书》、《五经》也才读了几部,学问尚浅,杂书倒是看了不少。听师父讲这个庄子和赵文王论剑的故事倒是一点也不吃力。
传说赵文王喜好剑术,有剑客门人三千多,每天不干别,就看他们互相比试剑术,已经死伤了一百多人,但赵文王仍然百看不厌。
赵国太子着急呀,这样下去再过三年,就要亡国了。着急大臣商议,谁要是能说服赵王停止对剑术比试的痴迷,就赏赐黄金千两。
有人进言,只有庄子可以。
赵国太子是个实在人,让人带着黄金去找庄子,庄子却没收他的钱,表示如果事情办不成自己将会获罪而死,要钱何用。如果事情办成了,在赵国这片土地上还有什么是他想要而得不到的吗?
于是,赵国太子委屈巴巴的说他父王心目中只有那些剑客。
庄子爽快的把这事儿应了下来,说自己也精通剑术。
太子把他上下那么一打量,这一看打扮就是个读书人,他父王不喜欢,事情一定会搞砸,于是庄子就给自己弄了身剑士服去拜见赵王。
“庄子入殿门不趋,见王不拜。”
听到这里,胤祐忍不住勾起唇角,天真无邪的笑了笑:“有点像师父你,我听容若说,你之前见到我阿玛也没有跪拜。”
傅先生神色不变:“老夫从未见过你父亲,是他让我入仕为官,派冯溥来做说客,我没有扣头谢恩罢了。”
“我阿玛可不是赵文王,我阿玛是个好皇帝。”
傅先生冷冷的道:“老夫不想和你讨论这个话题。”
“……”
胤祐还想说什么,被他一个眼神制止。又接着往下背那篇《说剑》。
赵文王好奇问庄子,他要以什么方式来劝说自己,并且还让太子引荐。
庄子表示,自己听闻大王喜好剑术,特地用剑术来参见。赵文王问他于剑术上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庄子说:“臣之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这话听得小家伙热血沸腾,激动得小手都抬了起来,恨不得大喊:“哇啊啊啊啊啊,我就要学这样的剑术!”
傅先生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露出个不屑的神情,接着往下说道:“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愿得试之。”
听到这里,小家伙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一脸恍然大悟。原来剑术的要领是暴露弱点,用可乘之机引诱敌人,再后发制人。
傅先生看了他一眼,这并非他要交给徒弟的重点,正正的关键在后面。
赵文王说试试就试试,他让庄子先去休息,自己召集手下剑士,用七天时间比武较量,死伤六十多人,从中挑选了五六个人,准备派去和庄子比试。
赵文王问庄子习惯用的剑长短如何,庄子回答说长短无所谓,不过他手里有三种剑,倒是可以任凭大王挑选。赵文王就让他介绍一下,他的三种剑。
傅先生说道:“庶民之剑,在人前逞凶斗狠,相互厮杀,上能站断脖子,下能剖裂肝胆,跟斗鸡没什么区别,死了也就死了,对于国家没有半点益处。”
胤祐问:“那诸侯之剑是什么?”
“诸侯之剑,以勇武为锋,清廉为锷,贤良为脊,忠圣为铗。诸侯剑,对上效法于天而顺应日月星辰,对下取法于地而顺应四时序列,居中则顺和民意而安定四方。此剑一出,如雷霆震撼四野,无不听从君命者矣。”【百度百科】
小家伙呆愣愣的坐在那里,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嗡嗡作响。此时,天边的月亮已经不知躲到了何处,来到了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
他问:“那什么是天子之剑。”
“天子之剑,以七国为锋,山海为锷,制以五行,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举世无双,天下归服。”【天行九歌】
《说剑》到这里也就进入了尾声,赵文王手握诸侯剑,本有天子剑的实力和地位,却用成了庶民剑,感到十分惭愧。
于是,他三月没有出宫门,那些门客剑士回到自己的住处,纷纷自刎而亡。
