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棠能够感觉到白狄伦·布杜鲁的视线。这位可爱的十七岁苏丹在与叶棠一起进入王宫之后就不时在叶棠的身后偷看叶棠。
她的目光怯生生的,带着对叶棠的好奇,又泛出些许的敬与畏。诚然,这不是一个与母亲亲近的女儿会有的眼神。白狄伦·布杜鲁看着叶棠时更像是一个小辈在注视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陌生长辈。不过被白狄伦·布杜鲁这么看着叶棠也不感觉难受。
因为白狄伦·布杜鲁的目光实在是太纯粹了。她的视线里没有试探、不带怀疑,既没有居高临下的打量,也不存在被分走权柄的恐惧。
白狄伦·布杜鲁并不是作为苏丹在看着王太后。她只是在瞧着她的母亲。
王宫的内装有些许的变化。有的地方明显不如其他区域富丽堂皇,但看起来很新,甚至还带着一点儿尚未散去的建筑材料的味道。
由于哈吉苏丹被谋杀在王宫之中,死因还是遭人凌虐致死,他的血流得到处都是。这些血渗入地板缝隙之后形成了无法被刷洗干净的黑色痕迹,沾了可怖血手印的墙壁壁纸也不是一块、两块。
荷塞亚斯人是很迷信的,宫廷总管担心那些氧化成黑色的血痕是被杀的哈吉苏丹的怨念,向白狄伦·布杜鲁提议换掉王宫内的地板与壁纸。白狄伦·布杜鲁同意了宫廷总管的建议,却只愿意更换带着血痕的地板与壁纸,没有让王宫全面翻修。
宫廷总管实在是不能理解白狄伦·布杜鲁的节省——荷塞亚斯这个国家确实不算富有,说百分之八十的人处于贫困状态都可以。可皇室是真正的巨富,更别说宰相穆塔特一族刚被灭族,属于宰相一族的财富全部都转移到了皇室的-名下。
别说是换掉王宫的地板与羊毛做的防寒厚壁纸了,就是重新修一个与巫师阿拉丁用幻术造出来的豪华皇宫一模一样的新宫殿,以皇室的财富来说也是绰绰有余。
但白狄伦·布杜鲁拒绝了。
她在父王不让她看的书上看过,说是贤明的王不会铺张浪费。至今不知道皇室敛了财、积了多少富的白狄伦·布杜鲁虽然对自己做苏丹这件事没什么自信,可她还是试着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宫廷总管有为王宫换内装的事情找过叶棠,显然,他很不满白狄伦·布杜鲁的决定。
工程越大,负责工程的总管能捞到的油水、吃到的回扣就越大。
口口声声向着叶棠说他是为了白狄伦·布杜鲁公主好,他不愿意堕了皇室的威望名头。宫廷总管希望叶棠能用她准太后的权柄去压制尚未正式继承皇位的白狄伦·布杜鲁,话语中隐隐有挑拨白狄伦·布杜鲁与叶棠的意思。
叶棠听着这位总管的话,期间始终维持着笑容。
这位宫廷总管敏锐地察觉到在白狄伦·布杜鲁的手下他会被迫清廉,以至于过得紧巴巴。所以他想让她复制约克塞拉娜的轨迹,从王后做到苏丹。
结果当然是这位总管再也不是什么总管了。
白狄伦·布杜鲁没有对这位总管的消失作出反应。毕竟与这位总管一起从王宫里消失的还有许多侍者。
相比起外面还在狂欢庆祝、载歌载舞的平民来,王宫内一片寂静。侍者们见到叶棠与白狄伦·布杜鲁,都纷纷弯腰,安静地站在一旁向着叶棠与白狄伦·布杜鲁鞠躬。
曾经的几千侍者现在只剩下数百人——宰相穆塔特的势力早已经渗入了王宫之中,不少侍者都拿了穆塔特的钱,时不时就为穆塔特办事。
哈吉苏丹遇刺那天穆塔特之所以能够潜入王宫之中就是因为他买通了士兵与侍者,让士兵对进出王宫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让侍者带着自己的人从王宫的后门进入王宫之内。而穆塔特自己也混在这群人中。
