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祐跟曹寅一起,叫了声徐大人。
徐乾学客客气气的向他们俩点了点头,又对纳兰说道:“圣上这次考试,我看了你做的文章,进步很大。”
得了老师的夸奖,纳兰也并没有显得多么高兴,却问道:“不知老师所说的进步体现在何处?”
徐乾学略有深意的笑道:“心境变了吧。”
打过招呼之后,徐乾学就径直去了南书房,胤祐也该回弘德殿上课去了。
一路上,小家伙都在偷偷看纳兰的脸色。直到走入殿内,开始准备上课。
纳兰回过头来看他,诧异的问道:“我脸上有字吗,你总看着我做什么?”
胤祐大胆猜测:“我总觉得,你对着那位徐大人的时候,比对着明珠大人还要……”
他思索片刻,没有想出合适的形容词,最后大差不差的说出两个字:“冷漠。”
容若叹口气,笑得有些许无奈:“如果你感兴趣的话,以后有机会咱们可以聊聊。不过现在,咱们现在开始上课吧。”
小家伙对这件事情确实很感兴趣,不过容若不愿意占用课堂时间讲八卦,他也没有办法,只能等课余时间再去了解。
曹寅平时挺忙,虽然只是在慎刑司挂了个虚职,但时不时也得去一趟。康熙这边又离不了他,有什么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不管是出门还是在宫里,胤祐听阿玛叫得最多的就是他。高兴的时候叫子清,不高兴了就直接叫曹寅。
曹寅大部分时候对他都是毕恭毕敬百依百顺,即便在他们两个人私底下聊起那些江南名士,康熙语气里颇为不屑的时候,曹寅也是能忍则忍。
但也有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反正四下无人,他也要顶两句嘴,能把皇帝怼的哑口无言,又拿他没有办法,只能让他滚远点。
曹寅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让他滚远点,他马不停蹄的就滚远了。
等曹寅晃晃悠悠来到弘德殿,胤祐今天的课程已经学完了。
《诗经》于他而言确实过于简单了些,在课堂上听纳兰详细的讲解一遍,他就能背下来了,再加上后面练字的时候还要抄写好几遍,回去都不用复习,就能牢牢记住。
这一日又是提前下课的一天,因为他的字练得越来越好,纳兰甚为满意,对他更是赞不绝口:“七阿哥天资聪颖,进步神速。若是再能勤勉一些……”
小家伙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要是都这么勤勉,那我的兄弟们可怎么办?”
纳兰一愣,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他这话什么意思。仔细一想,差点没被他笑死。
“你不想更加勤勉,是担心超出其他阿哥太多吗?”
“不不不,”小家伙立刻否认道,“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纳兰饶有兴趣的追问:“那是什么意思?”
胤祐拉着他的手,细心的为他解释:“要是我更加勤勉,读书就能更好。其他兄弟看到了也会更加努力的读书。现在阿玛要求每一篇《礼记》要读一百二十遍,可是大家开始比赛谁更勤勉,可能就会有人一天读一百四十遍,或者一百六十遍,甚至更多。那些按要求只读一百二十遍的,阿玛反而会认为他们读的少了,不够勤勉。你说,这叫不叫内卷?”
“内……内卷?”纳兰皱起眉头,听到了一个新鲜词汇,“什么叫内卷?”
“哎呀!”小家伙大喊道,“不是银丝卷,不能吃!”
纳兰点头:“我知道不能吃。”
“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大家……”小家伙在脑子里搜索那个词汇,想了半天终于记起来了,“恶性竞争。”
纳兰被自己的学生上了一课,关键是认为他说的还挺有道理。讷讷的点点头:“这都是谁教你的?”
“是我额娘跟我说的。”小家伙低头,捧着比脸还大的茶碗喝了口水,“她说我一定要读书,但是不用跟其他兄弟攀比。”
“刚才你说的那些关于读书的论调也是皇贵妃教你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纳兰一边细细品味他刚才的话,向他作揖:“七阿哥果然很有智慧,受教了。”
这时候曹寅从殿外进来,纳兰仍旧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曹寅还以为他又被调皮学生的奇思妙想搞懵了,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颇有些幸灾乐祸:“哎呀,这是怎么了?”