夜幕泛起微微的鱼肚白,远处的山峦之间天光乍现,一抹绯色由一个小小的点不断延伸,最终从云雾之中,升起一轮红日。
胤祐与傅先生相视无言,对坐良久,直至竹林中响起了一声婉转的鸟鸣,小家伙才回过神来。
天亮了,一会儿容若要过来教他读书,他今日要继续学习《尚书》。
对于傅先生一开始问出的那个问题,小家伙最后也没有给出答案。
傅先生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他,施施然站起来,掸了掸衣袍上的露水:“明日一早,仍旧是今天这个时辰,老夫在这里等你,带上你的剑来。”
语毕,他便头也不回的往竹林外走去。
胤祐赶紧从石头上跳下来,一路飞奔追过去,生怕师父一闪身,就走得人影也不见了。
不过这次傅先生倒是没有打算展现他的轻功绝学,走得四平八稳。
师徒两人返回承露轩,赵诚已经按照小主子的吩咐,沏好了茶。
等傅先生在前厅落座,近侍便把茶水端了上来。
傅先生喝了一口,是他第一次来要求的水温,甚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胤祐坐在一旁,扔在琢磨他刚才讲的三乘剑术。
一个养在深宫的小娃娃,他懂什么天子、诸侯和庶民,他只知道他喜欢那把七星剑,想要成为勇猛的巴图鲁,于是求着阿玛请师傅教他剑术。
女真人是狩猎民族,他们的祖先以骑射打天下,对于汉人几千年的剑术,没有精通的。
既然上书房教习师傅都是汉人,那康熙就给儿子请了一位汉人中的剑术高手教他习剑。
傅先生可不是一般人,他是高手中的高手,剑术于他而言只是个修身养性的运动,就像纳兰所说,他的学问深不可测,是胤祐见过的所有师傅加起来也不客气及的高度。
小家伙想,他一开始想学的不就是逞凶斗狠的庶民剑吗?这不怪他,大多数人对于剑术的认知也只是停留在这个阶段。
而傅先生,带他走进了更高深的剑术境界,而诸侯剑与天子剑可不是练练剑法就能学明白的。
就在胤祐陷入深思的时候,赵诚走上来,躬身说道:“七阿哥,早膳已经准备好了。”
胤祐回过神站起来,恭敬的走到傅先生跟前,恭敬的说道:“师父,一起用个早膳吧。”
傅先生摆了摆手:“老夫要回去休息了。”
胤祐赶紧拉了他的手,二话不说往饭桌走去:“房间我都让人给你收拾好了,先吃早饭,吃完你就去休息。”
“……”
小徒弟一开始是个很有礼貌的小徒弟,说话做事恭恭敬敬有礼有节,但是师父若是总端着,他就要使出自己的绝学——撒娇耍赖卖萌大法。
桌上的早饭很简单,清粥小菜,配了点饽饽和发糕。
傅先生一看就知道,小徒弟在迎合他的饮食习惯,自己吃得小嘴寡淡,多少有点没滋没味。
昨晚睡得太晚,今早又起得太早,这对于胤祐而言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他在上书房上了一年多的学,别人寅时就开始到书房温书,他每天要临近卯时才到,至少比人家晚半个时辰以上,就这样课堂上还时不时的打瞌睡。
这下可好了,纳兰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最美妙的催眠曲,听得七阿哥昏昏欲睡,实在支撑不住,小脑袋“哐当”一声,磕在楠木书桌上,就那么睡着了。
“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纳兰正低头盯着书本一字一句的念,听到动静抬头一看,那小家伙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脑袋抵在桌面上,一动不动。
他走到胤祐身边,笑着看了他半晌,而后伸出手,迟疑片刻,又缩了回来。改用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脸蛋儿。
水水的嫩嫩的弹弹的,戳下去的那个圆圆的小坑,很快就恢复到了原貌,实在是太可爱了。
“七阿哥,七阿哥?”
他轻轻的唤了两声,胤祐只是不耐烦地把头转向了另一侧,咂咂嘴,低声咕哝道:“太早了,三点太早了……”
纳兰不再打扰他,而是看了看候在一旁的舜安颜,问道:“你知道他怎么了吗?”