经过几轮清洗,王宫之中有各种问题的侍者都被处理了个干净。渎职、贪-污、偷窃的侍者要么被流放到沙漠之中做苦力,终身不得回到阿巴库尔。要么被贬为奴隶,被卖给英法两国的种植园,日后永远没有从种植园里出来的权利。
这样的决定当然不是白狄伦·布杜鲁做的,当时还没有正式继承苏丹之位的白狄伦·布杜鲁甚至不知道要去处理王宫里这些早就被人渗透了的侍者们。
种植园除了水源还需要人力。荷塞亚斯有大量便宜的人力,可这些人力未必就会尽心尽力地给殖民者996、007——上梁不正下梁歪,哈吉苏丹是个从不遵守诺言的男人,也因此荷塞亚斯的男人们从来不懂什么“契约精神”。许多人拿了种植园经营者给的工资之后不去工作,去工作了也要溜号,不溜号了就随便给你搞搞、敷衍了事。一直被人监管着就拖字诀,能十五完成的东西绝不在十四给你完成。
种植园你爱种就种,你不种我们乐得清闲。想让我们干活儿你得先付钱,我们想干活儿了就干,不干反正你也拿我们没办法。这就是以好逸恶劳为傲的荷塞亚斯男人们的处事方法。
毫无人性地压榨人力的冷血资本家在荷塞亚斯就是拿破仑到了滑铁卢。可能这就是“用魔法打败魔法”吧。
要是可以,亚瑟与达尼埃尔真想吊死那些拿了钱而不干活的荷塞亚斯人。可当时当政的人是哈吉苏丹,亚瑟与达尼埃尔都在忙着装不需要回报的绅士以拉拢哈吉苏丹,又哪里会在这种时候露出他们殖民者的真面目?
最后为大英帝国还有神圣法兰西解决种植园人力问题的是荷塞亚斯的贵族。贵族们有一百零八种把平民变成奴隶的方法。奴隶的生死属于奴隶主,种植园的经营者终于可以挥起手中的大棒,用暴力逼迫奴隶们卖命。
可骨瘦如柴的奴隶们往往短命。亚瑟与达尼埃尔都在为奴隶不够用而发愁。
这些宫廷侍者一个个因为吃得好、赚得多而膘肥体壮。比起瘦骨嶙峋、浑身是病的奴隶们来,想来他们可以更抵用一些。
叶棠将贬为奴隶的宫廷侍者低价卖给了亚瑟与达尼埃尔。亚瑟与达尼埃尔都挺感动于叶棠的帮忙,同时也都认为小黑猫心地善良,竟是不愿意处死罪人。
实际叶棠只是有扔垃圾的需求。既然这些垃圾回收一下还可以利用的,种植园又可以成为接收垃圾的场所,她不介意把垃圾称斤卖了。
要知道种植园虽然是大英帝国与神圣法兰西两个侵略者带来的绞肉工厂,是靠着荷塞亚斯人的血汗才能运转的可怕机器,可荷塞亚斯要是想打破这种被人把手伸到国土上的现状,现阶段发展种植园是必要的。
叶棠一天不能肃清参与人口贩卖的荷塞亚斯贵族们,荷塞亚斯的土地上就永远都有被贱卖的人命与劳力。
“提高奴隶待遇”是个伪命题,因为奴隶只要还是奴隶,就永远不可能被当作是人。铲除把人变成合法奴隶的贵族们,废除奴隶制度,这才是让奴隶重新做回人的唯一办法。
只是在黎明之前,依旧会有奴隶殒命在黑暗之中。唯有这一点是叶棠也没有办法去改变的。
“母……不,王太后。”
天光正好。随着叶棠一起来到收起了过去的浮华装饰,放上了地球仪、挂上了超大世界地图的办公室,白狄伦·布杜鲁实在忍不住思母心切,叫了一声。
就是她刚出声便后悔了。
十七岁的苏丹根本不知道要对自己十六年没见过的亲生母亲说些什么。
叶棠停步,她慢慢地转过身来。
白狄伦·布杜鲁刚开始瞧着叶棠拖在地上的裙摆,发觉叶棠走向了自己,这才微微抬高视线。
苏莱丝体态小巧玲珑,比白狄伦·布杜鲁还要矮半个头。但是当叶棠扑到白狄伦·布杜鲁的面前,白狄伦·布杜鲁完全不会认为这是一个比自己年幼的女孩。
——琥珀色的眼睛里装着十七岁的白狄伦·布杜鲁现在还无法理解的慈爱、痛楚、爱怜、激动与克制,在对上这双眼睛的同时,白狄伦·布杜鲁忽地就了然了:啊……这是一双属于“母亲”的眼睛。
叶棠的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四处洒落。可这并不是她的演技。
这是苏莱丝留在这具身体里的感情。
苏莱丝真情实感爱过的,只有自己的女儿。
