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雄擦了一把头上又细又密的汗。
他离家已经两个半月了。前往平城大营的这一路,他又是忍饥挨饿,又是为了不被野兽吃掉而晚上也不敢睡觉休息。
他没有牲口,一路上只能靠自己的双脚走到平城。因为害怕阿爷追来,害怕阿爷找人抓回自己,开始的半个月他都在拼命赶路。哪怕下雨也要在雨中行走,结果不光脚上磨出血泡,小腿肿胀疼痛,人更是受了风寒发了高热,好些天都不能动。
还是一住在破庙中的乞丐看他可怜,分了他一些稻草又允许他睡在破庙一角养了几天身子,花雄这才好了起来。
去往平城-的这一路,支撑着花雄的除了升官发财,就是对阿姊还有阿娘的怨恨——倘若当年入营的人是他,家中何愁送他上路的畜生?他如今有多凄惨,那就是阿姊与阿娘害了他多少。
眼看着三月之期就要到了,花雄心中焦急。因着木兰,他虽不会被当成逃兵,可他实在害怕自己三个月不到平城大营会被取消了入营的资格。
于是花雄觉都不睡了,每天早走晚走,就成朝着平城-的方向不断前进,总算是赶上了入营。
“你叫花雄?”
负责检查的将官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面前一脸憔悴,眼中满是血丝、嘴唇干裂流血、单薄的身上还散发着些许异味的花雄。
“是!在下花雄!父亲是百夫长花弧!阿……”把“姊”咽下去,花雄道:“阿兄是南平王裨将花木!”
在说出“花木”两个字的瞬间,花雄就感觉到了周围人投来的视线。
那些视线尖锐带刺,犹如刀锋,偏偏花雄相当享受这种受人瞩目的感觉。他难以自持地挺了挺胸膛,试着让自己看起来更威风一些。
拿着花雄军帖的将官眼中透出了看白痴的不屑。但面上他还是公事公办地严肃问:“你可知可汗此次只征家中无兵无将之人?”
花雄一听,连忙摆出了更加恭敬的态度,朗声道:“在下自然是知道的!”
“那你为何还来平城大营?”
“因为在下想像父兄那样效忠可汗!为我大魏的宏图霸业尽上一份薄力!”
这是听起来多么忠勇的几句话呀。
前提条件是花雄的兄长花木没有带着南平王的女人私奔到刘宋去。
平城大营的将官笑了,鄙夷、讽刺在他脸上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恶毒。
“像你父兄那样?你父我不知是谁,便不说了。可你的兄长……花木可是个大逆不道的叛军之徒!你想像他那样效忠可汗?你是打算在可汗、在南平王、在将军们都对你青眼有加之时背叛我们北魏吗!?”
“……啊……?”
花雄懵了。
这将官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可这将官说的字连起来变成一句话他就理解不了了。
他的阿姊不是成了厉害的将军吗?为何这人要说他阿姊是叛徒?
“这、这一定是搞错了……我、我阿……阿兄如何会带着女人私奔?”
他阿姊木兰本来就是一个女人啊!
女人有什么本钱带着另一个女人私奔!
平城大营的将官并不反驳花雄,他甚至对着花雄做了个“请”的动作:“戊四百零一,进去吧。”
被登记为新兵被允许入营的花雄此时已无退路。他要是敢在这里拒绝入营,那他就是妥妥的逃兵。
得财家的儿子们因为他们的父亲是逃兵,刚一满十三岁就被人给抓走了。花雄本以为他们是被抓去参军了,还羡慕过一阵子。后来才听人说得财家俩小子没能成为士兵,倒是成了某个大营的苦力,需做满二十年的苦工才有机会回家。
苦力能活三五年都算是幸运的。二十年……得财家的儿子们日后怕是没机会归家了。
咽了口唾沫,想不到自己要是在入营的地方被人当成了逃兵会有何下场的花雄硬着头皮走进了平城大营的门。
从这一天起,他的苦难就正式开始了。
“花木”曾经是平城大营最闪亮的启明星。他是众人艳慕的对象,拥有着令人嫉妒的武艺才能,还有着与谁都能交好的爽朗性格,让再看不起他的人与他结交之后都会发自内心地倾慕于他。
嫉恨花木的人见了他要自惭形秽。崇拜花木的人见了他本人只会发现他比传闻中的还要光辉璀璨。
花木是一个传说,是一个奇迹。
他是不少人心中的英雄,因为不止怀朔一战,后头许许多多的战役里有不少老兵都是被他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
花木一个人能捡的人不多,他的同伴们就跟着他一起捡。哪怕是大夫断言“已经没救了”的残疾花木也要把人扛回来。
无论何时也不失善性的花木就像是开在战场上的花,脆弱至极却又令人移不开目光。他的存在本身对于一些将士们来说就是救赎——只因他的存在像是在说:人性不灭,战争毁不掉人的良善之心。
所以当花木带着南平王的女人私奔到刘宋这一消息坐实并传开之后,一切都反噬了。
崇拜过花木的魏军唾弃他,嫉妒过花木的将士恨不得将他贬低到泥土里。以前就看不惯花木总是出风头的人美滋滋地四处马后炮,说自己早就看出那花木不是什么正经人,正经人哪儿会像他那样伪善?