哈哈珠子通常一大清早就要来陪主子读书,比从学师傅早来许多。因此,今日舜安颜刚走进承露轩的书房内,就听七阿哥向他诉苦。
“我听说,他昨晚快三更才睡,今早寅时刚过就起来了。”
掐指一算,也就睡了两个多时辰。
舜安颜想了想又说道:“他还说,早上是那位傅先生亲自把他从床上抓起来的,还说以后每天都那么早。”
纳兰倒也没说什么,其他皇子不也是这个时辰起来读书。哈哈珠子更是比这还起得早,至少得赶在皇子们开始读书的时候就得在一旁伺候着。
这小家伙的作息时间也该纠正纠正了。
话虽这么说,但是纳兰看着他眼睛下面淡淡的青紫,心里还是用上些老父亲一般的心疼。
决定今日的书就讲到这里,让孩子好好的睡一觉。
此时,胤祐已经睡熟了,他俯下身,小心翼翼的把人抱起来,生怕吵醒了他。
哪知道,他刚抱着孩子从书房走出来,迎面就看到院子里,那位傅先生正对着院子里一盆蔫儿啦吧唧的兰草仔细端详。
傅先生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倒是看得纳兰有些尴尬,赶紧解释道:“七阿哥太小了,从小就有太皇太后护着,没吃过什么苦,先让他适应两天。”
傅先生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大约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宠学生的老师。
虽然没说什么,却神色冷冽的看了他俩一眼,又俯身拿手指扒拉兰花叶子。
纳兰赶紧抱着人开溜,回到卧房,把小家伙轻轻放在床上,拉过被子给他盖好,让他安安稳稳的睡。
结果等胤祐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容若,而是那位傅先生。
傅先生正站在那台西洋钟前,小家伙走过去,给他解释了一番,时辰和小时如何互相计算。
于是,傅先生指了指右下角的那个阿拉伯数字“4”,说道:“老夫上了年纪,要多睡一会儿,明早开始,就这个时辰吧。”
小家伙蹬鼻子上脸,特别体贴的指了指旁边的“5”,对傅先生说道:“诸侯之剑,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咱们等到太阳公公露出笑脸,再开始学习也不迟呀。”
“……”
傅先生学识渊博,治学严谨,一生门生无数,但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不着调的徒弟。
记性是真的好,那么长的一篇文章,早上断断续续听了一遍,就能记得那么牢固,还能活学活用。
顽皮也是真顽皮,竟然还敢来扯他的胡子!
胤祐跑去把墙上那柄剑取下来显摆了一番:“这就是阿玛赐给我的那把七星剑,师父你看看。”
傅先生一手握住剑鞘,一手握住剑柄,拔出一截剑身,锋刃上隐隐缭绕着一缕青光,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气,七枚铜钉自上而下排列,错落有致,隐约能看出北斗七星的轮廓。
片刻之后,他把剑重新插回剑鞘,递给胤祐。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是你的剑。”
师徒俩讨价还价半天,时间还是定在了四点,后面胤祐还得温书、习字、上课,下午又要练习骑射,晚了后面的行程也要受影响。
小家伙欣然接受,并且每天准时准点到达。不仅把自己的生物钟改了过来,甚至强行将两只孔雀的生物钟也改了过来。
本来这俩孔雀和畅春园别的动物一样,是有专人喂养的。
但是七阿哥觉得他们起早贪黑陪着自己练剑,也挺辛苦。每天出门的时候,都让赵诚带些吃的,有时候是玉米,有时候是小米,有时候是黄豆。
待他练完剑法,就过去投喂两只孔雀。一来二去的,他跟这两只傻鸟也熟悉起来。
这天下午没有骑射课,胤祐中午就跑去了凝春堂。
太皇太后一见着他,眉头就皱了起来:“哎哟,快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老太太捧着小心肝儿的脸:“怎么瘦成这样了?”
