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您还是稍微休息一下吧。”
辛德蕾拉给叶棠端了小半盆温水过来,让叶棠擦了把脸。
“我没事。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眼下挂着硕大淤青的叶棠笑了笑,把湿毛巾放到盆边。
“可是您的脸色——”
辛德蕾拉实在是太担心叶棠了。
叶棠回来时月亮都已经走到了中天,而她竟然还想继续去写信。
在海德林医疗团到达巴斯蒂亚之前,受到普尔黑利的带病人肉炮-弹攻击,巴斯蒂亚超过四成的人口已经感染了西班牙流感。
城内最早发病的老人没有一个人挺过高烧、腹泻与头痛的折磨,纷纷死去。
跟着发病的是孩子们。
为了将发病的人与正常的人隔离开来,让军队不至于受到西班牙流感的感染,青壮年男性们提议将孩子们扔到泥坑里自生自灭。
然而生为母亲的女性们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孩子被丢到泥坑里等死?不少女性从泥坑中抢回自己的孩子带回家中,抵死不再开门,只愿和孩子死在一起。更有女性因为发现照顾孩子的自己也感染了西班牙流感,直接走进泥坑之中抱着孩子等着死神将她们母子一起带走。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巴斯蒂亚就死了上千人。但对于一个体量中等偏上的城市而言,这已经是相当微小的代价。
海德林医疗团到达之后,四十一人立刻分成不同的小队开始执行任务。克劳迪娅的小队负责纠正巴斯蒂亚城中所有人佩戴口罩的习惯。葛罗莉娅的小队开始指导城中的人-消毒口罩并用现有的材料制作新的口罩。辛德蕾拉的小队前往军营为伤者进行伤口的消毒与包扎。夏洛特的小队开始筹措物资。
叶棠一个人就是一支小队。她与执政官交涉,希望能利用酒厂制造酒精。
酒厂的老板早已在普尔黑利的军队打过来的前一天就带着妻子孩子丢下酒厂跑了。酒厂的工人超过九成都是青壮年男子,男子们很快被征召入伍,加入到了保卫巴斯蒂亚的队伍里。酒厂停工因此停工,如今连机器上都落了灰。
执政官的手下为叶棠找来的“酒厂的人”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与一个五十几岁的妇人。
少年是还没出师的酒厂学徒。他身体素质过硬,虽然患上了西班牙流感就从西班牙流感的手中幸存了下来。妇人并不是酒厂的正式员工,她与其他的妇人都只负责一些琐碎的杂事。例如捡干净要拿来酿酒的粮食里混入的杂草与麦壳。又例如帮着把酿酒用的粮食塞进制酒的机器里。
在酿酒设备并非全自动的这个时代,许多酿酒操作只能通过人力完成。这两人虽然都很熟悉制造蒸馏酒的过程,却都没有自信说自己可以真的酿出一瓶蒸馏酒来。
况且两个人也没法操作所有的机器。叶棠要的也不是一般的蒸馏酒,而是酒精度数超过五十度的酒精。
执政官显然是不会把青壮年男性借给叶棠制造酒精的。叶棠从执政官那里离开之后,立刻就请那妇人带着她去找其他之前也在酒厂打工的女工。
叶棠花了极长的时间对女工们解释酒精的重要性,她恳请女工们重新回到酒厂中工作,并允诺女工们可以得到酒精作为相应的报酬。
叶棠的提议对女工们来说完全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战时钱就跟废纸一样没用。只有拿到手的物资才是真报酬。酒精有遏制西班牙流感的作用,是不会嫌多的消耗性物资。不管是留着自己用还是拿去交换食物或钱都是很好的硬通货。
可女工们并不相信初来乍到的叶棠会兑现她的承诺。
