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改过

愁云惨淡的杨家本以为要渡不过这个年关,被直接打回原形,却没想到官位犹在,年前还迎来了端王的探望。

“杨大人定要好好养病,早日康复,朝廷未来还需要大人操劳,至于其他的自有本王,莫要担心。”端王与卧病在床的杨慎行说了许久才离开,杨泊松代为相送。

等端王一走,杨泊松便按耐不住兴奋,匆匆跑回到父亲的床前:“爹,太好了,若端王殿下愿意替咱们还这笔银子,那些弹劾也没什么好怕的,您照旧能做您的大学士。”

他赞了又赞:“端王殿下果然爱才心切,心胸广阔。”

然而闭眼在床上休息的杨慎行却没什么高兴,愁容未消反而越见深刻。

“爹?”这个情绪显然影响了杨泊松,让他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收敛起来。

杨慎行没有多解释,只是沉着声音问:“映雪没有吵着去见文成?”

杨泊松一听立刻矢口否认,求情起来:“没有,爹,妹妹已经知道错了,正关在屋里好好反省。她,她不会再跟方文成牵扯不清,您就别责怪她了。”

杨慎行没有多言,只道:“你去把她叫过来。”

“是,爹。”

杨映雪知道杨家落到今日地步,皆是受自己牵连所致,她内疚的同时,更多的是害怕。不知道父亲会如何责罚,她只能惶恐地跪在床前,眼中含泪磕头道:“爹,女儿不孝!”

杨慎行慢慢转过头,看着瑟缩不安的女儿。获罪之时杨映雪正值二八青春年华,天真烂漫,优雅得体,然而十五年过去,再见之时,却是矫揉造作,眉目藏嫉,尽显算计。

这个变化,怪谁?

杨慎行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映雪,是爹对不起你。”

闻言杨映雪睁了睁红润的眼睛,惊讶地抬起头:“爹……您不怪女儿吗?”她有些手足无措,“是女儿见识短浅,只顾着自己,不相信您,才……引来这样的祸事,我……”

“不必说了。”杨慎行抬手打断了她的自责,愧疚道,“老夫哪有这个资格,你受我连累沦落风尘,好不容易有个归宿,却还记挂着父兄,即使有错,那也是老夫的错,没有护好你啊。”

“爹……”杨映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杨慎行不仅没有严厉地责罚她,反而向她致歉!

泪水盈满眼眶,她心中大恸,再也忍不住就这么趴在杨慎行的床前嚎啕大哭起来。

汲汲营营一场空,落得名誉扫地的下场,连累父兄,连累儿子,无边的后悔充斥着她的心头,内疚更是让她恨不得就此死去。

杨慎行听着这撕心的哭声,苍老的眼睛中也湿润了起来,抬起手放在女儿的头上,轻轻抚摸着:“映雪,别怕,以后有爹在,没有那些委屈了。”

家人的原谅让杨映雪仿佛得到了救赎,她一边哭,一边抓住杨慎行的手紧紧不放。

“只是爹还得求你一件事。”

抽泣渐渐止住,杨映雪抬头朦胧泪眼:“可我还能帮上什么呢?”

满脸褶皱的杨慎行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你过来。”

杨映雪不知为何,在这样的眼神下,她的心跳忽然漏了一下,她紧了紧喉咙,将耳朵慢慢的凑到杨慎行的嘴边。

后者轻声说了一句话,顿时她的眼睛睁圆,惊愕地手都抖起来,难以置信道:“爹……那是您的学生……”

杨慎行闭上眼睛,沉重道:“我们已无路可走了,映雪,只有这样做才能救杨家。”

杨映雪咬住唇:“可哥哥说,端王不是愿意……”

“这个人情,老夫还不起。”

杨映雪无声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视线再一次模糊:“那瑾玉怎么办,他好不容易才有个爹?”

