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寂静且无涯的草原,翠绿的长草宛如海洋,随着风而翻滚波涛,而男人带着孩子在这片无垠大地上跋涉,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前进,漫漫长路,无有终期。
草原顶端的天穹始终弥漫着阴云,但是光芒并不黯淡,太阳的光辉穿透厚重的阴霾仍然明亮温暖,甚至阴云削弱了太阳的酷热,令人们可以长久行走。
他们是不知目的,不知终点也不知晓缘由的旅客,他们不需要饮食,不需要休息,也不会遭受任何伤害,大的男人带着男孩和女孩慢慢行走着,有时沉默,有时说话,不变的是这片一望无际的草原,那看似翠绿实际荒芜的无垠。
有些时候,男人会停下脚步,辨别太阳升起的方向。有些时候,男孩会停下脚步,思考为何要朝着太阳前进。有些时候,女孩会停下脚步,忧虑这一切是否都有尽头。他们互相有疑问,互相问询,却都找不到答案,但是他们都同样向前走着,一个人走不下去,另外两个人就为对方打气,所有人都走不下去,那就大家一起休息,直到可以继续走为止。
因为他们是一家人,虽然心中什么记忆都没有,什么都是朦朦胧胧,但他们是一家人,所以会一直向前走。
父亲,我们为什么要向前?男孩询问:这一切有什么缘由?
爸爸,我们为什么要前进?女孩询问: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我不知道,或许一切都没有缘由,也没有意义男人回答道,他是始终领头的那个,虽然曾经停下来歇息脚步,但他始终没有迷茫:但我想向前。或许想就是一种缘由,而前进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草原是无垠的,即便有着无限的时间也无法走完其无限分之一。
不过,即便是看似永远一致的草原,上面也会有一些人为的痕迹,亦或是特殊的奇观。
在前行的过程中,他们看见了许多,或是一些熄灭的篝火,或是一些古老的神像,他们看见有巨大的裂谷骤然出现在草原中央,渊底流淌着奔流不息的河水。
他们看见有野兽和人的骸骨,这些骸骨都没有碎裂消散,但是他们也看见过消散的事物在远远眺望时,他们看见有一尊古老的神祇正在草原远方的天空上叹息,然后缓缓崩解,化作一场灵光的倾盆大雨,冲刷着草原上的万事万物。
我们也会这样碎裂吗?伸出手,接下雨水,男孩凝视着灵光在掌心消散,喃喃自语:如果到最后,我不太喜欢雨,我能化作风吗?
女孩眯着眼,凝视着天际的彩虹,微微摇头:我不知道但我还想继续走下去
男人沉默地抬头,仰视降下暴雨的天穹,寂静的草原因为这场雨响起了沙沙的声音,仿佛自己位于阴雨中,正在为某位明媚的女士打伞,一把小伞自然护不住两个人,他们都在雨中淋湿了,可两人都笑着,大声地笑着。
这令他目光柔和,脑海中浮现出一些早已忘记的回忆。不过很快,这些记忆都淡忘了,男人再次严肃起来,他转过头,对着男孩女孩道:该继续了
于是他们继续行走,行走了漫长的时光。
因为他们还不想消散,所以就不应该消散。
直到他们听见一个声音。
“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这个声音温和,但是内里却是火焰一般的热烈,仅仅是听见这个声音,仿佛就能想象出其主人欢笑愤怒的样子,因为只有火焰才能那样欢快的雀跃,也只有火焰才能那样炽烈的怒烧。
不记得。
男人率先回答,他坦率地承认:这很重要吗?
“不重要。”火焰的声音道:“有别人记得就足够了。”
别人也不记得呢?男孩问道:我们会消散吗?
“也不会。”火焰的声音道:“只要你们不想就不会。”
但是,不消散又能做什么?女孩问道:我们就这么走下去吗?
“是的。”火焰的声音道:“你们可以继续走下去,只要一直想,就可以一直走。”
你是谁?
他们齐齐问道。
“我是烛昼。”火焰的声音回答,然后反问:“而你们是谁?”
