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祐从茶碗里抬起头来,嘴角一圈沾着奶白色的印子,看上去好似长了胡子的小羊。
他指着那一堆东西骄傲的向老祖宗介绍道:“那是太子哥哥给的,那是玛嬷给的,那是荣妃娘娘给的,还有那个,那是二姐姐送我的……”
太皇太后笑着摸摸他的脑袋:“我们小七这么可爱,谁见了不喜欢。”
可爱也是这两年会说会跑才觉得可爱,当初胤祐还是个襁褓中的小婴儿时,没有人觉得他可爱,只希望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孩子就如同他的几位兄长那样,最好不要长大。
否则,前朝后宫,总有些人夜不能寐。
进入腊月之后,紫禁城就开启了过年模式,各种国宴家宴不断。
因为康熙目前还没有成年的皇子,因此也不必避嫌,家宴都和后妃们在一起,乾清宫的大殿内摆满了桌子,一大家子边看表演,边享用美食,其乐融融。
天天吃好的,就算是满汉全席也会腻。况且康熙向来体恤民生,节俭惯了,就算是家宴,也只是比平日御膳房的膳食多加几道菜而已,并没有极尽奢华。
大家偶尔吃一顿还觉得不错,隔三差五就吃一顿也就那样。
但各位娘娘冒着严寒和风雪,来到乾清宫赴宴,自然不是为了吃皇上这一顿。
大家各显其能,只想尽可能吸引皇上的注意,给他留下一个深刻印象,多刷点存在感。
大概从头到尾都吃得很认真的人只有胤祐,细致且极富耐心的品尝过每一道菜,到了最后的甜点和果品环节,还能一口一口细细品尝,最终全部装进肚子里。
然后翻着圆鼓鼓的小肚皮,左右看看,六哥已经被德妃抱走了,正坐在阿玛旁边不知道说什么。
八弟大抵是有些困了,靠在奶嬷嬷怀里昏昏欲睡。
太子哥哥往他这边看了好几眼,可他被三哥拉着说话,没空过来找他。
哥哥和五哥正坐在太皇太后和太后身旁,聆听教诲。
胤祐最后看了一眼皇贵妃的方向,发现额娘也在看他,母子俩遥遥的对望一眼,皇贵妃冲他招手,让他过去。
胤祐却摇了摇头,低下头,不知道在摆弄什么。
而后他又抬起头来看了看,发现额娘已经不再看他这边,而是被皇太后叫去身旁,他便站了起来。
他本就坐在大殿靠后的位置,里门边很近,小小的身影慢慢的挪过去,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大殿的门打开一条缝隙,胤祐怀里抱了个东西,缓缓翻过门槛,跑了出去。
外面的天色早已经黑了下来,风雪也渐渐停了,月亮从云层中露出半边脸蛋,皎洁的月光铺洒在殿前的玉阶之上。
曹寅和纳兰一左一右站在大殿门口,作为銮仪卫,他们是距离皇上最近的人,但是家宴上都是女眷,他们只能在殿外守着。
纳兰盯着天边的月亮,眼神放空,正在走神,忽然感觉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袍,低头一看,七阿哥正仰着脑袋冲他笑。
纳兰赶紧蹲下来,握住他的肩膀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胤祐向他展示怀里的东西:“我给你们送好吃的。”
曹寅站在另一头伸着脖子张望,小声的问:“什么好吃的?”
纳兰转了个身,挺拔的身影笼罩着胤祐,不知是为了替他挡去风雪,还是挡住身后某人的视线。
胤祐把脑袋搁在他的肩头,对着曹寅挤眉弄眼:“子清要不要吃?”
