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巴上仁义道德、血脉亲情,高高在上地用亲情和道德绑架他人、指责他人……仿佛实际把手里的刀子架在别人亲人脖子上的人不是他们。
这样的人也配指责她们如何吗?
木兰眼角瞥见贺赖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后方,立刻左手微抬示意。
“罪皇后赫连珠!!叛徒花木兰!!你们真的要见死不救!!自私地害死你们所有的亲人吗!?你们不是人!!你们不配为人!!跟随你们这两个妖妇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对面的传讯兵还在扯着破锣嗓子喊。
叫阵本就是战术的一种,用以激怒对方的将领与士兵,让对方将领失去正常的判断能力,让将领手下士兵看到有可以讨好自己上级的机会,继而盲目出动,只为斩下侮辱自己上级的人的脑袋,到上级的面前邀功。
拓跋焘其实并没有真的想劝降木兰与赫连珠,这一点与木兰还有赫连珠的性别无关——拓跋焘不是那种会将威胁放在身边当宝贝的人。哪怕木兰是少有的惊世奇才,赫连珠腹中有他的孩子。
木兰与赫连珠关系甚笃,拓跋焘看出无法离间这两人的关系,便命人转而攻击两人的道德,试图让木兰与赫连珠心中折磨,令她们配下的将士们军心动摇。
女子向来被教育得比男子更注重自身道德,因被人指责“失节”、“失德”而自尽的女子不知几何。拓跋焘的战术并无问题。
问题是——
轰!!
地动山摇,一阵阵黑烟拔地而起!统万城城墙前的魏军只见天降圆形的东西,跟着就被炸飞了出去!
原来是木兰命令在城内待机的投石车向着魏军的方向投出了陶罐炸-弹。
火-药本是唐代道士们偶然在炼丹中发明的产物,实际被运用到生活中、被当成烟火杂耍之类的助兴产物则是在宋代。
叶棠能做肥料,当然也能与女冠子们一起制造出火-药。之所以在冷兵器时代手握火-药这样杀伤力强大的热兵器还将火-药秘而不宣是因为叶棠不想让这个世界过早地进入火器时代,且如无必要,她并不想夺走太多人的生命。
木兰不是会被仇恨、功利蒙蔽双眼双眼的人。她有力量却不会沉溺于用力量去践踏他人,她有勇气,却不会为了建功立业而忘记自己脚下踩踏的都是他人的尸骨。
但同时,木兰也不会作茧自缚地用苛刻的道德标准来限制自己。该决断时木兰从不犹豫,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对着敌人多一秒踌躇犹豫,丧命的可能就不是敌人而是自己人。
叶棠非常放心地把火-药交给了木兰。她让木兰自己决定使用火-药的时机,也允许木兰自己调整火-药的威力。
陶罐炸-弹的威力在只见识过冷兵器的魏军眼中堪称开天辟地般的神迹。然而实际上这些陶罐炸-弹主要是声势浩大,杀伤力并不怎么强。
叶棠是教导过木兰如何提升炸-弹的威力的——但凡在陶罐中加入点铁渣碎石子之类的东西,陶罐爆炸的同时铁渣与碎石子就会被像子-弹一样三百六十度爆射飞出,那种杀伤力堪比霰弹枪。就是穿上十层盔甲离得近的人还是会被打成筛子。
木兰没有那么做是她判断没有那么做的必要。
诚如她所想,魏军光听到爆炸的声音都吓得你推我挤地东奔西逃。偶尔有几个倒霉蛋因为距离落地的陶罐炸-弹非常近而被炸得飞起来,其他魏军一见这光景就被吓破了胆。
木兰与赫连珠之所以愿意奉陪拓跋焘的叫阵就是为了给投石车准备的时间。
六个月前开始被詹留儿还有崔虎崔豹轮番劝,被劝得耳朵里头都长茧子的贺赖野终于在三个月前愿意离开牢房。
贺赖野离开牢房后木兰没去见他,贺赖野也别别扭扭地假装没有木兰这个人,不去见木兰。
詹留儿和崔虎崔豹兄弟看破不说破。一旁当猹吃瓜,看相互回避的贺赖野与木兰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和好——木兰不是热衷于热脸去贴冷屁-股的性子,加之她本身也很忙,贺赖野恼她恨她,她全部交给时间来解决。贺赖野就不同了,他一开始还带着小媳妇儿的脾气,一副“花木兰就是来说软话我也不会理她!”的模样。
又被木兰晾了两个月后贺赖野实在是没脾气了。始终没被安排到任何位置上的他瞧着詹留儿与崔虎崔豹兄弟忙忙碌碌,许多时候甚至顾不上他,终日为自己的白丁之身局促不安、狼狈不已。
木兰是不愿意强迫贺赖野为自己效劳,横竖她粮饷够,养个贺赖野绰绰有余。还是詹留儿还有崔豹实在看不下去贺赖野的患得患失了,这才来婉言请木兰给贺赖野一个职位。
贺赖野身材高大又孔武有力,兼具有领导风范和一定排兵布阵的常识,木兰将他安排到了投石车指挥的位置上。
投石车在不攻城时基本就派不上用场,以为自己这是不被木兰重用,木兰是看在詹留儿等人的面子上才勉强给了自己个职位的贺赖野又卑微自苦了起来。
尽管如此,贺赖野还是决定要做好自己能做的所有事。带着被分配到投石部队的将士们早晚训练,时不时为将士们灌输排兵布阵的思想,贺赖野尽可能地让自己忙碌起来,好没空去思考些有的没的。
木兰见贺赖野还是那个自己熟悉的贺赖野,也就放心地在五天前将火-药的秘密告知了贺赖野,并制定了今日的作战计划。
这下子一脸懵的贺赖野总算得知木兰没有疏远自己的意思。她之所以不来找他,那是不想惹了他的不快。
贺赖野抓着木兰的手腕就想对着木兰嚎一句:“就算我会生气你也不该避着我啊!”末了又觉得自己这般小女儿家的情态着实难看,一时间讷讷无言,只是握着木兰的手腕不松开。
兄弟!上啊!——偷窥的詹留儿还有崔虎崔豹都要这么叫出声儿来了。结果傻大个儿放了手讷讷两下,情不自禁说出口的话居然是:“花木!不,花木兰!我还可以当你是好兄弟吗?”