于是他们沉默。
漫长的沉默持续了天上太阳沉浮七次的时光。
他们的确不记得了。
“死亡有六重境界。”烛昼的声音道:“你们正在沉沦。”
“斗志的死,令活人宛如行尸。”
“精神的死,令宛如植物。”
“的死,令魂魄宛如叶片。”
“魂魄的死,令记忆再无载体。”
“记忆的死,令存在都开始溃败。”
“最后,存在的死,就是彻彻底底的虚无。”
“但是毋庸担心,在虚无之前,你们还可以等待。”
“等待至真正的虚无平等地降临无穷无尽的万物众生之时。那是伟大之爱缔造的第七天堂。”
烛昼的声音道:“你们已经失去斗志,丧失精魂,就连记忆都遗忘了,没有任何冥界可以容纳你们,你们距离虚无只有一步之遥。”
“只是世间还有人在思念你们的存在,你们自己还没有放弃,所以才能够在这里行走。”
这里是哪里男人困惑道:我们为何在此处
“这里是轮回。”烛昼回答道:“所有爱汇聚,所有泪汇聚,所有记忆和存在于轮转中解脱,真灵再次出发之地。”
我不明白男孩摇头道:我们只是一直向前走而已
“所以你们还没有开始轮回。”烛昼回答道:“你们还在执著,不想消散。”
“于是就没有消散,还在行走。”
其他人呢女孩歪头:应该有很多人轮回才对,不应该只有爸爸和哥哥
“除却诞生的因果,人在世间从不会必然相连。”烛昼回答道:“而且你们不是早已看见过了?那些熄灭的篝火,破碎的营帐,宽广的峡谷,巍峨的高山,古老的神像,以及化作大雨的神祇。他们都是,在他们眼中,你们亦是另一番模样。”
烛昼道:“你们并不是同一条线,只是偶尔交错,有的时间长,有的时间短。”
“久远未来后,你们三人也都会互相分离,但现在还没有。”
风吹过草原,沉默在草木的喧嚣中并不突兀,因为宛如海潮一般的声音正在风中摇曳。
烛昼正在耐心等待。
是谁还记得我们男人在长久的沉默后轻轻询问,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想知道
我也想知道男孩抬起头,他的目光明亮起来。
是的,我也一样想知道女孩拽紧了父亲和哥哥的衣角。
烛昼笑了。
“我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他如此说道,然后抬起手,指向无垠荒原的天穹:“但苍天会回答你们的疑惑。”
随着那指向天空的手指,天穹顶端的云层开始翻涌,厚重的阴霾裂开了缝隙,一道道宛如利剑,也宛如阶梯一般明媚的阳光自乌云中垂落大地,化作一条蜿蜒盘旋,直通天穹之顶的阶梯。
这阶梯似乎正在发出声音,那是虔诚的祈祷,是始终无法断绝的思念,有人正在用记忆维持它,亦有人用自己的神力坚固它。
由光凝结的阶梯就像是由蜘蛛丝编织的吊绳,似乎随时都会破碎消散,但它却顽强的令人难以想象。
“向前走吧。”烛昼说道:“你们一直都在向前走,只是没有一条阶梯可以令你们攀爬。继续走下去,你们会得到答案。”
我不明白男人迟疑了一会,他顺着阶梯仰视苍天,直至双目酸痛:苍天从不回应我们
“现在会了。”烛昼说道:“但我只会帮助你们到这里,路要靠自己走。”
我不相信,天总是在骗人男孩抿起嘴,似乎有些气鼓鼓:而就算登上苍天又能做什么,这太过无稽
“万事万物的本质都是无稽。”烛昼回答道:“但只要相信就有意义。”
我们需要小心什么女孩眨了眨眼,凝视阶梯:它很脆弱,我很害怕
“不要回头,不要低头。泥土一样是脆弱的,但你们因为相信,所以它坚固。”烛昼笑道:“继续行走,就和你们过去向前行走时一样。”
“对了。”烛昼提示道:“就算是登上苍天,你们依然需要漫长的等待。”
“你们只是从轮回中离开,还没有真正复归人世,但是不用担心,已经有一位老太太为你们踏上旅途。”
“她虽然已经很老了,但是我相信她一定可以成功,用自己的手把你们从死中夺回,我已经为她赐福。”
男人的心扑通扑通的震荡起来,他的目光终于变得灵动起来。
虽然仍然不记得那令他心脏震动的人是谁,但是还未完全洁净的真灵上仍然有本能的印记。
只是他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艰难地说了出来:只是赐福吗?