曹寅向玉阶下面的两位兄弟招了招手,请他俩帮忙看一下。
那两人本是刚轮完值,准备回班房休息,曹寅是皇上身边的红人,纳兰又是明相家的公子,再加上大家平时关系也不错,这点小忙问题不大。
曹寅客客气气的对二人作揖:“多谢两位兄弟,改天一起喝酒。”
说完他便转身,抱起胤祐,又拍了拍纳兰的肩膀:“走。”
三个人沿着大殿径直往前走,拐过弯来到侧面,风便小了许多。
曹寅靠着柱子坐下,依旧把胤祐放在腿上:“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
胤祐说:“里面不好玩,他们都围着阿玛,没人陪我。”
纳兰坐在他俩旁边:“身为一国之君,无论在前朝还是在后宫,人人都盼着能与他亲近,尽力表现和逢迎,得到他的一句赞赏,甚至更多关注,你不想吗?”
胤祐埋头拆盒子:“不想,阿玛太粘人了。”他学着康熙的语气,“小七,你给阿玛背首诗;小七,这个是怎么玩的,你给阿玛展示一下;小东西,没规矩,打屁股……”
他模仿阿玛平时说话的语气,虽然不见得有多像,却很逗乐,说话抑扬顿挫,小脑袋还跟着晃两下,别提多可爱了。
胤祐把饼干递给曹寅和纳兰:“这我额娘亲手做的,其他的都送给了哥哥姐姐们,我留下一盒专程给你俩尝尝。”
这天寒地冻的,皇上在大殿内举行家宴,他们在门口站着。在这个时候,竟然有人还想着他们,点心吃起来似乎也格外香脆。
曹寅打趣道:“多谢七阿哥赏赐。”
七阿哥一本正经的让他免礼,曹寅故意拿冰凉的手背去碰他的脸蛋,胤祐缩着脖子躲闪,两条小胳膊伸向纳兰:“容若,救我!”
纳兰伸手把他接过来,没说什么,三个人之间忽然安静了一阵。
胤祐带来的饼干本就没有多少,更何况两个人分着吃,真就是尝尝味道就见了底。
从他们的角度望过去,月亮挂在保和殿的飞檐上,清冷的月光洒在黄色琉璃瓦上,静谧又肃穆。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大殿内的奏乐和说话声,听不太真切,但能感受到那份热闹。
纳兰忽然轻声说道:“我也不想。”
他语气落寞,神色惆怅,说出来的话没头没尾,胤祐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曹寅眸光一沉,伸手推了他一把,低声轻斥:“说什么呢你。”
纳兰冲他露出个苦笑:“荔轩,我说什么,你怎会听不懂?”
“……”
曹寅怔愣半晌,竟不知该说什么。
纳兰又道:“再过四日,我就三十了,而立之年却还在给人当小跟班。”
纳兰成德自幼饱读诗书,文武兼修,十七岁入国子监,拜内阁学士徐乾学为师。十八岁考中举人。十九岁参加会试中第,成为贡士。二十二岁殿试中二甲第七名,赐进士出身。【注1】
这样的学识与才华,又是进士出身,理应在外廷为官。康熙爱其才,又因他出身显赫,故将人留在身边,每日与圣驾同进同出。
这一留便是八年。
“……”
曹寅仍是无言,良久之后才半是玩笑的轻叹一声:“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注2】
纳兰要不是怀里还抱着七阿哥,指定是要起来揍他一顿的。
说起七阿哥,纳兰这才想起来,刚还说个不停的小家伙这会儿竟然出奇的安静,低头的一瞬间,一只小手却抚上了他的脸。
胤祐用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他,神情专注:“容若笑一笑,你笑起来最好看了。”
被一个三岁孩子哄的感觉实在是很奇妙,心里生出一丝暖意,果然扬起嘴角笑了笑:“我们来玩游戏吧。”
胤祐与他击掌:“飞花令——月!”
“我反对!”旁边的曹寅立刻跳了起来,“你们俩玩游戏,每次都是我受罚。”
纳兰笑着去拍他的肩肩膀:“为了七阿哥的学习,你就牺牲一下吧。”
胤祐也抱着他的手臂,以防他逃跑:“子清不怕,这次我争取不让你受罚。”
正在三个人拉拉扯扯欢声笑语之际,身后却猛地传来一句说话声:
“你们三个,在这里干什么?”
“……”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胤祐一惊,吓得缩进了纳兰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