小家伙弯着眼睛冲她笑:“可不是,读书太辛苦了。”
太皇太后赶紧招手把苏麻喇姑叫来:“快快,去吩咐厨房,今儿炖个鸡汤,再蒸一条鱼,多做几个菜,给我的小七补一补。”
小家伙在旁边说道:“先煮一碗蒙古奶茶,配些风干牛肉,还有酒酿小圆子,松子奶皮酥,萨其马,金丝枣糕……”
太皇太后搂着他:“就给他拿些牛肉过来,别的什么也别拿,一会儿又该吃不下饭了。”
皇贵妃听说他来了,也从集凤轩赶了过来。二话不说先逮着儿子训了一顿:“不是说好三天就过来一趟,这都多久了,你才想起来给乌库玛请安。”
小家伙看到额娘,瞬间变成了软绵绵的小宝宝,没长骨头似的靠在皇贵妃怀里,抬起小脸,指着自己的黑眼圈:“你瞧瞧,你瞧瞧你儿子累成什么样了。”
他这样抬起头来撒娇,老母亲哪儿受得了,捧着他的脸就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我儿子长得可真好看。”
小家伙听到额娘夸奖自己,立刻咧开嘴笑了起来。
而后,就听见皇贵妃补充道:“就是牙齿又掉了一颗,还是门牙,说话漏风。”
“哼!”小崽子也是要面子的,立刻就把脸转向另一边,埋进她的怀里,“我生气了。”
皇贵妃搂着他,轻轻拍他的后背:“别气别气,一会儿多吃两碗饭。”
或许是每天课程太紧,把小家伙累坏了,他还真是饭量大增,吃两碗都不够,还吃了好多菜,又喝了一大碗鸡汤。这才意犹未尽的放下碗筷。
太皇太后眯着眼看他:“好像又长高了些。”
胤祐不知打哪儿翻出他的玩具,拧上法条,让小仙童给他扇扇子:“可不,乌库玛嬷你瞧瞧,我现在比八弟都高了呢。”
“是吗?我记得以前胤禩可比你高出半个头。”
皇贵妃在一旁提醒道:“别吹牛,你顶多也就和八阿哥差不多高。”
小家伙骄傲的晃着脑袋:“我长个儿了不是。”
“哦,好好好,长个儿好,以后长到你阿玛那么高。”
康熙身高在普通男性中算是中上水中,但胤祐却并不满足:“不,我要长得比阿玛还高!”
宫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他从小就身材偏矮偏小,不肯长个儿,现在好不容易长一点了,但也不多,也就能跟八阿哥、保泰这俩年纪小的比一比,跟五阿哥和六阿哥都没法比。
这时候,有人从门外大步走进来。说阿玛,阿玛就到了,是康熙来给皇祖母请安。
他来请安的同时还给老祖宗带来了一套小玩意儿,是景德镇御窑厂刚烧制的一套文房用瓷。
景德镇御窑厂到了康熙十九年才开始渐渐恢复。因为皇上崇尚儒家文化,对于瓷器很有研究且十分欣赏,时不时就要下令让御窑厂给他研制一些风格新颖的送进宫来。
这次送来的文房用瓷有笔筒、水洗、臂搁、瓷砚等。上面都是五彩青花,绘以山水、人物或亭台楼阁,甚为漂亮。
胤祐书房里的那套文房用瓷就是康熙特意给他挑的,当时送到承乾宫去,摆在他的书房内。
小家伙用得顺手,来畅春园的时候也一并带上了。但他对这些东西的了解,也仅仅就是用得顺手而已,再没有其他。
而宫里的生活用瓷有的繁复精美,有的素雅端方,但小家伙从小看到大,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
今日康熙特别把他新得来的一套瓷器拿过来和太皇太后一起赏玩,哄着老太太高兴高兴,胤祐也在旁边听了一耳朵。
小家伙好奇心重,对什么都感兴趣,仔细拿着那笔筒,按照阿玛所说的方式欣赏,确实又感觉重新认识了这些东西。
康熙看儿子感兴趣,还特意给他多聊了几句,教他不要只看上面的绘图,也要欣赏瓷器本身,胎、釉、厚薄、颜色、形态、质地等等。
学是学了不少,但胤祐平时练剑读书、骑马射箭还来不及,哪有闲情雅致欣赏瓷器,那天过后,也就把这个事情抛到了脑后。
学习之余,他还得去他的玻璃房子看看。那些兰花和橘树都有专人照顾,长得不错。
小家伙也不用特意关注,只随便看看就好了。
他院子里也有兰花和别的花卉,是搬进来之前就有的,皇家御园,这些装饰植物随处可见。
只不过,他不像四阿哥,喜欢摆弄这些花花草草,因此也没有关注过它们的生长。
不过在他印象中,有一盆他叫不出名字的兰草快要不行了,他还想着要不让人搬去哥哥那里,让他照顾一段时间,看看能不能救回来。
哪知道忙了这些日子没注意,今日乍一见到,那盆要死不活的兰草竟然支棱起来了,长得甚至比旁边几盆都要好。
胤祐还挺奇怪的,他问赵诚:“这怎么回事?”
赵诚说:“这盆花儿,这些时日都是由傅先生在打理。”
胤祐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如果是他师父,他确实相信有这个起死回生的本事。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他这师父本事大了去了。
这天是初一,没有月亮,也没什么星子,一片漆黑,只有胤祐带去的一盏灯笼放在石头上,风一吹,颤巍巍的,行将熄灭。
这时候,傅先生忽然回过头去,望向竹林旁边的小路,朗声问道:“谁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