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些流民最痛恨的人是谁,毫无疑问便是紧闭着城门任他们自身自灭的雍凉知州卢万山。
作为知州,第一要务便是让治下百姓吃饱穿暖,哪怕能力有限办不到,也不该冷血无情地守着粮仓看着百姓活活饿死。
是的,雍凉有粮。
地处落沙河上游,雍凉能形成这样大的城市不仅因为边贸互市繁荣,更是因为这在西北罕见的丰富水源,也就意味土地和农耕。
这些流民也是交足过税粮的百姓啊!
他们求过,哭过,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拖着弥留的老母跪在城门下哀嚎,希望唤醒里面的大人一丝良知,可是没用,冷硬无情的城门一动不动,将他们与希望隔绝。
绝望之下一家四口直接一头撞死在冰冷的城墙上,血染红于白雪,混着诅咒和临死前的怨恨,触目惊心。
安分守己的百姓终究被寒冷和饥饿逼上了绝路。
“如果真能杀了卢万山,应该便能消除他们心中大半的怨恨了。”尚未雪道。
罗云却问:“可怎么杀呢?人就在雍凉城里窝着,咱们又进不去。”
方瑾凌说:“亲王大驾,城外三里相迎,只要殿下能够到达城门下,他就是不想也得出来。”
刘珂若是被暴民冲撞死在了路上那也就罢了,最多一个失察之罪,可若是到了城下,居然还不开门迎接,那就是故意想害死皇子,不听朝廷政令,一个谋逆之罪就逃不了了。
雍凉再怎么自政,也是大顺的州府,一旦派兵碾压,根本抵挡不住,而头一个要死的就是卢万山,诛灭九族。
“可是流民愿意跟殿下一起到城门下吗?万一他们不信怎么办?若是以为殿下与卢万山狼狈为奸,一旦会合反过来对付他们又该如何?”
刘珂听着自己的统领煞有其事地分析,一副头头是道的模样,忽然有种这位已经落草为寇的感觉。
但是不得不说,考虑的有道理。
方瑾凌见所有人看过来,目光微沉,“万事都有风险,我们只能试一试,毕竟他们是一帮乌合之众,而我们手上则有一千名正规军,以一当十或许困难,可是别忘了,胆大凶恶的毕竟少,平民百姓对上官兵心里总有一份惧怕,真打起来……”
他的目光不由地看向尚初晴,论领兵作战,自是她最有话语权。
尚初晴道:“真打起来,我们不会输。”说到这里,她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忍。
向来她们打仗面对的都是来犯国土的敌寇,自能以命相搏,放开手脚拼杀,可若是对着同胞百姓,又岂能狠得下心,结果性命?
不论谁输谁赢,终究都是输罢了。
“能不打还是不要打。”尚稀云感同身受地说。
“可是他们已经来了,人数众多,来势汹汹,恐怕不会安安静静听殿下说话。”罗云担忧道,说了这么多,还得人家肯听才行。
方瑾凌笑了,“所以,我们必须先要创造一个能够谈判的机会。”
说到这里,刘珂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站起来,看向帐内所有人,沉声道:“诸位,越不想打就越要做出一副打的样子,而且气势要足,阵势要大,这第一记更要够狠,才能将这帮流民震慑住,让他们感到畏惧,才会安静地听本王说话。流血难免,可总比厮杀在一起,两败俱伤要好,是不是?”
众人一同点头。
然后刘珂看向了尚家姐妹,“罗云本王是不指望了,几位都是巾帼英雄,最知道这仗该如何打,才能减少伤亡,这麾下的士兵便就交由你们调动,可否?”
刘珂这样一说,尚初晴沉吐一气,看着刘珂反问:“最小的伤亡?”
“对,本王不希望流民死的无辜,可更不希望我方将士流血牺牲。”
尚初晴听此,缓缓地站起来,抱拳道:“好,末将领命。”
这是尚未雪说:“但是殿下,您有没有想过,真当场杀了卢万山,雍凉是否会引起大乱,张家还有胡人怕是会闹起来。”
这个问题,刘珂看向了方瑾凌。
后者道:“三姐,就是要让他们乱,打破了平衡才能创造新的秩序,正好那一万的流民入城,便是殿下麾下的兵。”
这话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愣,就是刘珂都面露惊讶,“还能这样?”