纳兰转过来说,看向他的时候还有些兴奋,又把刚才小家伙的理论跟好友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道:“你说他是不是很有智慧。”
曹寅伸出手,隔着书桌摸了摸胤祐的脑袋:“我说,他只是单纯想要逃避读书而已。”
给自己灌下去一大碗清水,还打了个水嗝的小家伙抬起头来,冲他嘿嘿一笑:“子清最讨厌了,尽说大实话。”
纳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曹寅伏在纳兰肩头大笑,“你看,你每天跟他在一起,也没有我了解他。”
屋子里呆久了有点闷,胤祐拉着他俩的手往院子外走,对纳兰说道:“容若,现在可以和我说说你的老师了吗?”
三个人在院子里找了一处静谧的角落坐下,现在已经快到中秋时节,树上的叶子都已经黄了,风一吹,簌簌的往下落。
纳兰实在拿这个好奇的学生没有办法,便向他介绍道:“一开始,我在国子监读书。在我十七岁那年,经祭酒徐元文先生推荐,拜师徐乾学大人,在他的指导下,主持编纂了一本儒家汇编——《通志堂经解》。”
“我的老师是康熙九年的探花,刚才提过的徐元文是他的三弟,也是顺治十六年的状元。康熙十二年的探花徐秉义是他的二弟。他们兄弟三人被称为‘昆山三徐’。”
听到这里,胤祐点了点头:“昆山我知道,也在江南,我们去过的。”
旁边的曹寅插了句嘴:“顺便一提,昆山名士顾炎武先生是他们的舅舅。”
胤祐想了想说道:“我记得你的舅舅也姓顾,也是昆山人,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曹颜大笑,笑得并不开心,颇有些苍凉:“他们算是同宗。说起来都有岳飞、文天祥、方孝孺的忠义之节。”
顾炎武、顾景星等人学识渊博,颇具风骨。面对朝廷招揽屡征不仕,到死不肯归顺清廷。让康熙那他们无可奈何,也让纳兰这个满人也深感敬佩。
纳兰推了曹寅一把:“扯这么远做什么?”
曹寅重心靠后,在栏杆上本来就没坐的太稳,被他这么一推,好险没摔地上去。不过他习武之人平衡性,晃了两下就稳住了身形。
“我这不是怕你不好意思说,替你把话说明白吗?”他忽然凑到胤祐耳边,放低了音量说道,“这三位徐大人,比起他们的舅父,无论是品行还是才学,都差远了。”
胤祐皱起眉头,两个探花一个状元,这样的学问子清还说比起那位顾先生差远了。小家伙忽然反应过来,或许子清着重说的不是学问,而是品行。
他又想到那日在南书房外,纳兰对徐乾学的态度。恭敬是很恭敬,但也十分冷漠。
或许,正是因为纳兰瞧不上自己这位老师的品行才会有那样的态度。但是他尊师重道,又不愿意说自己老师的坏话。
可是,这位徐大人究竟是哪里品行不端呢?
两个人见小家伙不说话,以为他不喜欢听这些,觉得很无聊。
于是,纳兰摸了摸胤祐的小脑袋:“要不咱们来玩游戏吧,飞花令怎么样?”
小家伙摇头,拒绝了他的提议。又问道:“还有那位顾贞观先生,我记得他是无锡人,无锡离昆山不远,他们也是同宗吗?”
纳兰笑道:“这倒不清楚,或许?”
曹寅说道:“去年在江宁,你不是问我容若和粱汾的故事吗?现在可以问问他本人,顺便了解一下他的老师。”
这个故事说来并不复杂,顾贞观有一位关系很好的朋友,名叫吴兆骞,也是一位江南文人。在顺治十五年,本来已经考中举人的吴兆骞被仇人陷害,卷入南闱科场案,全家被流放宁古塔。
他在写给顾贞观的信中详细描述了自己在塞外的悲惨境遇,并且透露自己时日无多,有与友人诀别之意。
顾贞观当时只是个小小的内阁中书,没有什么能力替吴兆骞翻案。只能奔走于徐乾学、徐元文、宋德宜这些在朝中深居要职的官员家中,因为他们曾经都来自江南,在文社中与吴兆骞都有不错的交情。
但是这几位都已经飞黄腾达,今非昔比,十分爱惜自己的羽毛,并不愿意掺和这件事情。
顾贞观走投无路之际,为吴兆骞写下《金缕曲》。对患难之友、“悲之深,慰之至”,丁宁告戒,无一字不从肺腑中流出。这种忠贞生死之谊,至情之作。【百度百科】
这首“赎命词”也深深地让纳兰动容,对顾贞观许下承诺,五年为期,全力营救吴兆骞入关,除此之外皆是等现实。
纳兰公子重情重义,在这件事情上,花费了大量经历和财力,最后通过明珠,以认修工程名义赎罪放还吴兆骞。
曹寅叹道:“容若家里,有间屋子的白壁上现在还有题字——顾梁汾为松陵才子吴汉槎屈膝处。”
到现在容若提起这件事情,脸上却只有风轻云淡的笑意。他与吴兆骞往日并无交情,却因为顾贞观的一首词,倾尽所有,全力营救。
“呀!这是怎么了?”
