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 66 章

第66章

“他是千秋祖师!”

秘境外,人群中忽有一人惊呼道。

那沙漠绿洲附近的光镜并未被破坏,因此,如今身处凌霄门的所有人都看见了秘境内发生的这一幕。

——风辞自虚空中抽出了那柄绝世神兵。

——千秋剑。

温怀玉端坐六门首座席位,眸光紧紧盯着那光镜中呈现的画面,在周遭的喧嚣中一言不发。

千秋祖师的实力,他当初在临仙台上就见识过了。可那时候,风辞不过随手折了一支寒梅,便能一招制胜。

如今,他祭出了真正的法器,又会有多强?

光镜内,强大的灵力旋流卷起风沙,如龙卷一般,直冲云霄。少年挥出的每一剑都仿佛带着雷霆万钧之力,那精纯剑气犹如燃烧的金色烈焰,几乎将二人的身形完全吞没。

那是救世圣尊真正的力量。

那是三千年前,以一己之力诛灭魔族的力量。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剑气下逃出生天,温怀玉是这么觉得的,在场的数百名修士心中,同样这么觉得。

可并非如此。

面对那般强劲的攻势,一袭白衣的青年竟然不躲不闪,迎着那铺天盖地的烈焰,也挥出了一剑。

轰——

“——那是什么?!”

“那个凶手,他手里拿的是……”

“那……那也是千秋剑!”

两把千秋剑。

同样的无上神力,同样的招式,甚至……极其相近的气息。

“傀儡。”温怀玉淡声道。

“不错,正是傀儡。”一个声音自高台下方响起。

众人转头看去,万法阁主尉迟初终于姗姗来迟。温怀玉起身:“尉迟阁主,你这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尉迟初脸色苍白至极,他靠坐在一把木制轮椅上,霁云长老在他身后,将他缓缓推至人前。

“是玄阳子师兄所为。”霁云叹息一声,答道,“玄阳子师兄似乎在这秘境中动了什么手脚,他担心被尉迟阁主看出来,因而将尉迟阁主下药迷晕,困在后山。”

“……贫道费了些功夫,这才刚将人解救出来。”

“他还拿走了我的腿!”尉迟初愤愤道。

温怀玉视线下移,这才看见尉迟初垂在轮椅前的裤腿空空荡荡,原本的义肢已不见踪影。

“……”温怀玉沉吟,“玄阳子门主他……”

温怀玉此人何其聪慧,霁云此言一出,他立即猜到这应当与方才秘境中出现的异样有关。先前,阆风城与凌霄门两派首座和弟子一同进入秘境,而如今,裴千越和风辞出现在了绿洲,却不见玄阳子及凌霄门弟子的身影。

虽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玄阳子现在……只怕已经凶多吉少。

但温怀玉没说什么,而是问:“尉迟阁主方才说傀儡,可是知道什么内情?”

尉迟初这才抬眼看向光镜。

“你们看到那个,也是千秋,不过是被制成傀儡的千秋肉身。”尉迟初悠悠道,“这半年来,屠杀仙门的真凶,便是此人。”

“什么?”人群中有修士惊呼,“屠杀仙门的真凶是千秋祖师?”

话音刚落,被尉迟初从袖中掏出一块偃甲零件砸了个正着:“说的什么屁话?!都说了是傀儡,肉身傀儡才是真凶!再敢对祖师爷不敬,削了你的皮!”

那人悻悻闭了嘴。

温怀玉又问:“可究竟是何人在幕后操控千秋祖师的肉身,又为何要这么做?”

尉迟初却沉默下来。

他那双藏在单片眼镜后的眼珠四处乱转,闷声道:“不知道。”

温怀玉狐疑地皱起眉。

“要问,就问裴千越去。”尉迟初语气似乎很不耐烦,“也就是他要托我帮忙,才稍微和我多说了两句,我他娘的哪知道这么多?!”

温怀玉眉梢微动,抓到了这句话的重点:“帮忙?”

尉迟初神情缓和了些,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

他并不回答,而是重新抬眼看向那光镜,眸光在那绚烂的灵力光芒中微微发亮:“你们等着瞧吧,精彩的还在后头。”

.

