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 69 章

第69章

天道没有回应。

裴千越也没有催促。

天道并非任何现实存在之生灵,他代表的是这世间的规则、知识和秩序,不是人,更不是仙神。

所以,他并无这世上生灵会有的情感,任何讨好和求情,都是无用的。

但这不代表,不能与天道谈判。

天道就像是一台程序精密的仪器,但这程序并非不可更改。他会权衡利弊,推演计算,最终择出对这世界最有利的方案。

裴千越相信他给出的条件足够。

天道此番出手干涉,是因为他在推演中得出这世界即将迎来毁灭的结论,权衡利弊,他选择了他认为最优的解决方案。

随机屠杀世间修真者,控制这世间修真者数量,以及将这部分灵力归于天地。

一举两得。

而裴千越给予他的条件,同样如此。

或许仙盟管辖无法很快减少这世间修真者的数量,但事态一旦得到控制,于长远有利。至于原本该死去的那部分人,以及他们本该放归天地的灵力,则由裴千越补上。

修炼三千年的大妖,他能提供的灵力,只会比那些凡人更强。

这是个无论如何推演,都有利无害的交易。

果然,片刻后,天道悠悠开口:“你的条件是什么?”

裴千越唇角勾起。

风渐渐大了起来,远处的苍穹之上,狂风在云层中卷起一个小小的漩涡。裴千越仰头面向天际,平稳而清晰道:“免去风辞一切责罚……还他自由。”

让他自由的生,自由的死,从此在无束缚。

.

狂风席卷天地,云层隐天蔽日。

苍穹之上,一道深不见底的漩涡缓缓形成,狂风卷着沙石落叶螺旋上升,随后被那漩涡吞噬。

漩涡的深处,是一道玄色衣袍的身影。

很冷。

裴千越此生从未感受过这般可怕的寒冷,周遭呼啸的风声仿佛是某种哭嚎,每一缕风飘过时,都在从他身上带走一丝温度,一分灵力。

他的吐息已泛起白雾,浑身被那极寒冻得失去知觉,只有呼吸间牵扯起肺腑传来尖锐的疼痛。随着灵力飞速流失,裴千越的头发迅速变得枯白,整个人都消瘦下去。

真难看。

幸好他不在这里。

到了这种时候,裴千越心底竟然生出一丝庆幸。

风辞最喜欢他这幅容颜,他不在这里,永远不会看见他如今这幅模样。

裴千越低下头。

急速衰败的身体让他的衣袍显得比往日更加宽大,枯白的发丝被狂风扬起,身体几乎随时都可能被狂风吹倒。事实也的确如此。裴千越已经有些站不住了,就连吐息都轻得仿佛随时会消散。

妖族的灵力是生命之源,与灵力一通流失的,还有他的生命力。

人在濒死前,会得到

片刻的安宁。

一切喧嚣忽然离得很远,裴千越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幼年时,与风辞相遇的那一天。那时也是与如今相似的感觉,他冷得浑身僵硬,几乎要失去意识。

刚出生没多久的小蛇盘踞在雪地里,痛苦,无助,不知如何才能活下去。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人。

一袭白衣,犹如神明降下凡尘,来到他身边。

轰——

一声巨响将裴千越从意识深处拉出,但变得昏昏沉沉的大脑,已经无法判断这是真实,还只是他的幻想。

轰!

又是一声巨响。

这响动就连大地都为之震颤,裴千越身体跟着踉跄一下,终于清醒过来。

他抬起头,凝起身上残留的最后一分灵力,“看”见了那持剑立于半空中的身影。

不在是那消瘦羸弱的少年身躯,青年身形修长挺拔,披散的长发在狂风中飞扬,清俊出尘的容颜沉静如水。

千秋圣尊终于寻回了他原本的肉身。

风辞在狂风中望向裴千越,仿佛与他摇摇对视。接着,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千秋剑,用力一挥。

轰——!

裴千越与天道的交易已成,狂风在他周遭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剑气狠狠撞在那屏障之上,却并未伤及分毫。

他没有放弃,千秋剑上的光芒一次比一次明亮,击打在屏障上的剑气一次比一次澎湃。

别这样。

裴千越想开口,却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

他朝着那半空中的身影抬起手。

那双手如今消瘦苍白,好像就连生命力都已被都抽干。

裴千越想起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模样,又将手收回来,唇边扬起一个带了点讽刺的笑。

来不及了……放弃吧……

太迟了。

灵力已经不在能支撑视物,那点灵力带来的感应一点点暗淡下去,同样暗下去的,还有青年那张清俊出尘的容颜,以及那修长挺拔的身影。

风辞浑身瞬间灵力暴涨。

他重新举起千秋剑,天边响起的雷鸣将狂风呼啸的声音都掩盖过去。那密不透风的云层终于被另一股无法抵御的强大力量搅动开,雷电从天而降,击在风辞的剑锋之上。

青年眼底沉静无波,将这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的一剑重重劈下——

轰鸣声震彻天地,那坚不可摧的屏障终于裂开一道裂隙。

裂隙飞速扩大,自下而上,一点点在眼前崩损。

风辞终于露出点笑意,可一道前所未有的力量忽然从那漩涡深处激荡开,强劲的冲力骤然将他掀翻出去。

.