他在父亲的眼里是用来讨好苏丹的物品,在母亲眼里是用来提升她身份、改善她生活品质的产品。
她是哈吉苏丹帽子上那一块用来炫耀其地位、力量与财富的宝石,她是荷塞亚斯人眼中光靠美貌就得到了一切的天选之女。
她不爱任何人,也爱不了任何人。
直至她看到自己生下的、那个瘦巴巴的……像是小猴子一样的女孩儿。
大着肚子被妊娠反应折磨的时候,苏莱丝是怨恨的。她恨母亲,恨父亲,恨哈吉苏丹,更恨哈吉苏丹留在她腹内的这个小怪物。
这个小怪物在不断地蚕食着她的生命力,她让她无法走动,无法进食,甚至是无法入眠。
也因此生下孩子后苏莱丝没有马上让接生婆把孩子抱来给自己看看,她也不遗憾自己生的是个女儿,不是个儿子——能摆脱这个小怪物对她来说已经是这一年来最好的事。
借口产后虚弱,苏莱丝一直卧床。等她卧床半月之后,她才第一次去看了自己的女儿。
因为侍女来告诉苏莱丝说苏丹的其他妾室差点儿没“失手”摔死白狄伦·布杜鲁。
从自己的寝间到孩子所在的育婴室不算远,可这一路上苏莱丝也不知道听了多少不怀好意的奚落。
王后与苏丹的妾室们就像是无穷无尽那样一路涌出,她耐着性子等一个人打击完她走了,迎面又要撞上下一个来奚落她的人。每个人都在感慨她居然命这么不好,生了个女儿。又或者是可怜她,好不容易才顺利产下一个孩子,竟然不是个小王子。还有人“鼓励”她,让她继续努力,说:说不定下一次她就能生出王子了呢?
——哈吉苏丹那么大的年纪,苏莱丝能够顺利怀孕还没有第三次流产真是堪称医学奇迹。让她“继续努力”,这真是足够恶毒。
等苏莱丝好不容易“越过千山万水”总算是见到了并不想见的女儿,她猛然发现这个小家伙已是奄奄一息。
——哈吉苏丹的儿子那么多,侍者们能照顾好几十号淘气的王子已经很不容易了。公主们大多是与母亲还有姐妹一起彼此照顾。像白狄伦·布杜鲁这样母亲年幼、又没有什么强大背景的女婴,哪个侍者会真的放在心上呢?
那一刻,苏莱丝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她发觉原来她的女儿与她是一样的。
她们的命运并无不同。
她们都没有选择的权利。她们都是等着被挑选的物品。
如果没有人选择她们,等待着她们的就只有无情的销毁。
可就算她们被选择了,她们依旧是作为精美的器物而活。
她被父亲献给了苏丹,她的女儿若是到了她现在的年纪,又会被苏丹转手送给谁呢?
……这太可悲了。真是太可悲了。
苏莱丝听都没听过“命运共同体”这种词汇。只是从那一天开始,她不再仇恨自己的女儿。为了女儿,她甚至愿意与女人的宿命一战。
在施行毒杀计划的前一天晚上,不被哈吉苏丹允许长时间拥抱自己的孩子、以免被累到的苏莱丝坐在白狄伦·布杜鲁的婴儿床前抱了抱白狄伦·布杜鲁。
在侍女劝苏莱丝把白狄伦·布杜鲁放回婴儿床上后,苏莱丝哭了。
她一边哭一边亲吻女儿的额头。
只因她知道自己明天必然是有去无回,她再也没有机会拥抱亲吻她可爱的女儿了。
像是要弥补那让人痛到极致的缺憾,叶棠亲吻着白狄伦·布杜鲁的额头,无数次无数次。她的热泪不断滴落在白狄伦·布杜鲁的额头上还有脸颊上。
白狄伦·布杜鲁大睁着绿色的眼睛,在叶棠炽热的唇下,她突然想起——
很多很多年以前,在她连坐起都还没学会的时候,也有人这么流着热泪不停地吻她。
记忆中那个流泪的面容与眼前年轻的脸重叠到了一处,确认眼前的人确实就是自己的生母,白狄伦·布杜鲁发出一声泣音,瞬间泪流不止。
母女二人的泪水混合在一起,两人都是泣不成声。
门外,巴尔与因波斯像是没有看见叶棠与白狄伦·布杜鲁的失态。他们不仅关上了办公室的门,还将求见苏丹与王太后的亚瑟以及达尼埃尔拒之门外。
这是不该受到打扰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