“我会做许多事情。”烛昼微笑道:“但唯有在革新,唯有将自己命运变得更好,在改天换地这些事上,我只会赐福。”
“因为我不配为你们定义幸福,所以请一定要加油,倘若你们在获取幸福的战斗中输太多次,恐怕我也会无能为力。”
一家三人互相对视了一会,他们笑了起来。
家人们为对方整理衣装,系好鞋带,他们为对方梳头,正了正衣领,将漫长跋涉时变得邋遢的容貌重新整洁。
他们没有问究竟能输多少次。
他们一次都不打算输。
不久之后,男人,男孩和女孩出发,他们踏上了阶梯。
烛昼站在草原上,仰视着他们一步一步踏上通向苍天的旅途。
这是很漫长很漫长的旅途,或许直到故事都结束了,直到书本都腐朽了,直到时光都随风消逝,他们仍然没有登上高天。
但这并不重要,他们已经踏上名为更好,更幸福,更完美的旅途。
而就在烛昼微笑着注视着这一切的时候,草原开始微微震动。
厚重又深沉,晦暗又慈悲,包容万事万物的灰色迷雾不知从何处涌出,仿佛有亘古悠长,无尽久远之物自万事万物中浮现,萦绕在烛昼的周身。
灰雾涌动着,无穷尽的灵音和名字化作无垠草原上的喧哗,有轻笑着的声音响起。
真是坏孩子祂如此说道:居然这样使用轮回印
“轮回就是让人劫法场的啦。”烛昼轻松地回答,他摇头晃脑:“更何况这里又不是冥界监狱,他们本来就可以出去,我只是祝福了一下他们而已。”
但还是坏孩子祂轻笑着:你这是打破轮回的秩序
“轮回就是用来超越,打破的。”烛昼也笑着,却也是认真地回答:“我始终记得这点。”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灰雾逐渐退却:乖孩子不,不能这么说你了
在离开前,祂改口道:继续你的旅途吧,革新
我祝福你
“非常感谢。”微微颔首,随后,烛昼抬起头,化作一道光芒,朝着苍天飞去。
而在他越升越高的同时,那无穷无尽的草原开始变得模糊,开始改变,它逐渐化作了另外一层模样,一个宏大无比的,根本看不见边际,看不见尽头,庞大到了与其说是位于多元宇宙之中,倒不如说是包裹住多元宇宙的宏伟结构。
一层厚重的灰雾环绕着那繁复玄杂的结构,却释放着温暖的味道。
太宏大,太复杂了。灰黑色的光芒从中而出,贯穿了整个封印多元宇宙,乃是那十三道光芒之一。
那是名为轮回,紧密的,庞大的,超越了时空,因果,乃至于超越整个多元宇宙的宏结构。和它相比,一般自然诞生的多元宇宙大道就像是鼻涕虫捏出来的橡皮泥一样软弱可笑。
但它仍然只是一个简陋的工具,最初是用来铭记所有名字,后来是为了令所有名字可以铭记。
位于其中的万事万物都还没有真正的死去,并非等待,而是执着地前进,就如同那一家人一样,他们还没有死。他们的妻子和母亲还在祈求,记忆他们,等到整个多元宇宙中没有任何人还能记住他们的时候,他们才会轮回。
谁都知道的,那是真正的死亡,一切因果都消散,只有虚无可以拥抱那样的残骸,直至无限的终末,最后一人也放弃了为止。
青年没有回首,冥界是不允许回头的,既然决意离开,那么就必须离开。
睁开眼,苏昼以自己的大道化身凝视着遥远多元宇宙彼端世界的苍天,有一颗大日瞳孔正在与自己对视,一切都只过去了一瞬。
“谢谢。”
他轻松地说道:“真没想到居然还有人会帮我一手,多谢了,你应该是个好人吧?”
“我猜咱们可以握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