所以叶棠再一次去找了执政官。她让执政官代替逃走的酒厂老板将酒厂用极低的价格卖给了自己,并在拿到买下酒厂的契约书之后再次召集了女工们,向女工们展示了酒厂的所有权。
——酒厂老板逃离巴斯蒂亚等于他放弃了自己所拥有的酒厂,执政官确实有权利收回酒厂的所有权。叶棠需要酒厂的所有权去取信于女工们,否则没有工人,酒厂就无法开工。酒厂不开工就没有酒精,没有酒精医疗团就无法进行杀菌消毒的工作。不能杀菌消毒,西班牙流感自然无法遏制。
另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如果巴斯蒂亚与普尔黑利之间的战争以巴斯蒂亚守城成功作为结局,那么酒厂老板未必不会回来。倘若酒厂的所有权不在叶棠手中,酒厂老板是能够反咬叶棠一口,要叶棠支付使用费、材料费与其他的耗损费的。
叶棠可不想留这么个破绽等人来背刺。
诚然,这对酒厂老板来说这并不公平,毕竟他拿不到一分钱。可如果巴斯蒂亚守城失败,别说酒厂了,巴斯蒂亚以后还会不会叫巴斯蒂亚都是个未知数。
女工们不知道叶棠几乎没花钱就拿下了酒厂,看到叶棠展示的酒厂所有权后开始对叶棠提出的条件有些心动了。
万事开头难。叶棠相信只要酒厂的机器开动,有女工拿到了作为报酬的酒精,女工们自然而然会涌入酒厂。
确保了酒厂能够运行还不够。蒸馏酒由粮食所酿造,战争时期粮食作为重要的军备物资又是被严格限制用途的。
留在酒厂里的半成品材料不足以持续制造酒精,叶棠还得想办法调来粮食。
她开始提笔写信。
“……”
辛德蕾拉劝不住叶棠,只能出去找克劳迪娅与葛罗莉娅。想让姐姐们劝劝母亲。天知道克劳迪娅因为连着用嗓过度好几天,声带受损这会儿已经说不出话来。葛罗莉娅则是累到缝着口罩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
心疼地给葛罗莉娅盖上毛毯,不想再给克劳迪娅增加负担的辛德蕾拉走出矮屋后仰望着天空中的新月,抹掉了自己眼角的泪水。
双手用力朝着自己的脸颊一拍。听到“啪!”一声响的辛德蕾拉感觉到了面颊上火-辣辣的疼。
她轻舒一口气。
不要哭。
不要哭,辛德蕾拉。
有哭的时间与力气,你应该像母亲还有姐姐们那样去做更多的、能够帮得上人们的事情!
握紧拳头朝着月亮举起,辛德蕾拉刚要回叶棠身边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了骚动。
——大概是觉得到了夜里就有机可乘吧,普尔黑利的军队总爱在夜间发动攻击。每天晚上巴斯蒂亚都要经历两、三波尸体投石。
最近几天因为有海德林医疗团的指点,巴斯蒂亚的军队在应对被投掷进城墙里的尸体时已经是驾轻就熟,不再像之前那么慌张慌乱。
辛德蕾拉本以为骚动很快就会过去。谁想骚动不光没有过去,还有越闹越大的趋势。
这是怎么了?
辛德蕾拉本能地朝着骚动来源迈开了脚步。
叶棠也听到了骚动。她放下手中的钢笔,一开房门就走了出去。
“——这是敌人!你明白‘敌人’是什么意思吗!?”
一个士兵气势汹汹地朝着海德林医疗团的成员吼。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但这是说‘敌人’不‘敌人’的时候吗!?”
被士兵凶了的淑女并不退怯,曾经是男爵家三女的诺艾尔挡在被投石机砸进城内的少年士兵面前,冲着凶自己的巴斯蒂亚士兵吼了回去:“这个人还活着!他还在呼吸!”
方才普尔黑利的军队有开始投掷尸体。这个还活着的少年士兵就是夹杂在一堆尸体里被投掷进来的。
看得出少年士兵已经感染了西班牙流感,他鼻子下方因为鼻水烂得一塌糊涂,人也高烧不止,分不出是在抽搐还是在颤抖地微动。他之所以还在呼吸,仅仅是因为周围的尸体充当了缓冲垫,他个头又小人又轻,因此幸运地没被摔死。
“给我让开!我是士兵!我的使命就是杀死敌人!”