纳兰一低头,看到小家伙脸上全是泪痕,赶紧拿手替他擦拭:“哭什么?”
胤祐挥开他的手站起来,走到他的跟前深深一揖:“以后,我一定跟着你好好读书。你让我勤勉我就勤勉,你让我内卷我就内卷。”
以前总是听曹寅或者皇贵妃说纳兰公子重情重义,品行高洁,胤祐以为说的是他对卢氏的一往琴深,对那些落魄潦倒的汉人学子尊重且敬佩,不曾想,竟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纳兰扶了他一把,握着他的手臂,干脆将他拉进自己怀里:“七阿哥,你不知道。你也救过我的性命。在我心里,你不仅是我的学生,也是我愿意以命相交的挚友。”
曹寅抬手,搭在纳兰的肩膀上,顺势还捏了捏他怀里那个小团子的脸蛋儿:“想不到,咱们七阿哥也是个性情中人,真好。”
胤祐也伸出小手,越过纳兰的肩膀,在曹寅的脸上捏了捏:“以后不要来找我玩儿,影响我读书。”
曹寅:“???”
曹佐领生气了,扭头就走:“那我走好了,以后再也不会来打扰七阿哥读书。”
胤祐赶紧扑过去拦住他:“子清别走!开玩笑的,我是开玩笑的。”
曹寅一把将他抱起来来,举得高高的:“你还知道跟我开玩笑?”
胤祐捧着他的脸问他:“子清,你教我功夫好不好?”
“等你上学之后就会有自己的谙达,哪里需要我教?”
小家伙眨眨眼:“可我现在还没有上学呀,你先教我。”
这事情曹寅说了可不算,况且他也没什么时间,偶尔来弘德殿串个门,还得等康熙召见大臣议事的时候。
纳兰走到他俩身旁,轻咳一声:“怎么,同样是皇上身边的御前侍卫,只有他曹子清会武功?”
曹寅冲着胤祐大笑:“纳兰公子同样也是文武兼修的全才,你怎么把他给忘了?”
胤祐回到承乾宫的时候,已经到了用午膳的时辰。小家伙刚一踏进承乾宫的大门,不是往正殿去找额娘,而是径直往自己的书房跑。
李熹听到她回来了,赶紧出来迎他,哪知道挑开帘子外面空空如也,只有几个太监站在那里。
她问赵诚:“七阿哥呢?刚还听到他的声音,怎么一眨眼的工夫,人就不见了?”
赵诚朝着书房撸了撸嘴:“一回来就直奔书房去了。”
“哈?”李熹怀疑自己的耳朵,她是不是听错了?平日一回来就吵着饿了饿了要吃饭,非要三催四请才肯进书房的厌学儿童,今日下学回来,竟然主动进了书房?
她也赶紧挑帘子进去,只见小祖宗搭着凳子在书架前面一个劲儿的翻找。最上面那层他就算踩在凳子上也够不着,踮起脚拿了半天也拿不下来。
李熹赶紧过去,一把将他抱下来:“这又是在找什么?”
胤祐一把拉住她的手:“熹姑姑你还记得吗?咱们去年在江宁的时候,容若的朋友顾粱汾先生送了我一本他的词集,叫……叫《弹指词》我想看看。”
他的书架上堆满了书,大部分都是纳兰和曹寅送的,有一些是康熙命人送过来的。学上了大半年,也没见他翻过几本。也不知道今天怎么突然兴起,要找顾贞观的词集。
李熹把他放在椅子上坐好,自己转身去整理书架上被他翻得乱七八糟的书:“那本《弹指词》在皇贵妃那里,他之前拿去看过。哎呀!看看,都掉地上了,柳七的《乐章集》,我可喜欢了。”
小家伙从凳子上下来,头也不回的往外走:“你就喜欢这些儿女情长。”
“什么话?”李熹转过头来,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其实胤祐没怎么读过柳永的词,以前纳兰教他背过几首,“儿女情长”这个评价是当时曹寅说的。
胤祐风风火火来到正殿,太监正在传膳,一闻到香味儿小家伙就把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忘得干干净净。
皇贵妃从里屋出来,正好看到他火急火燎的闯进来,便问道:“你干嘛?跑这么快,小心摔跤。”
“我我……”小家伙眼珠子仿佛掉进了装菜的盘子里,竟然又清蒸鲈鱼,他的最爱,“我饿啦,我要吃饭!”