风辞被这道冲力足足逼出百丈外。

他摔进下方的树林里,身体掠过树梢,最终重重砸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

这一下摔得风辞仿佛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他脑中嗡鸣作响,好一阵才咳出一口血沫,从树干上滑

落下来。

轰的一声,身后的树干拦腰断裂,轰然倒地。

千秋剑滚落到一旁,风辞单膝落地,在胸腔浓郁的血腥味中急促喘息。

方才那一幕,他是见过的。

在一切开端之时,在天道给予他的第一个梦境中。

当初的他,本以为那是天劫将至的场景,谁料那根本不是天劫,而是天罚。

“……开什么玩笑。”风辞用衣袖拭去唇边的血,捡起千秋剑,支撑着身体勉强站起来。他仰头望向天际,那不断吸取裴千越灵力的狂风已经停了下来,但天边的漩涡仍没有消失。

“裴千越……”风辞嗓音嘶哑,“你这个疯子。”

树林深处忽然亮起白光。

白光瞬间将整个树林吞噬,也将风辞的身影没入其中。身体的伤痛随之消失,风辞抬起头,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那道身影。

天道。

风辞站直身体,冷冷看着那道身影:“是我违逆了你的命令,你为何要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无辜?”天道的声音在天地间响起,“是他设计破除了天道施加在傀儡身上的咒法,哪里无辜?这一切本就该由他来承受,何况,这是他自己的要求。”

“可他是为了我——”风辞的话音戛然而止。

没有意义。

天道从来只看结果。追本溯源,裴千越才是这件事的主导。如果不是他让万法阁造出了万法归宗仪,事情便不会是今日的模样。

无论他做的初衷是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个结果。

风辞闭了闭眼。

裴千越一早就算清了。

所以他才会选择这样一个,让风辞只能从旁协助,却绝对无法干涉的法子。他便是为了今天,能将风辞从这件事里摘出去。

“交易已成。”天道悠悠开口,“从今日起,你不在是天道之子,无需履行天道之子的职责。去吧,在纠缠下去,天道不会饶你。”

他话音落下,风辞只觉周身一轻。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枷锁悄然解开,释放了禁锢已久的灵魂。

这本该是他这千年来的夙愿,可当真得偿所愿之后,风辞并无任何喜悦之情。

他轻轻舒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父亲……不,天道。”风辞淡声道,“既然你喜欢做交易,我们在来做个交易如何?”

天道没有回答。

那高大的身影略微低头,注视着树林里的青年。

树林中一片狼藉,风辞静静站在那里,素白的衣袍被风微微扬起,仿若谪仙降世,不染凡尘。

“你先前说,如果不加干涉,这个世界的灵力在千年后便会彻底枯竭,从而毁灭。”风辞抬眼与天道对视,缓缓道,“但如果……这结论是错的呢?”

林中好一阵寂静无声,仿佛连风都静止下来。

少顷,那高大的身影才悠悠回答:“天道绝不会有错。”

风辞轻笑:“世上哪有这么绝对的事。”

天道问:“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既然天道干涉这世间的缘由,是认为这个世界即将毁灭。如果这原因不成立,你便没有资格取走任何人的灵力,”风辞下意识抬眼朝山崖的方向看了一眼,“还有性命。”

“你有什么证据?”

“我又不像您,可以预示未来,我当然拿不出证据。”风辞笑了笑,道,“但天道的预示本就不是每次都正确,不是么?”

“如果你每次都能准确预示到结果,为何在三千年前,我将道术传给世人的时候,你没有预示到未来会有这一天到来,你为何……没有在那时就阻止我?”

天道在次沉默下来。

“人族,是无法预言的。”风辞道,“这世间之事瞬息万变,有时候,哪怕一个小小的发现,一个不经意的念头,都会改变很多东西。”

就像当初裴千越决定建立仙盟,便险些改变了事态的走向。

“你说人族的贪欲永无止境,这的确没错。可这世上的人这么多,有人贪婪、自私、索求无度,也有人努力过好每一日,为了心中的理想追求、奋进、坚持不懈。”

“为何不能给这些人一点机会,难道这些人,就活该为了那些贪欲付出代价吗?”