杨慎行慢慢地支撑起上身,苍老而不甘的眼睛凝视着杨映雪,抬起手擦掉她的眼泪道:“瑾玉,老夫定当做孙子看待,送他锦绣前程。”

“映雪,杨家好了,你们母子才能过好呀。”

*

夜幕降临,四周静谧,整个方家都沉寂下来,这里已经没有多少下人了,有些还没走的,无非是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或者到处翻找捡个漏。

钱多金带来的人虽然将府里的都搬空,不过日常之物,如被褥衣裳,乃至口粮吃食却都留下来,这大冬天的,总不能真让人光屁股,逼上绝路。

可心灰意冷的方文成并不在意,他就躲在书房里,就着一盏昏暗的灯,将自己囚禁在书画中,他不介意纸张的粗陋,墨的凝涩,笔的毛糙,只是手腕不停,仿佛这样才能逃离现实。

终究,敲门声打破了他最后的自欺欺人,然后吱呀一声,打开来。

“成哥。”软弱无助的声音在昏暗中被放大。

方文成终于停了笔,抬起头,看着站在门口提着灯笼的杨映雪,身影单薄,在冬夜风雪中尤为柔弱无力,这不是故意姿态惹人怜爱,而是真的憔悴消瘦。

再看方文成,只差失了最后一口阳气,便能化作鬼。

这一场闹剧中,带着私心和恶念的两个人,最终自食其果。

“你来做什么?”方文成凹陷的眼窝,青黑一片,声音沙哑,仿若石子摩擦。

“你病了?”杨映雪关切道。

方文成将笔握紧,又冷硬地问了一次:“你来做什么……”

他还未说完,杨映雪便丢下了灯笼,跑了进来,一把扑进了方文成的怀里,呜咽道:“成哥,我放心不下你啊!”

……

静心堂不远处的对面小屋里,尚小雾正趴在窗口上紧紧盯着,听着身边传来的衣裳翻飞声,不禁埋怨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再晚就看不上好戏了。”

尚小霜说着也凑过来,前面昏暗的灯火下,窗纸映照出两个依偎的身影。

她惊讶道:“真的来了呀。”

“可不是,三更半夜偷偷摸摸地来,若不是咱俩盯着,谁会注意到?还是咱家小表弟聪明。对了,你带了什么宵夜?”

半个香喷喷的地瓜送到了尚小雾的眼前,“喏,还热乎着。”

“就这个啊,好不容易来京,就不能吃点好的?”

“知足吧你,这会儿都宵禁了,地瓜我还是摸到厨房自个儿烤的呢,吃不吃,不吃我自己吃……”

话未说完,尚小雾一把抢过去,张嘴就是满口,囫囵道:“还挺香,就是缺口酒。”

“喝什么酒,咱有任务在身。”尚小霜白了他一眼,“吃完你就去找以下那个叫文福的,咱们不好直接出面。”

“知道了。”尚小雾将地瓜塞进嘴里,纵身一跃,就跑远了。

*

当一个人被周围所抛弃,被唾骂,被抢走了一切,一无所有的时候,有这么一个人愿意抱住他,依恋他,再一次给予温暖,方文成告诉自己,哪怕杨映雪犯了再多的错误,他都能原谅。

“雪儿……”方文成眼睛湿润,也随之紧紧地搂住怀中之人,低喃道,“我会对你好的,今后我一定对你好,绝不再辜负。”

杨映雪闭上眼睛,嘴唇颤抖,她望着桌上那一点的灯火,眼泪簌簌落下,一瞬间便染湿了方文成的肩头。

她说:“成哥,我会替你守一辈子,瑾玉是你的儿子,他会永远记得你……你……能不能成全我们?”

一刹那的温暖,在这一句话中,消失了,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冬日的雪夜不及其万分之一。

方文成做梦都没想到,最希望他去死的人不是尚轻容,而是打小的师妹,他的老师。

杨映雪没有久待,趁着夜色,带着满眼留恋,感激和恳求离开了。

文福匆匆赶来,推开书房门,看着如同冰雕一般的人,“老爷……”

*

方文成站在小湖畔,静静的望着漆黑的湖面,今夜无月,下着小雪,伸手不见五指之中,只有文福提着一盏微弱的灯笼跟在他身边。

风虽然不大,可是冬夜裹着雪花,带来冰冷丝丝渗透皮肤,浸入骨髓,让人忍不住打着寒噤。

文福顾不得冻僵的手脚,在一旁苦苦劝着,就差跪下来恳求。

可是这些翻来覆去的话,方文成根本听不进去,反而不解的问文福:“你为什么不走呢?”

