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是什么人!?”
叶棠与吉蒂说话时并没有刻意放轻声音,因此屋内的母子很快就注意到了屋外的人声。
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对满身敌意、满眼猜疑的青年,叶棠首先微笑起来。
“很抱歉,我们一定惊扰到了您吧?不过请放心,我们并不是什么可疑的人。”
做了这么多年的神职者,叶棠笑起来时自带亲和的魅力。被她那宛若圣母般的笑容给闪到了眼睛,本来还想反驳一句“哪有可疑的人会说自己可疑!”的青年怔在原地,讷讷无声。
生怕激动的儿子冲出去打了人闯了祸,青年的母亲咳嗽着爬下了床,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尼克……!住手……!”
拼了命地跑到门边,青年的母亲已经咳得半死不活。扶着门边,挣扎着走出家门,青年的母亲在见到叶棠的瞬间差点儿坐倒在地上。
“噢……我的主啊……”
“妈妈!”
青年一把扶住了自己的母亲。然而他的母亲仿佛已经看不到他了。她挣脱儿子的手臂,在叶棠的面前跪下。
“!!?”
青年惊疑不定又莫名其妙:“妈妈!你这是怎么了!?这些人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这样——”
“闭嘴!”
难得吼了儿子一句,青年的母亲颤颤巍巍地伏在地上去亲吻了叶棠的鞋尖。
叶棠不能阻止这位母亲。
之前也说过,丹马克是个神权至上的国家。身为大主教的她如果阻止或是拒绝信徒向自己行礼,就等于否定了这位信徒的信仰之心。
被否定了信仰之心的人在民众眼里等同于“邪恶”。轻则会被人当瘟疫避着走,重则会被排挤、欺辱,更甚者会被村中的权利者以“净罪”的-名义拷问、审判,终至家破人亡。
就像青年尼克和她的母亲听到了叶棠与吉蒂的声音一样,猫脚村里的其他村民也有人循着声音出了门,或者是站到了窗边朝这边看。叶棠早就察觉到了视线,因此她动也不动,只是维持着圣母般的笑容等尼克的母亲行完吻脚礼。
“咳咳、不知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大主教阁下……”
憔悴的中年女人自我介绍道:“我叫麦芬,一直都是您虔诚的信徒。西莱特利斯修道院的每一次弥撒我都有参加。此次我是因为生病、怕附身于我的邪祟玷污了修道院,故而没有去参加您的任职典礼,还请您原谅我……”
麦芬这么一说,包括她的儿子尼克在内的猫脚村人都注意到了叶棠身上的衣着,与她脖子上刺绣着金色十字与金色翅膀的绶带。
尼克愣着回不过神来。其他的猫脚村村人除了一个去找村长,其他人都快步跑到叶棠的面前跪了下来。
看到尼克还不跪,一个中年男人从后面踹了一脚尼克的膝盖弯里,总算让尼克跪在了地上。
说实话叶棠并不喜欢这种动不动就跪啊拜啊的礼节,但她现在还没有更改这些礼节的权利。
“麦芬,请你起来吧。”
叶棠说着把外套脱下来给麦芬披上。
天色已经暗了下去,气温要开始骤降了。麦芬咳嗽个不停,再吹到冷风恐怕还会咳得更厉害。
不过,看麦芬的儿子一点染病的迹象都没有、甚至脸色红润身材也不算瘦弱……麦芬患上的多半不是传染病。
思及此,叶棠没有刻意与麦芬保持距离,反倒是把她扶回了家里。
听说西莱特利斯修道院的大主教亲自光临,猫脚村的村长也顾不得自己腿脚不好了,拖着腿就是一阵飞奔。
等他到了麦芬家,村民们也都齐刷刷地聚集在麦芬家里了。
“这位是吉蒂,是我非常信任的吉蒂商会的创立者。”
向着村长与村民们介绍过吉蒂,叶棠微笑道:“通过吉蒂,我听说了一些传闻。猫脚村的诸位最近被人推销了郁金香花的球根是吗?”
叶棠一提起郁金香球根,猫脚村的人们就愁云惨雾。只有一个愣头青傻乎乎的笑道:“对啊对啊!那个来卖花给我们的商人说,只要买了那张纸就等于拥有郁金香的球根了!他还说明年拿到球根我们可以选种或者不种!不种可以直接把球根卖掉,种了等开出名贵的花还能卖更多钱!”
吉蒂浑身颤抖,不是因为害怕,不是因为羞愧,而是因为愤怒——修女说得没错,那些大商会果然向什么都不懂的平民倾销了郁金香球根!
她得做些什么,她一定得做些什么……!
“能让我看看契约书……我是说商人给你们的那张纸吗?”
“可以啊!”