“这就是那花木的弟弟?”
习惯了被人当猴儿一般围观的花雄低着头想要从练武场离开,不想他刚一抬脚,那带人来围观他的新兵就一脚踹向了他的小腿。
花雄从未习武,这些年又被花弧殴打得浑身带伤。猝不及防地被人这样袭击,可想而知结果自然是摔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强忍着眼泪不让眼泪从眼眶里掉出,花雄愈发憎恨木兰——都是阿姊!都是阿姊的错!要不是阿姊与人私奔,他如今哪儿能沦落到这种地步!?他不能哭、不能哭,他越是哭这些人越是要他哭得更惨。……对,这些人就与阿爷一个模样。看到他哭就打他打得越是起劲,美其名曰让他改掉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娘娘腔。
撑起身体从地上爬起,花雄想从另一个方向逃离,却又被这伙人给围了上来。
“也不怎么厉害嘛……不对,这玩意儿真的是那个花木的弟弟吗?花木当年可是掼得整个新兵营没有人不服他。这小子……就跟只癞皮狗一样,只会在地上乱爬。”
说话的人蹲下来揪起了花雄的头发,把花雄微微提起两分,对着他的脸叫:“汪汪!汪汪汪!”
瞧见同伴对着花雄说狗语,其他人笑得前仰后合。
花雄的眼角刚流下一丝眼泪,又被这人一拳打翻在了地上。
殴打花雄半天,见花雄半点儿没有还手的能力。这伙人乏了之后便索然无味地走了。花雄缩在地上,周围的人来来往往,却都像是看不见被人打得五劳七伤的他。
花雄不懂自己为何要遭这种罪,他委屈,他痛苦,他想要哀嚎。
贺赖野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他主动上前,对花雄道:“起来。”
见花雄还像条虫一样在地上蜷起、蠕动,贺赖野一把将花雄从地上提起,加大了嗓门儿:“起来!”
花雄受了惊,他泪眼婆娑地望着面前的彪形大汉,整个人一副可怜相。
要不是花雄的面容真与木兰有四、五分的相似,花雄被人打得衣襟敞开露出胸-前的一马平川,贺赖野真不敢相信如此柔弱娇花儿般的花雄会是自己同袍的血亲,还真的是弟弟而不是妹妹。
“你若是不想被欺负,就不要摆出这种世间欠你一个皇位的模样!”
当年的花木可比眼前的青年矮多了,然而他不给人半分弱不禁风的印象。
他就像是泥土里钻出的小苗,稚嫩、幼小,带着泥地的腥味儿,却有无限的生命力。
戊六的众人会服从年纪最小、个子最矮、身板儿也是最纤细的花木只有一个原因——他身上有撼动人心的力量与热量在。他能微暖他人、照耀他人、引领他人。他永远不是一个被摔在地上就缩成一团不敢动了的可怜人!
……哪怕整个平城大营、即便所有的魏军都说花木是个见色忘义、为了女人连家国、连同袍都能背叛的混账,他也相信花木!
他和崔虎崔豹以及詹留儿都不相信花木见色忘义!他们都猜花木必定是有什么理由才去做那“私奔”之事!
……
自打花雄被贺赖野从地上提起,跑来欺凌花雄的人就少了九成。
原因无他,贺赖野虽不像木兰那样功勋卓著,在同袍中却也是出类拔萃的。木兰被拓跋焘升为拓跋浑的裨将之时,贺赖野也升了万夫长。
在那之后贺赖野原本也是有机会被升为校尉的。奈何木兰私奔那事一出,木兰的同袍都受了猜忌。贺赖野停在万夫长的位置上再不挪动半步,今后的升迁之路也不会再那么顺畅。
崔虎崔豹两兄弟还有詹留儿也一样,没有三年五载的蹉跎,恐怕今后再难上升一步。三人和贺赖野经常与曾经是花木手下部队的众人相互打趣,说这样也挺好,本来他们就不是当大人物的料子。能升到千夫长、万夫长的位置那都是沾了花木的光。停在现在的位置上不得寸进也不过是将之前花木带着他们飞升的份儿还回去罢了。
来找花雄麻烦的人无非是柿子捡着软的捏,看花雄好欺负这才打着看不起木兰这种背叛者的-名义来在花雄身上发泄自己对木兰的嫉妒。
浑身腱子肉的贺赖野就不说了。崔虎崔豹詹留儿乃至被木兰训练过的将士们谁没有一、两样能在战场上保命的功夫?找这些人的麻烦,那真是嫌自己命长。
话虽如此,贺赖野等人与花雄走得也不算近——谁能受得了长得与自己崇拜的对象有四、五分像的人天天谄媚着一张脸对着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