好兄弟个屁啊!!
三个偷窥的猹在暗处瞪着眼中泛出湿润眸光的贺赖野,真想跟他吼:人间真情不是只有兄弟情的!!
“当然!”
木兰倒是眉开眼笑。
她不光像过去那样勾过贺赖野的脖子拍拍贺赖野的肩膀与背部,更是喊了一声:“贺赖兄!”
偷窥三猹绝望了。
野哥是个傻的也就算了,木兰怎么心也那么大?……算了算了,这俩都缺那关键的一窍,那一窍又是旁人强行开了可能会让好事变坏事的一窍。他们仨只要能瞧见木兰与野哥开开心心地就成,他俩能发展成什么关系端看他俩自己,他们还是不要插嘴、默默旁观就是了。
不知同袍们正以老母亲般的视线关怀自己,贺赖野时隔一年再次展露笑容,木兰则与贺赖野说话说得起劲,像是要把两人之前失去的沟通都补回来。
时间回到现在。
贺赖野多少听过木兰与父兄不睦的事情。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在木兰眼前炸飞她的父兄。他听着传令偷偷传来的城外的情况,命令属下们调试好投石车。让投石车瞄准了靠近前军的中军。
拓跋焘就在后军之中,贺赖野瞄准魏军的中军而不是后军倒不是因为还对曾经效忠的可汗有什么愧疚。纯粹是投石车的射程不够。
拓跋焘听到巨响,掀帐而出。他周围的将军们则是一个个被吓破了胆子,连那个最想护主的将军也抖着嗓子道:“可、可汗……逃——”
遇事最先想到逃就不是拓跋焘了。
一把揪起捂着耳朵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将领,拓跋焘一掌掴在这将领脸上,让将领回过神来。
“你,现在去前面给我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那将领不寒而栗,抖着身子滚动了几下喉头,最终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上了马。
然而拓跋焘并没能等到这个将领的报告。
爆炸的地点发生在前军与中军之间,这直接导致中军大乱,士兵们要么被惊了马,被癫狂的马匹甩到地上踩成肉泥,要么自己就溃散后逃,整个中军从前方开始阵型崩溃。
为了避免统万城突然开门,其中骑兵风驰而出救回花弧花雄以及成了人质的夏国宗室,为数不少的前军都包围在人质的周围。后方一炸,前军顿时有三分之一人都跟着中军跑了起来,与中军相互推挤、踩踏,乱成一团。
前军本就人数薄弱,重攻击而非防御,在推挤踩踏中前军死伤最多。顿时,前军被分断成了两部分。后方突然空虚,围住人质的前军是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只得死死拽紧马缰、夹紧马肚,试图让受惊的马儿镇定下来。
趁你病要你命。木兰下了城墙飞掠上马,即刻带着精兵出击。
赫连珠亦退下城墙,命令打开城门的同时弓兵放箭,避免被拓跋焘的前军趁着城门洞开杀进城来。
旌旗飘摇,烽火连天。
前军将领见势不妙,却又为只能退走而不甘。他一声令下,命人对着人质痛下杀-手。结果人质尚未杀光,木兰领着崔虎崔豹从城中奔袭而出,如利剑一般歼灭了尚未逃走的前军。
陶罐炸-弹爆炸时花弧就一口气吓憋在胸中,很快人就没了气息。
花雄还剩一口气,但木兰并未马上去给他松绑——木兰选择了去追击敌人。
被绑在木架上的花雄远远地瞧着英姿勃发的阿姊,后悔充斥在他心中的每一个角落。
如果他当初能在阿爷殴打阿娘与阿姊的时候冲到阿娘与阿姊的面前,伸出手臂保护她们……
如果他当初没有总是抢走阿姊的吃食、欺负阿姊,对着阿娘撒娇耍赖……
如果他当初不是哭着求阿娘留下,而是选择跟上阿娘、跟上阿姊……
是否阿娘就会念及与他之间的情分,带着他一起离开花家?
是否今日阿姊就会朝着他而来,将他从这木架上放下?
他不知道。
他也没法知道了。
“阿姊……阿娘……”
在生命的最后,花雄无意识地流着眼泪,喃喃:“雄儿对不住你们……”
人可以平凡,但不能满脑歪点子,满肚坏心肠。
但凡他没有嫉恨靠实力取得地位的阿姊,但凡他没有想着要到军中利用阿姊的威望,但凡他没有想着要靠出卖阿姊而获得财产与地位……
哪怕他只是用善意选择过一次结果,他也不用在这种地方以这样的形式死去。
花雄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可惜这世间从来都没有后悔药给人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