李熹跟在他身后进了屋,正好听到他最后那句,差点没笑死。
某些小朋友,气势汹汹的跑来找额娘要回别人送他的词集,结果一进屋问道饭菜的香味,就失忆了。
李熹立马告他的状:“一回来就把书房翻得乱糟糟的。”
小家伙才不管她,径直走向桌旁。忽然被人拽住了小手,回头一看,是他额娘。
“熹姑姑已经把书房收拾好了,我先吃饭好不好?”
皇贵妃哭笑不得:“洗手!”
因为胤祐从小发育就比别的孩子迟缓,说话走路都很慢,身高体重更是没法比,周围的人对他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
在慈宁宫的时候他喜欢吃鱼,太皇太后就吩咐厨房三天两头给他做,吃的时候两个宫女在一旁服侍,把鱼刺挑干净了才喂进他的嘴里。
回到承乾宫,皇贵妃可不惯他这毛病。现在吃饭都是自己吃,尤其在吃鱼的时候,小家伙得自己一根一根把鱼刺挑出来。
挑着挑着他就有点不耐烦:“我不吃了!”
“好啊!”皇贵妃给自己夹了一块,“你不吃我吃。”
小家伙嘟着嘴:“你吃吧,这鱼这么笨,越吃越笨。”
皇贵妃冷笑:“连鱼刺都不会挑,你不吃也不见得能聪明到哪里去。”
说着她又夹了一块,还是鱼肚皮上肉最多最嫩的地方,某些小朋友最爱吃了。
胤祐急了:“你给我留点儿啊。”
皇贵妃大惊:“你不是不吃吗?”
“如果你太笨了,我又太聪明,人家会说我不是生的宝宝。”
“……”
皇贵妃看着专心吃鱼的小馋猫:“谢谢你,这么为我着想。”
吃饱喝足之后胤祐才想起来,他到正殿来的主要目的。于是问皇贵妃:“我的书呢?”
皇贵妃一脸莫名:“什么书?”
小家伙迫不及待,跑到她的书桌前自己翻了起来:“我的那本《弹指词》。”
皇贵妃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想起来要这个,从一堆书本的最下面抽出来给他:“在这儿呢,还给你。”
胤祐回头去搬椅子,然后跪在上面就开始翻书。
皇贵妃站在一旁看他:“你找什么呢?”
“我找一首词。”
小家伙一页一页的翻,其实有的字他都不认识,但是因为诗词背得多,词牌名还是认识不少。
他从那本《弹指词》中找到了两首《金缕曲》。有一段词前小序: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作。
皇贵妃见他盯着这两首词看了很久便问道:“宝宝今天怎么对顾先生以及他的朋友感兴趣了?”
胤祐没有抬头,依旧盯着那两首词细细的看:“我听容若和子清讲了这段往事,想看看这两首词。”
皇贵妃摸摸他的头:“好,那你把它念出来,有不认识的字就问额娘。”
“季子平安否……”第一句小家伙就遇到了困难:“季子是什么意思?”
皇贵妃耐心的给他解释:“季子是吴兆骞先生的别号,前面小序中的汉槎是他的字。”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
念到这里,胤祐又遇到了不认识的字。皇贵妃又说道:“魑魅,就是躲在森林害人的妖怪,这里指的是坏人。”
胤祐点点头,继续往下念:“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这首词不像胤祐平时背的小令那么朗朗上口。《金缕曲》本就是长调,字数多,读起来沉郁苍凉,其中还有不少典故,以胤祐现在的文化水平,理解起来有点难度。
皇贵妃让他把后面那一首也读一遍,然后不懂得典故记下来,找时间在课堂上让他的老师为他讲解。
小家伙却说:“虽然有些典故我没有学过,不太懂。但是这首词大致的意思。我还记得在江宁的时候,那位顾先生见到容若十分激动。当初我不懂为什么,以为他就是容若的红颜知己,听完这个故事才明白。”
“额……”皇贵妃摆了摆手,“不要再提红颜知己了,他们真不是。”
“对对对,红颜知己是女的,女的!”
