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地图,的确是谢家对正道第一仙门的一个小小的试探。
少女名为“谢秀衣”,族中嫡系排序为七,与排序为八的谢安淮是双生子。不过与活泼好动的弟弟不同,谢秀衣有先天不足之症,自幼体弱,偏生她多智善谋、敏而好学,长成后便投了大公主,成了公主宣白凤的门客。
“先前上宗已经遣人过来通知了,说是这次任务会作为上宗的外门考核任务,由此届的外门弟子前来解决。”谢秀衣接过胞弟殷勤奉上的茶水,沾了沾唇,“我等凡人,自然不敢置喙上宗的决策。但此次魔患事件非同小可,只怕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阿姐怀疑是山那边的人在捣鬼?”没有外人,谢安淮便也不端着自己世家公子的架子,懒懒散散地往榻上一靠。
山那边的人指的是与咸临比邻而居的大夏。两国以北荒山为界,但同为强国,咸临与大夏间的摩擦可不算少。
“没证据。”谢秀衣遗憾地摇了摇头。若是可以,她当然希望插手此事的是上宗的核心弟子亦或是长老,而不是处于权利边缘的外门弟子。然而无极道门身为正道第一仙门,统管三界诸事,平衡九州格局,看似门徒众多,实际核心弟子不过千余人。咸临在幽州算得上是强国,但在无极道门这等庞然大物面前也不过是蝼蚁一只,上宗将这次任务规划为外门考核,已经是足够重视的证明了。
“上宗的意思是,由外门弟子与分宗推举上来的天骄们共同查探此事,即便不能祓除祸根,也能调查出详尽的情报。实在无法解决,上宗自然会派遣长老或内门弟子过来。”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经手的事务众多,一年到头不是在外除魔便是奔波在除魔的路上。咸临这边没能调查出北荒山具体是什么魔患,事情又有轻重缓急之分,情报模糊的任务自然便被搁置了。
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份由谢安淮亲手交出去的地图。
谢秀衣十指交握撑在下巴上,偏头看着窗外在月光下尽态极妍的刺蔓花。她就像那面花墙,纤弱袅娜,迎风招展,实际杀机暗藏。
“这样好吗?”谢安淮想着方才那位仙长抬眼望来时寒冽的眸光,“上宗的外门大比可不比其他,不知汇聚了天南海北多少举荐上来的天之骄子。但是上宗明尘掌门的行事作风阿姐也是知道的,那位招收内门弟子向来宁缺毋滥。宁可三年一届的外门大比一人不收,也不让鱼目混迹其中。”
“我们做了什么吗?我们什么都没做。”谢秀衣看了弟弟一眼,“制作地图不易,仓促间得来的地图一式两份,一份送进京城,一份交予了第一位抵达桐冠城的仙长。若是这位仙长为了排除竞争对手而私吞地图,于我等而言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不是吗?”
确实,这种程度的手段简直连阴谋都说不上,堂堂正正的阳谋罢了。谢安淮摇了摇头,若是这些外门弟子无法齐心协力地完成任务,上宗便不得不派遣地位更高、实力更强的人过来接手。于咸临而言,此事有利无害,毕竟根据谢秀衣的推测,北荒山之事不是外门弟子解决得了的。而他们呢?地图只有一份是真的,那位仙长开口索要也是真的。哪怕上宗真要细究调查不利的罪过,那也是上宗的外门弟子心思不齐惹的祸。
将心比心,谢安淮觉得如果是自己得了这份地图,即便不彻底私吞,那也定然是要好生运作一番,从中牟取最大的利益才是。
不管是谢安淮还是谢秀衣,两人都是见惯了人心阴私的。谢安淮喜爱闲云野鹤的倒还好,谢秀衣却是跟在大公主身边经历过无数刀枪剑影的。她身为谋士,身负为明主排忧解难、规避风险之责,事事都要往糟糕的方面斟酌。时间长了,难免对人性生出了质疑与悲观。
茶室内气氛沉郁,远处却已经响起了公鸡晨起打鸣的声音。谢安淮恍然意识到自己竟等了一晚,不知不觉间天已经快亮了。他年轻力壮,一夜不睡倒是没什么,但天生体弱的阿姐可经不住这么熬。
“阿姐,该就寝了。”
“我再等等。”
谢秀衣放下茶盏,她生了一副秀致绝伦的面孔,天生的仰月唇总是唇角微微上翘,当真不笑也温。
如今已经两个时辰过去了,桐冠城自沉睡中苏醒,平民百姓也已经开始了一日的劳作,可谢秀衣却还没等到第二位抵达桐冠城的仙家弟子。
看来先前那位仙长的实力相当不俗,否则也不会与其他人拉开这么明显的距离。谢秀衣摇了摇头,有些遗憾地放弃了心中那些许渺茫的奢望。她站起身正准备回房休憩,门外却突然响起了家仆仓促的脚步声。
“女郎。”家仆压低了声音,语气有些紧张,“那位仙长并没有出城,而是去了落仙台。谨遵女郎的吩咐,我等不敢轻忽,便没有上前一探究竟,只知仙长于落仙台处停留了一个时辰,方才才独自出城。”
家仆话音刚落,院子前方却传来另一道急促的脚步声,谢安淮的书童小跑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女郎,女郎,那位仙长她——”
谢秀衣微一颦蹙,却又很快展眉,吐字一如既往地温和:“慢慢说,那位仙长怎么了?”