“不行吗?”方瑾凌反问道。
刘珂一拍大腿:“太忒么合适了!”这些流民都被里面放弃了,必然与任何一股势力都没关系,这不是老天爷送人手来的吗?
尚未雪感慨道:“凌凌这个狗头军师当得可真好,干脆留在雍凉算了。”
闻言刘珂心中一动,默默地看了方瑾凌一眼,后者似有所感,也回望过来,弯了弯眼睛打趣道:“那殿下得封我什么官儿?”
你想当什么官儿就什么官儿,封地送你都行!刘珂眼睛发亮,差点就兜不住这话。
这时尚初晴喊道:“事不宜迟,那就开始准备,罗统领,召集所有的士兵,拿上武器,整军待命。”
“是。”
“稀云,将所有的马车卸下,空出马匹,点一支骑兵,由你带领。”
“是。”
“落雨,无冰。”
“在!”这两位听着声音掀开帐帘走进来。
“挑出一百弓箭手待命,若不得不交战,流民当中,当射杀敌首。”
“明白。”
“是。”
清脆有力的两声回答,她们利落地转身,执行军令。
“未雪。”
“在。”
“你跟多金到后面跟随的商队百姓中,将下至十五,上至六十的男人都召集起来,快速教会他们简单口令,给予兵器,跟在正规军后压阵。”
“啊?这看似简单,实则是个最麻烦的事。”尚未雪晃了晃头,嘀咕了一声,不过军令下,她没有拒绝,一抱拳道,“那剩下的老弱妇孺呢?”
“她们……”尚初晴说着看向刘珂。
刘珂点头:“都集合到本王这里,将她们围在中间,跟凌凌一起,请尚夫人帮忙看顾。”
尚初晴道:“那就拜托殿下了。”
“应该的。”刘珂摆了摆手,“团子,让王府下人们一个个去安抚,莫要引起恐慌。”
“是,殿下。”
尚初晴闻言,微微挑眉,脸上露出一丝真实的笑容。
忽然方瑾凌问:“对了,咱们队伍里有鼓吗?”
一直安静的小团子回答:“有有,就是仪仗鼓,声音怕是不够响亮。”
刘珂一挑眉:“那干脆将锅碗瓢盆都用上得了,气势上不能输。”
那场面……众人想了一下,嘴角一抽,莫名搞笑,不过倒是分外热血。
这个时候,尚小霜和小雾进来禀告道:“诸位,流民还有三里了。”
“大概不到一个时辰。”尚初晴算了算,“你们两个到时候趁乱,立刻策马赶回沙门关。”
双胞胎目光一怔,“大姐?”
“速将此事告知祖父,恳请调兵。”
双胞胎互相看了一眼,小雾道:“可是以什么名义调兵?”
“救驾。”尚初晴说,接着她对刘珂道,“还请殿下写一份手书求救,佐证此事。”
刘珂听此,愣了愣,“尚将军……”
尚初晴看了方瑾凌一眼,淡淡道:“既然殿下想要重整雍凉,难道以为光靠这些流民就够了吗?一群乌合之众,一冲就散。”
没有正规军的震慑,岂能让这些地头蛇乖乖听话?
作为镇守北方沙门的老牌侯府,尚家最清楚那些绞盘错乱的氏族是什么德行。
想到这些,刘珂不由地抬手抱拳:“多谢尚将军!”