巴斯蒂亚士兵说着朝诺艾尔举起了枪托。大有诺艾尔不让开他就要连诺艾尔一起打的意思。
“那么救人是我的天职与使命!”
诺艾尔张开双臂,寸步不让:“我会穿上这身白衣,就是为了救人!”
本以为只要上了战场就有机会立下功勋,改变自己社会底层的身份。结果真正开战之后只是被整日整日的守城,没有哪怕一次出去杀死过一个敌人。
如今证明自己勇猛果敢的机会就在眼前。同时害怕敌人把西班牙流感流感传染给自己的恐惧也在蔓延。拿着枪托就往诺艾尔头上砸去的士兵说不出自己是兴奋还是恐惧。
“那你也跟着敌人一起去死吧!帮助敌人的就是敌人!”
“愚蠢与傲慢才是人类最大的敌人。”
冰冷的话语撕开空气。在诺艾尔因恐惧而闭上眼的这个瞬间,叶棠像打棒球一样一棍子直接打歪了士兵的鼻子。
丢下沾着血的木棒,叶棠一脚踩住鼻血狂流、试图从地上爬起来的士兵额头道:“帮助敌人就是敌人是吗?那么你想要杀死这名帮助巴斯蒂亚人对抗西班牙流感的女医生是因为你背叛了人类,在帮助西班牙流感肆虐吗?”
“!?”
士兵一惊,叶棠踩着他额头的脚却更用力了。
“每一个杀死医生、护士、医护人员的畜生都该死。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我……”
士兵捂着血流不止的鼻子,一时间竟像老鹰爪子里的小鸡一样抖了起来。
“因为每一个医生、每一个护士、每一个医护人员本来都能救更多的人。那些没能得到医疗救助的人,那些因为医疗救助来得太迟而死的人……你说这些人算不算是被杀死医生护士的畜生间接虐杀的?他们本来可都有活下来的机会,只要在场再多一个医生、再多一个护士,再多一个为他们止血的医护人员——”
黯淡的月色之下,微微跳动的火光之中,白衣的女士看起来犹如身着银白软甲的女战士。
她毫不温柔,紫色眼眸里透出的眸光更是堪称冷酷。但她那凛然的身姿让她纵使踩着人的脑袋说话也让人生不出恶感来。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玩意儿带走?”
松开士兵那多了一个鞋印的额头,蹙着眉命令周围呆滞着的其他士兵抬走被自己打爆了鼻子的士兵。叶棠不满道:“都说了让你们戴好口罩戴好口罩。你们是不怕西班牙流感,还是自信于自己的生命力一定不会输给西班牙流感?诺艾尔应该提醒过你们了。你们如果倒下,那都是你们自己的责任。”
士兵们一愣,接着慌慌忙忙地去戴口罩。
叶棠扶起地上的诺艾尔,半是埋怨半是叹息道:“以后不要这么乱来。你要知道你如果出事了,本来能救的病人你也救不了了。下次遇到事情先告诉我。”
“是……是!海德林夫人!”
诺艾尔轻快地回答着,看起来完全不像有反省的样子。叶棠甚至能脑补口罩之下这豆蔻少女的甜笑。
来晚一步的辛德蕾拉是从叶棠挥出那一棍的时候开始旁观的。小姑娘这会儿正捂着脸发出“呜呜~~”的激动声。
母亲大人,好帅!
与辛德蕾拉一起发出怪声的是一只鸽子。
愕然的辛德蕾拉刚开始思考鸽子怎么能发出人一样的声音,脑子里就模糊了一下。
“——菲安、荷普!”
她的面前哪里有什么鸽子?她面前的人明明是她非常熟悉菲安与荷普!
“有段时间不见了,辛德蕾拉。”
菲安挥着手,荷普冲着辛德蕾拉一点头。
“你们是来找母亲的?”
菲安笑笑:“是啊。”
闻言辛德蕾拉心领神会地去看拉起诺艾尔的叶棠。她很快跑向了叶棠与诺艾尔:“母亲!病人请交给我和诺艾尔吧!菲安和荷普来了!他们正在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