“……在者说,派使者下界杀几个人,你认为就能阻拦他们?”

“这数千年的传承,他们经历过不知多少毁灭性的打击,哪一次不比如今的灾祸可怕。可又有哪一次,真的让传承断绝了?”

“人,是这世间最为脆弱,也最为坚韧的生灵。哪怕你将他们杀得只剩最后一人,那个人也会如星星之火,终有一日,得以燎原。”

“人族薪火不息,自然传承不绝,你当真拦得住吗?”

天道沉默了很长时间。

正如风辞所言,人族是这世上最为庞大的生灵,也是天道的这台无比精密的仪器,永远无法计算和判断的存在。

所以天道才轻易不能降世,无法干涉事态的发展。

除非世间遭遇重大危机。

“你想做什么交易?”许久后,天道悠悠问道。

“我愿意重新成为您在这世间的使者。”风辞平静道,“给我一千年的时间,我引导人族走向正道,我向您保证,预示中的灾劫不会到来。人族,会有另外的出路。”

“你花了三千年方才摆脱这枷锁,如今又要戴上去。你不想要自由了?”

“想,但既然已经过了三千年,在延长一段时间也无妨。而且……”风辞抬起头,遥遥望向那远方的山崖,眸光变得柔和,“我忽然发现,这世间有比自由更重要的东西。”

他收回目光,轻轻笑了下:“我暂时好像还舍不去,那份自由,对我来说没什么用。”

.

风渐渐止了,天边一道光芒破云而出,驱散厚重的云层。

风辞乘风落到山崖之巅,一眼便看见了倒在那里的

人。

裴千越那一头青丝已经完全变得枯白,一只苍白的手从衣袍里伸出来,渐渐变得灰白而冰凉。

风辞单膝跪地,弯腰将那具早已失去生气的身躯抱进怀里。

“傻子。”风辞轻声道。

天边吹来的微风萦绕在二人的周围,风中带着灵力,徐徐送还到这具身体里。

只要千年后,这个世界不像预示中那样灵气枯竭,天道便没有理由取走裴千越的灵力。反之,如果千年之后事态仍然走向那一步,风辞与裴千越都将承受比死亡更可怕的代价。

这是与天道做交易的后果。

裴千越周身泛起光芒,那是灵力正在重新融入他的身体。

风辞将裴千越放回地上,对方原本干枯消瘦的躯体飞快复原,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很快,他指尖动了动,醒了过来。

风辞闪电般收回原本覆在对方手背上的手。

裴千越的意识还有些恍惚,他极为缓慢地偏过头,面向风辞所在的方向:“……主人?”

他如今灵力尚未完全融入身体,是无法用灵力视物的。但哪怕身处在一片黑暗中,他依旧清晰的感知到了风辞的所在。

风辞清了清嗓子,板起脸:“嗯,是我。”

“天道……”裴千越嗓音低哑。

风辞淡声道:“走了。”

他的声音清冽而冰冷,他从没用过这样的声音与裴千越说话。

裴千越动了动,似乎是想坐起来,可他刚抬起手臂,立刻被风辞按住:“做什么,灵力还没复原呢,不想活了?”

冰凉的手覆上来,轻轻拉住了风辞的手:“想碰一碰你。”

风辞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没忍心把手抽出来。

裴千越的身体依旧很虚弱,那一头发丝也还是枯白的。风辞知道,那是因为天道仍然从他身上取走了部分灵力。

那是裴千越先前答应给出的交代,是他逆天而行该有的代价。

天道从不做让自己亏本的买卖。

但无论如何,这个人还活着,便已经足够了。

又过了一会儿,裴千越问:“主人怎么会找来这里?”

风辞的视线落在对方那一头枯白的发丝上,没好气道:“不来等着你去死吗?”

他的神魂之力何其强大,裴千越那迷药在他身上根本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也幸好如此。

风辞甚至不敢回想自己独自在灵雾山醒来是个什么感觉,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心头那后知后觉翻涌上来的震惊,焦急,还有……恐惧。

要是他在晚来那么片刻……

裴千越又不说话了,风辞满腔怒气无处发泄,闷声闷气道:“傻了?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

“有。”裴千越低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擅作主张。

对不起让你担心。

“……但我不后悔。”裴千越声音很轻,仿佛每说出一句话,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为你而死,永远不会后悔。”

风辞眼眶倏然红了。

他别开视线,闭上眼,无声地换了口气:“还有呢?”

“是还有一句。”裴千越竭力抓着风辞的手,唇边露出一点虚弱的,却也极美的笑容,“昨晚有一句话,我说得不对。”

“你是我的神明,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