就因为这一段纳兰的往事,胤祐被老师的人品折服,着实认认真真上了好一段时间的课。
在他的心中对徐乾学、徐元文、宋德宜等人也留下了一个不好的印象。
他对容若说道:“你和那位吴先生都不认识,却肯出手相救。而他们曾经是吴先生的好友,见他落难却不闻不问,我觉得这样不好。”
纳兰摇头:“我们看待一个人怎么能如此片面呢?‘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这话倒是不假。但趋利避害,明哲保身是人的本性,咱们也不能强求。况且,后来他们也筹集银两营救吴先生,算是为好友尽力了。咱们应该看到他们于学问上的造诣,通晓古今,求本探源。若有一日,你能得这几位大人授教,一定要虚心向他们学习,知道吗?”
胤祐的优点就是很能他听得进去别人的劝解,他觉得容若说得对,这世上没有哪个人是尽善尽美的,应该看到别人的长处,并加以学习。
小家伙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但是,”他没有想到,纳兰后面竟然还有个转折,“做人,尤其是做学问的文人,一定要坚守底线,不可做贪赃枉法之事。”
在文化知识的学习之余,纳兰也开始教胤祐一些基础的功夫,从站桩开始慢慢的练。
不过小家伙之前生病,有一条腿有点后遗症。已经两个多月过去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利索。
看他平时走路活蹦乱跳的,一到了站桩的时候,坚持不了多久就开始喊腿软。
纳兰以为是旧疾还未痊愈,心疼得不行,只要他说腿不舒服,就立刻让他停下来,别练了。一点身为老师的威严都没有,宠得毫无原则。
曹寅来看过两次,只要他对胤祐说:“再坚持一下!我看着西洋钟呢,坚持一分钟!”
纳兰立刻就要站出来:“好了好了,先休息一会儿,循序渐进。”
每到这个时候,曹寅就会想起一句话:“慈母多败儿。”
纳兰一拳就朝他的胸口锤过去,两个人见招拆招,你来我往在院子里打得那叫一个精彩。胤祐在旁边比他俩还兴奋,手舞足蹈的给他俩加油,不管谁赢了,他都举双手庆祝。
没过几日就到了中秋,乾清宫的家宴上,虽然每年的菜色都大同小异,御膳房从来不更新菜单,但是胤祐吃得还是很开心。现在已经不用别人喂饭了,筷子也用得很顺畅,大口大口的,吃的那叫一个香。
九阿哥快要满两岁了,正是调皮的时候。宜妃又生了个小的,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就不好了。全副心思都在十一阿哥身上,哪里还有心思管他。九阿哥就一直是由奶嬷嬷照顾着。
这小娃娃年纪不大,破坏力可不小,不愿意老老实实让奶嬷嬷抱着,非要自己下来走。
先是过去把他五哥的饭碗掀了,被胤祺毫不客气的揍了一顿。他是太后的心头肉,九阿哥又是他同母的弟弟,揍了也就揍了,没人敢说他。
九阿哥后面还跟着一条小尾巴,是比他小了一个月的十阿哥。
无论胤禟走到哪里,胤俄都寸步不离的跟着他,咿咿呀呀的喊着“九哥,九哥”。
九哥似乎并不愿意搭理他,自顾自的穿梭在哥哥们的饭桌周围。
一会儿偷吃了六哥的点心,一会儿又碰掉了八哥的筷子。
六哥是个暴躁的人,虽然没有打他,但是很不客气的让他走远点。
相比起来八哥就比较温和,摸摸弟弟的小脸,笑着说没事没事。
胤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啃骨头,像只小狗一样,把骨头上的肉剔得干干净净。
正在他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嚎哭,吓得小家伙骨头差点掉地上。低头一看,一只不安分的小爪子不知怎的,伸进了他的汤碗里。
现在天气有些凉了,那是一盅用鹅炖的汤,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一丝热气也没有,实则是上面漂浮的一层油阻隔了空气,下面的汤可烫了。
看到九哥哭,胤俄也开始哭,胤祐赶紧把手里的骨头塞进他嘴里。小家伙滋溜两口,像是尝到了肉的鲜美,瞬间静了声。
这时候奶嬷嬷终于冲了过来,看到九阿哥被烫得通红的小手,急死了:“这怎么得了?”