愣头青天生脑袋就缺根筋,他看不懂什么颜色,也读不懂什么气氛。吉蒂说想看他的纸,他就从胸口的兜兜里掏出了一张泛黄的纸来。
散发着浓厚体味与汗味的契约书让吉蒂接过时鸡皮疙瘩起到天灵盖上。轻声说了句:“谢谢……”吉蒂屏住呼吸,打开了那张契约书。
普通纸张和羊皮纸不同,并不防水。由于被汗浸湿过,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尽管如此,吉蒂还是可以确定,这是一份极为敷衍、甚至可以说是根本无法成立的契约书。
麦芬咳嗽了几声:“您……也要看看我家的契约书吗?”
吉蒂立刻点头:“拜托您了,女士!”
于是尼克把自家的契约书也递给了吉蒂。
“那我们的也……”
村长等人,凡是把契约书带在身上的,都把契约书拿了出来摊开在吉蒂的面前。没把契约书带在身上的,要么自己回家一趟,要么让家人回去拿了契约书来。
一目十行,吉蒂没花多少时间就看完了猫脚村村人手上所有的契约书。
这下吉蒂确认了。
商人并没有因为愣头青天生少一根筋就区别对待他。那些该死的混账们直接区别对待了他们眼中所有的“下等人”!
“吉蒂,你找到答案了吗?”
在吉蒂忙着看契约书的时候,叶棠也为麦芬做了基础的检查。麦芬的症状更像是过敏,她很可能为了果腹吃下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因此感到食道、扁桃体发痒,继而咳嗽。叶棠准备带她回西莱特利斯修道院进行一段时间的疗养。
吉蒂一怔,继而睁大了眼睛:“……您早就想到了吗?”
叶棠是想到了。
——根据丹马克的法律,正式的交易不能买卖没有实体的东西,比如灵魂,比如看不见的“国王的新衣”。商人卖出多少钱的货物,必须拿出自己有多少货物的凭证。
倘若商人、商会在没有货物、或者是货物不足的情况下出售了大量货物,又被人告到商行乃至裁判院那里,就会被判犯下欺诈罪,继而被割舌剜心。
这也是有贵族撑腰的大商会为什么要在收购了吉蒂手里的郁金香球根之后才去向平民倾销球根。
从策略上来说,这些大商会把没有价值的球根倾销给不懂行的平民真是又损又狠又血赚的一招。但这一招在这个时代的丹马克有着致命的缺陷。
在这个时代的丹马克,契约书基本以羊皮纸制成。因为羊皮纸本身就是贵价物品,拿出羊皮纸的行为本身就证明了买卖双方的基础实力。再者羊皮纸不易破损受潮,有利于保管,却很难更改书写于其上的内容。这有利于避免其中一方遗失契约书后另一方偷偷摸摸改了契约书,再拿着被改了的契约书要另一方履行。
平民相互交易时交易的东西大多不怎么值钱,交易的周期也比较短。这样的交易本身还不如羊皮纸值钱,自然不会用到羊皮纸。
郁金香球根的价格早就跟个气球似的被吹胀到了极限。这对任何一个平民家庭来说都是一大笔投资,其交易的价格已经达到了可以用羊皮纸的标准。并且由于球根明年才能到手,交易周期也已经长到了必须使用羊皮纸的标准。
可那些倾销郁金香球根的商会怎么可能会拿出贵价的羊皮纸来和平民们定契约呢?
光是小小一个猫脚村就有十几户人家。就算把羊皮纸裁得只有巴掌大,这十几户人家所用的羊皮纸加起来也有一大张了。遑论猫脚村之外成百上千户的人家。
叶棠打从一开始就料定倾销郁金香球根的商会不会愿意付出羊皮纸的成本,而这也将成为那些商会最大的破绽,所以她才会任由事态发展至此——她是打算好好地教育吉蒂,但这不意味着她可以牺牲掉吉蒂之外那些无辜的人。
况且,丹马克的民众是该好好接受一下反骗反诈的教育了。
如果真有轻松发财的途径,那些聪明人干嘛不留着自己发财呢?难道他们都是下凡的活神仙,身上背着让人发财致富的指标?
看到吉蒂现在的表情,叶棠确信吉蒂已经找到了她的答案。
她微笑,略略歪过头来,朝着吉蒂挑眉道:“哎呀?我该想到些什么吗?”
吉蒂失笑。
她的鼻子有些酸,眼底也疯狂发涩。
拿衣袖用力抹掉自己眼角溢出的泪水,吉蒂道:“不!是我该想到这些!”
一个人的财富是有限的。哪怕吉蒂拿出自己所有的钱财,她一定也没法弥补每一个被哄骗着买下了郁金香球根的平民家庭。
一旦她发现自己无法为自己轻率的行为承担所有的责任,她一定会后悔一生、自责一生,并且在死后也无法阖上眼睛吧。
但如果,她能从根源上找到可以证明倾销了郁金香球根的大商会是以违法的手段让买卖的契约成立的,她就能够让平民购买郁金香球根这件事本身被一笔勾销……!
“感谢您,大主教阁下。”
跪下,捧起叶棠的手背向叶棠献上亲吻。吉蒂再不迷茫。
“我会永远铭记您的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