数盏茶后,谢秀衣披着斗篷站在修建于城东的落仙台上,与随同而来的家仆们一同默然地看着设于落仙台必经之路上的结界阵法。
谢秀衣博览群书,也擅奇门遁甲之术,虽无灵根仙骨,却熟读仙家各大流派的符箓法阵。然而,即便是以她的学识,也只能勉强认出眼前这个繁复法阵是一个以防护与储存留影为主的偏门法阵。其符文之古老,术式之高深,着实令人自愧弗如,叹为观止。
然而,真正让谢秀衣愣怔了一瞬的,却是被这个精湛法阵拓印其中的事物。
——那是一张详尽分明、连纸张的纹路都清晰可见的……地图。
……
“天哥,你说你的法阵就不能稍微精简一点吗?我抄得手都要断了。”
宋从心独自一人走在山林间,一边转着自己手腕,一边忍不住小声地跟识海中的天书嘀嘀咕咕。仗着天书在外头不会揍自己,一贯很怂的宋从心也是小人得志。她不过是跟天书要了一个难以破坏且能够拓印留影的阵法,谁知道那阵法居然这么复杂,足足画了她一个时辰。
“感觉这次的任务水很深啊。”宋从心仰天长叹,这才刚踏入桐冠城就险些中了埋伏,这让她多少对这次的任务产生了隐忧。
虽然严格来说这并不能算是一个考点,但宋从心觉得这应当是一道语言陷阱题——谢家如此慷慨大方地将唯一的地图拱手相赠,如果第一个抵达桐冠城的弟子为了获得更高的排名亦或为了排除异己而私吞地图,那在情报缺失以及任务目标模糊的情况下,这次大型团队任务很可能会以失败告终。毕竟他们只有十五天的时间,而咸临调查了北荒山这么久依旧没能得到确切的情报,换成他们也不一定能比熟悉地形的本地人做得更好。
若是第一位抵达这里的弟子选择私吞地图,固然可以甩开其他的竞争对手,但不管是品行还是大局观的考验上都是输了。外门大比是一个大型团体任务,在个人的贡献排名之前更应该考虑的是他们是否能顺利完成这个任务。若是任务失败,个人表现再出色也是白搭。
不仅如此,这种一时的行差踏错还可能导致无极道门的口碑败裂,给外界留下宗门弟子为了竞争而不顾百姓死活的污点。
宋从心虽然是外门弟子,但也接受了宗门长达十数年的庇佑与教诲。无论如何,她干不出这么恩将仇报的事。
“再说了,我可是未来的正道魁首。”宋从心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抿了抿唇,“天下苍生、宗门名望都应该摆放在个人的利益面前。提前抵达任务地点的优势被抹平了固然有些可惜,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加快调查进度,从后头找补了。”
天书没有应答,它在空茫的识海中沉默,用一双无形的眼睛注视着眼前的少女。
宋从心心中总有一些莫须有的、就连无所不知的天书都难以理解的坚持。无论她私底下如何胆小怯懦还怕事,一旦走到外头,她便会毫不犹豫地扛起那由自己树立起来的正道魁首的标尺。在天书看来,宋从心这孩子实在是个古怪的人,她分明比谁都更清楚自己心中狭隘阴暗的一面,可她却选择正视它们,比谁都坦荡地接受它们。
虽然宋从心总是嚷嚷着要向明尘上仙看齐,但她从未见过明尘上仙,她口中所谓的“正道魁首”不过是她理想中的“正道魁首应该做到的事”。
这个孩子继续成长下去,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天书也不知道,因为宋从心是外来的变数,是唯一无法被它窥探到命运的存在。
但愿这份变数能给这个糟糕的世界带来一丝转机吧。身为非人之物的天书这般想着。
作者有话要说:怂,虽然是条活得明明白白的咸鱼,却也是一条有几分聪明的活得明白的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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