“谢就不必说了,只要殿下当得起这份信任。”尚初晴说完,看向双胞胎,“去吧。”
“是。”
一切都井井有条地安排下去,这个时候再也没人敢小瞧这些女子,关键时刻,一群大老爷们都得听她们的。
“小凌凌,若是将来西陵侯府因为没有儿子丢掉兵权的话,匈奴会笑,大顺的子民……却该哭了。”刘珂看着初晴她们离开的背影说。
“那就请殿下争气些,早日大权在握,让尚家儿女屹立沙门不倒。”方瑾凌自豪道。
“我会的。”刘珂看着方瑾凌,望进那清澈如水的眼眸中,再一次郑重地说,“我刘珂会办到的。”
曾经他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复仇,只要能将那高高在上的男人打入烂泥,这个国家好不好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他由着景王和端王为着一个注定失败的新政互相攻讦,热热闹闹,最好两败俱伤。
至于百姓会如何遭殃,他管不着,他本就是背负着罪孽出生,凭什么要操心那些无关之人的吃喝拉撒?
可是现在,看着面前明明羸弱不堪,拖着一副病体替他出谋划策,企图两全的方瑾凌,那种不负责任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
其实他岂会看不出,尚家七姐妹根本就不想掺和进这趟浑水中,与那些流民一样,她们对皇亲国戚与贪官污吏一样一点好感也没有,若没有方瑾凌,根本不会与他同路。
要知道行军之人,最擅长的便是分析敌我军情。区区上万流民,难道真抵挡不住吗?
怎么可能!可她们凭什么要帮刘珂对付那些可怜可悲之人?
若没有方瑾凌的劝说,她们只会让刘珂乖乖回京。
刘珂清晰的认识到,事情的转机就在他答应将流民一同带进入雍凉开始,能够不流血牺牲,让流民得到安顿,显然这才是她们想要看到的,所以才会真心实意地帮她。
“小凌凌,是不是这也是你想要帮我的原因?”
“是啊。”方瑾凌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
刘珂嘴角一勾,心情瞬间开朗起来,他看到方瑾凌眉宇间带着疲惫,因为说得多,嗓子有些嘶哑,不禁劝道:“趁现在还有些时间,要不上马车休息一会儿?反正一切都安排好了,你也无需再操心。”
“没那么容易。”方瑾凌要头,“团公公,给我拿文房四宝过来。”
“哎。”
刘珂不解:“你还想做什么?”
方瑾凌看了他一眼说:“你要杀了卢万山,难道不需要历数他的罪行吗?堂堂知州,你说杀就杀,师出有名知不知道?”
刘珂一想,似乎也对,好像朝廷定罪就得让人死个明白,这样显得光明磊落。
“那他的罪名可就多了,头一条就是渎职,流民死伤无数,就是他的罪过。”
方瑾凌快速入笔,“嗯,第二条。”
“第二条,勾结匪徒,杀人越货。这个罪名大了,死罪没问题。”
“行,第三条。”
“第三条,贪污腐败,草菅人命,这种狗官绝不可能干净。”
“可以。”
刘珂见方瑾凌刷刷刷书写着,有些为难道:“可这些都没有证据,难道也能张口就来?”
方瑾凌一边润笔,一边说:“没证据就找证据啊,那么多流民,这些可都是人证,咱们弄一份请愿书,直接以惩恶扬善之名,为这些流民伸张正义,你说,怎么样?”