孩子的哭声立时就引来了其他人的目光,好些人都在看向这边。胤祐一只手拿着骨头,另一头正塞在胤俄的嘴里。
于是,他就以这么一个奇怪的姿势,接受众人的注目。
宜妃刚把十一阿哥哄睡着,让奶嬷嬷抱去暖阁先休息一会儿。回过身来就看到九阿哥在放声大哭。
毕竟是当妈的,宜妃走过来看到儿子的手红得跟猪蹄似的,怎么能不心疼,语气焦急又带了些责备的问奶嬷嬷:“这究竟怎么弄的?”
奶嬷嬷跪在那里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烫的。”胤祐替她回答道。
宜妃又问:“怎么烫的?”
“奴婢……奴婢过来的时候就看九阿哥和七阿哥呆在一起。”
这边胤禟哭的动静太大,惊动了正坐在最前方,跟太皇太后说话的康熙。
皇上抬起头来看一眼,果然不出所料,又跟那个小崽子有关。
此时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胤祐丢掉手里那个被胤俄啃干净的骨头,还不忘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两下,粉红色的小舌头舔过嘴唇,活像一只心满意足的小猫咪。
他把手伸向那碗鹅汤,康熙正要阻拦,小家伙又自己把手缩了回来,搞得他阿玛挺尴尬。
“我正在啃骨头,九弟就把手伸进去了。”
这时候五阿哥站出来大义灭亲:“就是,刚才九弟还打翻了我的饭碗。”
六阿哥也接口道:“偷吃了我的马蹄糕。”
八阿哥却说道:“九弟碰掉了我的筷子,不过,这不怪他,他太小了,是奶嬷嬷没有看好他。”
他此言一出,立刻引来了康熙和宜妃的注意。八阿哥虽然年纪小,但是懂事明理。
康熙也没多说什么,让人把奶嬷嬷带了出去,反正胤禟这么大了,也到了断奶的时候,改日再给派两个保姆便是。
九阿哥被宜妃带下去处理烫伤,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如果是滚烫的热汤,御膳房是不可能端给阿哥们,只是稍微有点烫罢了。
皇贵妃建议她把孩子的手放进冰水里泡一泡就没事了。
等众人散去,胤禩才凑到胤祐耳边说道:“奶嬷嬷分明是想把责任推到七哥你的身上。”
说完之后,胤禩就仔细观察着胤祐的反应,发现他的七哥竟然没什么反应,扔在专心致志的用勺子舀一块马蹄糕。
“她说看到……”胤禩话音未落,嘴里就被塞进来一大块软软糯糯的点心。
胤祐满脸期待的问他:“好吃吗?”
胤禩点点头:“好吃。”
吃饱喝足之后,胤祐正要去找兄弟们玩。结果一转身,就看到了大公主。
大公主现在不住在宫里,回到了恭亲王府,平时难得见一面。
小家伙二话不说就跑了过去:“大姐姐,大姐姐!”
大公主看到他就觉得没什么好事,把脸往旁边一转,不理他。
小家伙围着她绕了半圈,又跑到了另一边去叫她:“大姐姐!”
大公主又把头转过来,小家伙锲而不舍,又跟着绕过来。
就这么来来回回好几次,大公主实在绷不住了,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儿:“刚才闯了祸,现在又开始调皮了。”
小家伙噘嘴:“那怎么是我闯祸呢,我是被殃及的那条鱼。”
他坐在大公主身旁,两只小手捧着自己的脸,可爱得像一朵盛放的小花儿。
“好好好,你最乖了。说吧,找我什么事。”
胤祐古灵精怪的眨了眨眼:“你猜,我陪乌库玛嬷去避暑,看到谁了。”
大公主一听这话就心知不妙,这次把整个身子都转了过去,拿后背对着他。
“我看到般迪啦,你还记得他吗?”
“……”
“他现在长得可高可壮了。”
“……”
“他好厉害,教我骑马,还救了我的命。”
听到这话,大公主立刻转过身来,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你怎么了?”
小家伙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被一个黑衣大叔拿刀抵在这里。”
“!!!”
大公主想都不敢想,一个年仅四岁,养尊处优的小皇子,竟然能把自己被刺客劫持的事情说得如此风轻云淡。
“阿玛说,过两年就让你们大婚。”
听到这里,大公主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起来:“说什么呢?”
“他是你的未来额驸,他是个好人,你可以放心啦。”小家伙想了想,又补充道,“要不你多看看李白的诗。”
“???”
大公主疑惑了,这话题是不是转得太快了,她怎么不懂弟弟在说什么:“看……李白的诗。”
“对,我送了他一本《李太白诗集》,他说回去之后要找个汉语老师好好学习。你也多背一些,以后你们就能一起背诗啦。”
“找打!”