“我走了,老爷你怎么办?”文福泣不成声。

方文成悲哀地一笑,又望着湖面,低声道:“我这一生,就活成了一个笑话,明明可以过得和美,却把鱼目当珠,最终弄得一塌糊涂,如今活着反而成了拖累,既然无人牵挂,又何必连累你……”

他的脚步往前不由得挪了挪,临着那冰冷的湖水,目光绝望而凄然。

蹲在假山后的尚小雾看着准备出手,却被尚小霜给拉住了。

你干嘛?她张嘴无声问了一句。

尚小霜撇了撇嘴,抬起手指了指湖水,那意思便是:等他跳了,咱再救。

尚小雾顿时一拍大腿,有道理啊,冻一冻,吃够苦头大概就不敢跳了。

这两一想,俩姐妹恶劣的笑了笑,难得达成一致。

那头文福使劲摇头:“不是这样的,老爷,您听我说,有人牵挂的,大少爷,大少爷他盼着您好啊!”

方文成惨笑道:“莫要骗我,瑾凌走得那样决绝,如何还会记得我这个爹,我已经让他太失望了……”

“可您终究是他的父亲,老爷,您看,您看看这个。”文福抖着冻僵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还有一些细碎的银子,只是没有抓紧,银子掉到了地上。

他顾不得拾捡,急切看着方文成,捧到面前:“今日紫晶姑娘来整理少爷的书房,偷偷塞给我的,足有一百两,这都是少爷的心意啊!”

方文成呆呆地望着地上的碎银,眼睛湿红:“凌儿……”

见到方文成脸上的动容,文福心下一喜,忙再接再厉道:“紫晶姑娘说,这一百两足够咱们离京回祖籍去,那里没人认识你,以您的学问,哪怕当一名教书先生也能过得很好!老爷,我们走吧,离开这里的是是非非,重头开始,不好吗?”

“莫要骗我。”方文成再一次说,他知道自己再也经受不住了。

文福使劲摇头:“小的无儿无女,这么多年没攒下什么银子,您是知道的。老爷,少爷向来心善,是希望您改过自新,盼着您变好啊!”

“您若下去,大少爷该怎么办,杨家的意思您不明白吗?”

他活着没什么用,可死了就能生生恶心死尚轻容和方瑾凌。

“您难道要让大少爷今后被人指指点点,他的母亲逼死了他的父亲吗?更何况这钱能送过来,夫人岂会不知道,可她没有阻止啊!”

“轻容……”方文成终于哭起来,“我对不起她。”

他已经站在湖边的脚终于转过了方向,到了文福的面前,慢慢地蹲下来,就这灯笼的光一粒一粒将碎银捡起,紧紧地握在手心。

微风之中传来一声声压抑的呜咽声,而这湖水依旧平静。

那一夜,不管是文福还是方文成,主仆俩打着灯笼将这座府邸再走了一遍。

松竹院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尚轻容走的决然,不留下一丝念想,可院子里种的竹子和苍松却依旧还在,方文成看着自己的题字,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还有一处便是舒云院了。

他坐在方瑾凌书房里,拿起桌上被留下的书册,翻开来,看到熟悉的字迹顿时怔然,较弱的笔锋显示着主人身体的羸弱,可其中的神韵却已经青出于蓝了。

“老爷,您看这都是大少爷留下的字画,画的真好,跟您真像。”文福拿起字缸中的画卷,缓缓地展开来,凑到方文成的面前夸奖道。

“我竟都不知道……凌儿,我的儿子……”方文成小心地抚摸着上面已经风干的墨迹,想象着方瑾凌喝完药,倔强地一笔一划的模样,他闭上眼睛,泪水滑下,后悔不已,“字能学,人不能,跟着他母亲,是对的。”

说完,他抹了一下眼睛,将字画收起来,递给文福:“明日一早我们就离开吧。”

“哎。”文福高兴地应了一声。

“把这些整理起来,也一并带走吧,这辈子我怕是见不到她们娘儿俩了,留着怀念也好。”

文福听得心酸,忍不住问:“那,临走之前您要去看看大少爷吗?紫晶说少爷卧病在床,很严重。”

“他心思向来深,这样折腾怎么会不病倒?”方文成眉宇间露出担忧。

“老爷要是不放心,不如……”

但方文成还是摇了头,自嘲道:“我哪有资格去看他,见了面反而给他们娘儿俩添堵。”

文福一叹:“是,那可要留封信?”

“不,形同陌路,最好。”

第二日一早,双胞胎看着这对主仆随着人流离开京城才回府去,方瑾凌听到这个消息后,对着尚轻容展颜一笑:“娘,这下我们可以放心了。”

尚轻容点头:“但愿他改过自新,从头做人。”

作者有话要说:方文成的结局就是这样了,大概率是不会再出现了。

将来过得好坏也与瑾凌无关,或早死,或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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