刘珂惊奇道:“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
“我虽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但是动动脑筋还是行的。”方瑾凌笑着说。
刘珂听着连连点头,“干脆待会儿我就当众宣布,让有冤诉冤,有仇报仇,让卢万山死得明白,同时他下面的走狗,一个也别想逃!等你姐带着沙门关的兵回来,咱们趁机一锅端了他们。”
方瑾凌听着重重地“嗯”了一声,一双眉眼笑得灿烂无比。
然而下一刻,他惊讶地睁了睁眼睛,“哎……”
他话未说完,就被刘珂一把抱入怀里,撞进了胸膛。
“凌凌,哥突然发现,老天爷其实对我不薄,谢谢你。”耳边传来刘珂的感慨,低沉郑重,充满了感激,“真的谢谢你。”
方瑾凌的鼻子其实撞得有点疼,可惊愕过后,他还是笑了起来,抬起双手回抱住刘珂的背,轻声说:“我也一样。”
*
这动静实在太大了,不一会儿整个营地开始喧嚣起来,听到流民来犯,特别是跟在车后的商队,以及跟随的平民百姓,简直吓得六神无主。
而稍后尚未雪带着士兵抽调身强力壮的男丁,更是引起了一阵阵惊呼和尖叫。
自古临时抽丁入兵都是一去难回,毫无经验是一回事,将领为了保全自己的兵力和战力,往往会强行让这些连新兵蛋子都不算的前去消耗填命。
耳边是一声声哭喊,女人拉着男人难舍难分,有孩子甚至在一旁哇哇大哭……撕心裂肺跟去送死没啥两样。
尚未雪掏了掏耳朵,神情俱是无奈。她提高了音量,好说歹说,嘴巴都干了,还是不听。
“大姐怎么将这种活交给我,简直要命。”
那一边钱多金帮着与商队劝说倒是好办一些,能跑商的都是些身体健康的男人,甚至车上就带了家伙,直接就能征召入伍。
时间不等人,尚未雪等了一会儿,见还是不予配合,便直接抬起了手,打算让士兵强征拉开之时,就听到一阵咚咚锵的敲锣打鼓声。
这声音实在太突兀了,一下子掩盖了哭声。
尚未雪回过头,忍不住嘴角一抽:“姑姑?”
只见尚轻容带着一群尚家婢女,拿着几面锣鼓,挽起袖子,双手拿着鼓槌,一挽剑花就是有力的咚——咚——咚——
明明只是普通的仪仗鼓,却生生让她敲出了军鼓的气势。
而在她们的身后,则是王府的侍女和婆子,连厨娘都一起,手里拿着锅碗瓢盆,随着鼓声,铿锵铿锵地敲,一时间这群娇俏的女子顿时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对,拿出气势来,区区流民,无需惧怕,我们上不了战场,但是我们能给予力量,哪怕是个勺子,咱们也能打出雷声的震撼来!”
“是——”说完便又是一阵铿锵咚咚。
尚轻容背着剑,她拿着鼓槌一步步走到还拉扯着自家男人,但神情呆滞地看着她的妇人面前,然后将鼓槌递上,说:“宁王有一千侍卫,由镇守沙门关的将军们带领,就站在最前面,她们不死,你们的男人,儿子,父亲都不会死。可若是他们死了……”
尚轻容的目光落在相握的手上,“这双手还能握得住吗?”
那妇人一脸泪痕地与男人的视线交织在一起,男人忍不住道:“秋娘……”
妇人眼泪婆娑,难舍难分。
“来,他有他的战场,我们也有我们的,替他们锤鼓呐喊,让他们知道,我们跟他们一样无所畏惧!”
尚轻容的鼓槌往前再递了一次,而秋娘吸了吸鼻子,终于放开了手,缓缓地拿过鼓槌,问:“宁王殿下真的会保护我们吗?”
“会,你们跟我们来,带着孩子和老人聚在一起,我们就在队伍中间。”她说着看向男人们,高声喊道:“你们的妻儿老小就在你们的身后,你们若是害怕,我们更害怕,你们若是勇敢,我们更加无畏!”
“来,姐妹们,拿着!”
清叶和拂香将手里的锤,厨娘将锅,甚至其她侍女手里的瓢盆,一一送到这些平民女子的手里。
“走,咱们各司其职,好好打赢这一场战!”尚轻容说着大手一挥,接着姑娘们扶着老人,带着孩子,拉着这些妇人们一起向刘珂帐子走去。
这一场景简直惊呆了所有人,就是跟在尚初晴身边的罗云都惊掉了下巴。
钱多金对着从身边经过的尚轻容翘起大拇指,赞叹道:“姑姑真不愧是姑姑,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英勇女子!”
边上的尚未雪与有荣焉,“那是当然,咱们尚家的女人,能是普通人吗?”
她说完看向余下的男人们,高声道:“别看了,该轮到我们了,把勇气都给我拿出来!现在,集合——”
作者有话要说:谁说女子不如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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