大公主实在是被他气急了,一巴掌拍过去。奈何小家伙灵活的一闪,大公主扑了个空。
胤祐躲到她的身后,继续说道:“《望庐山瀑布》你会吧,还有《静夜思》、《赠汪伦》、《将进酒》……还有还有,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大公主越是生气,越是逮不着他,气得拿手帕捂住了脸,羞得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胤祐去拉她的手:“大姐姐,大姐姐……”
“走开!”
胤祐哄她:“他是个好人。”
他此言一出,大公主更是不肯拿下手帕,也不知道脸上的表情是哭是笑,反正胤祐看她好像挺高兴的。
过了一会儿,大公主才拿下手帕,搂过她的臭弟弟,在他耳边轻声问了句什么。
小家伙拍着手笑:“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关心……唔。”
他话音未落就被大公主捂住了嘴。
宫中的选秀从七月开始,先有户部主办,选出13-16岁的八旗女子送入宫内,层层培训和选拔,最后送到皇上跟前。或充备后宫,或赐婚皇子、宗室。
皇贵妃最不愿意干的就是这种事,16岁倒也勉强算是成人了,13岁她看着是真的不落忍。
当初赫舍里氏想尽办法将平妃送进宫来的时候,小姑娘甚至只有10周岁,族人就迫不及待想要让她担负起整个家族复兴的重担。
康熙对仁孝皇后重情重义,是因为那是他的发妻,陪伴他继位初期最艰难的时光,拼上性命为他生下太子。
不是赫舍里家组随便找个有血缘关系的人就能替代。
看在赫舍里氏的份上,康熙对平妃着实不错,进宫两年就单独封妃,是所有妃位中,年纪最小,资历最浅,进宫时间最短,出身最高的一个。
但是住在偏远的永寿宫,直到现在也没有被康熙临幸过。
这次因为要给太子和大阿哥指婚,康熙也把惠妃一同叫了过来。但她也就是坐在那里看看未来儿媳妇长什么样,没有决定权。
这一批秀女当中,出身最高的自然就是指给太子的太子妃,其次,便是大福晋。
胤祐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惊呆了:“我觉得,太子哥哥还是个小孩儿,大哥也只是个比小孩儿大一些的大小孩儿。之前我们在大草原上还睡在一起呢,他们就要娶媳妇啦!”
皇贵妃纠正他:“是阿玛要给他们指婚,不是马上就娶媳妇。”
“哦,原来是这样。”小家伙懂了,就像阿玛给般迪和大姐姐指婚,但大姐姐还没有嫁过去。
他又问道:“什么时候娶媳妇呢?”
“过两年,大阿哥的府邸建好之后,搬出宫去就会娶媳妇。”
小家伙脸色变了变,问道:“我以后也要搬出宫去娶媳妇吗?”
“那是自然。”
小家伙咬着下唇,半晌没说话。皇贵妃看了他一眼,拧着眉毛又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事情。
过了一会儿,小家伙又问道:“我想去看看太子哥哥和大哥的媳妇长什么样。”
“不行!”
胤祐坐在那里没有说话,皇贵妃看他那个表情就知道他在打什么坏主意:“我劝你把你那些小心思收起来,要是被阿玛知道了,估计又要打你的小屁股。”
胤祐转过头来,给了她个眼神。皇贵妃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今天的我还会惧怕阿玛打我屁股吗?
皇贵妃被他气得,扶着桌子坐下,揉了揉太阳穴:“还好,还好!”
胤祐歪头看她:“什么还好?”
皇贵妃端起茶盏,准备喝口茶压压惊:“还好你马上就该搬去阿哥所了,我姑且再忍你几个月。”
“哇呜!!!!!!!”
她一口茶还没喝进嘴里,冷不防耳边就是一嗓子声嘶力竭的大哭,那真是毫无预兆,一秒入戏,泪如雨下。
小家伙眼泪就跟不要钱似的,扑簌簌的往下掉,哭得整个承乾宫的人都被他惊动了。
李熹、白露、孙嬷嬷……就连平时从来不进正殿的赵诚都忍不住进来看。
“怎么了?怎么了?”李熹蹲在他的跟前,手忙脚乱的给他擦眼泪。
小家伙边哭边喊:“我不!我不要搬去阿哥所,我那儿都不去,就在承乾宫。”
皇贵妃都被他这一嗓子哭懵了,手里的茶喝也不是放也不是。她就随口那么一句话,哪知道就能让小崽子哭成这样。
“皇上驾到!”
皇贵妃手忙脚乱的放下茶盏,都不知道应该先去哄儿子,还是接驾。
“怎么又在哭,朕还没进承乾宫的门就听见你的哭声。”
胤祐前前后后围了五六个人,没一个人能把他哄好,就连李熹也束手无策。
虽然这小崽子爱哭,时不时就要落几滴眼泪。但康熙已经很久没有见他哭得这么伤心了,就连被刺客劫持,小家伙怕得浑身都在抖,也没有哭。
记忆中,他这么放声大哭还是去年生辰那晚,太皇太后不让他再住在慈宁宫里。
想到这里,老父亲的心就柔软一片,责备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反而心疼起来。
康熙弯下腰,一把将儿子抱了起来,宽厚的手掌胡乱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好了好了,别哭了。受了什么委屈,跟阿玛说,阿玛给你做主。”
小崽子惯会撒娇,双手环抱住阿玛的脖子,小脸埋在他的颈间,哭得上气不接下去:“我就知道,你们又不要我了。”
这个“又”字毫无预兆的击中了老父亲的心:“谁说不要你了?”
小家伙抬手一指:“她说的,她让我搬去阿哥所。”
康熙抬起头来看了皇贵妃一眼,没有看到她的怒火,只看到了满脸无措。
他拍了拍儿子的背:“按照规矩,你满了六岁就要去上书房上学,搬进阿哥所。”
“还没有过生辰,我才四岁!”
“过了生辰,虚岁就六岁了。”
小家伙哽咽着说道:“不要虚岁,要周岁!”
老父亲轻而易举就妥协了:“行行,别人算虚岁,你算周岁,可以了吧。”
哪知道小家伙小胳膊一收,将他的脖子抱得更紧了:“不能不要我,不管我长多大,都不能把我丢掉。”
康熙哭笑不得:“怎么会把你丢掉呢?”
“把我赶出宫去不就是把我丢掉吗?”
康熙莫名其妙:“谁说要把你赶出宫去。”
“额娘说的,等我长大了,就要被赶出宫去,还要娶媳妇。”他小嘴一瘪,又要哭,“我不娶媳妇是不是就不用不用搬出宫,永远留在阿玛和额娘身边。”
“……”
虽然儿子哭得很伤心,但是康熙就是忍不住想笑,这话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接,只能轻拍他的背安抚道:“好了好了,这个事情以后再说。你提的要求,阿玛都尽量满足你,再哭阿玛可就要生气了。”
小家伙抽泣了两声,又胡乱抹了把眼泪,很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
等把儿子哄好之后,康熙看了看皇贵妃,又给小崽子使了个眼色。
小家伙过去拉着额娘的衣袖:“你不会不要我的对不对?”
皇贵妃摸摸他的笑脸:“额娘吓到你了是不是?”
胤祐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固执的问道:“你不会不要我对不对?”
“当然不会!”皇贵妃一把抱紧他,“永远不会!”
她好心疼啊,她的儿子才不满四岁,就不停的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甚至要般出去独自一个人生活。
频繁更换居住的地方导致孩子严重缺乏安全感,再加上之前他们聊过大阿哥成婚之后就要搬出紫禁城的事。
小家伙听到她说忍他几个月就让他搬去阿哥所的时候,甚至没有思考这是不是一句玩笑话,就惊恐的大哭起来。
康熙以要和皇贵妃商量要事为由,让李熹将儿子带去书房练字。
等儿子走后,他才叹了口气,对皇贵妃说道:“是去年老祖宗不让他跟着回慈宁宫的事情吓到他了。”
这哪里是吓到,根本就是留下心理阴影了。
皇贵妃点点头,既难过又愧疚,心都要碎了。
康熙拍了拍她的手背:“反正他还那么小,就让他在你身边多留两年。”
儿子这一打岔,他把正事都给忘了。
“我这儿挑出几个人选,你看看,太子妃和大福晋的人选,谁更合适。”
梁九功呈上名单,皇贵妃接过来翻了翻,上面出身、年纪、父亲官职记录的都挺详细。
皇贵妃大致看了一眼,没有佟家格格,大概是一开始就被康熙排除掉了。
康熙自己已经挑过一遍,便给了她两个人选,让她看看。一个是户部尚书科尔坤之女伊尔根觉罗氏,一个是正白旗汉军都统都统、三等伯石文炳之女瓜尔佳氏。
这两位谁是太子妃,谁是大福晋,康熙有些犹豫,这才想到来和皇贵妃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