秘境内。

风辞一剑劈下,千秋剑锋深深陷入青年的肩颈。

鲜血瞬间从伤处涌出,青年架住风辞的配剑,眸光中显出几分讶异:“你的肉身……”

风辞并不理会。

他面沉如水,轻声道:“这一剑,是为天玄宗。”

风辞飞快抽出配剑,又是一剑凌空挥出。他的招式冰冷狠辣,但神情却很平静,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一丝悲悯:“……青阳宗,无常门,无涯谷……还有,寒山寺——”

他每挥出一剑,便轻声念起一个名字。青年的动作不知为何慢了下来,身体恢复的速度也远远比不上风辞挥剑的速度。

十六剑,十六个仙门。

噗嗤!

千秋剑穿透了青年的胸膛。

青年的模样是前所未有的狼狈。他浑身上下几乎挑不出一片完好的皮肉,血肉模糊的胸膛急剧起伏,呼吸间大口咳出鲜血。

“怎、怎么可能……”青年喘息道。

他们分明是同一人,哪怕风辞已将如今这具肉身洗髓修炼,与神魂彻底融合,也不该比他强过这么多。

“你还没感觉到吗?”风辞脸上也被溅上了血珠,他面无表情,却犹如浑身浴血的修罗,“是亡灵。”

“因为本座如今是在为苍生而战,而你——”

“与苍生为敌,必将被苍生所抛弃。”

“阻拦你的不是我,是死于你剑下那十六个仙门,数百个无辜横死的魂灵。”

青年瞳孔骤然紧缩。

风辞猛然施力,千秋剑在半空划出一道弧度,将青年身体狠狠掼了出去。青年凌空摔下,掀起滔天沙浪

,血痕足足在地上拖行数十丈。

在场的修士大多都是年轻一辈,哪里见过这般残酷的斗法,就连孟长青也呆愣在原地。

直到风辞飞身落到他们身边。

风辞直径越过他,对裴千越道:“带他们去躲一下。”

他刚经历了这场斗法,自然不会毫发无伤。少年一袭素白的衣袍已染上大片血色,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等等,为什么要躲?”孟长青没明白,“你不是为苍生而战,势不可挡吗?”

风辞:“……”

风辞一言难尽地看向孟长青,后者一头雾水:“啊?”

“我乱说的。”

风辞额角被划破了一道血痕,鲜血流进眼睛里,被他随手抹了一把:“你不会真相信有什么亡魂在帮我吧?”

孟长青:“我当然信啊!”

风辞默然片刻,别开视线,并不太想解释这件事。

裴千越抬手替他拭去眼尾的血迹,低声道:“是肉身感知到了来自神魂的悲悯之心,它动摇了。”

虽然风辞口中从来不说,但千秋圣尊,从未舍弃过他那颗悲天悯人的心。

他比这世上任何人都在乎黎明苍生。

肉身的悲悯之心曾被天道下达的指令强行抹去,却又在此刻,在风辞的极度愤怒与悲伤中,重新燃起来。

因此肉身傀儡无法再与风辞为敌。

因为,在真正的千秋圣尊面前,苍生和天命,他永远只会选择前者。

远处细沙动了动,青年缓慢起身。他踉跄着一步步走来,身上的伤势在走动间飞速愈合。

风辞快步上前,手掌在地面用力一拍:“起!”

一道烈焰从青年脚下熊熊燃起。

青年身上瞬间烧灼起来,空气中弥漫起一股焦腐气味,可这依旧无法阻拦青年的脚步。

风辞眼底映着那阵法中的熊熊火光,在脑中飞速思索着。

肉身傀儡是不死之身,寻常方法很难将其彻底制伏。但就算是天道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弱点,何况是被制造出来的傀儡。

有个最简单的法子……

“裴……”风辞正想回头唤裴千越,背心却陡然贴上一具微凉的身体。

裴千越从身后搂住他,低声问:“想让我做什么?”

哪怕在这般紧急的情况下,这怀抱依旧让风辞有片刻的失神。

他闭了闭眼,稳定心神,飞快道:“你现在立刻打开秘境出口,让所有人都离开这里,再从外面将秘境出入口封锁——”

“那你呢?”裴千越打断他。

风辞话音一顿。

裴千越道:“我不会留你一人在这里。”

风辞心头轻轻颤动一下。

他移开视线不去看他,平静道:“我得留在这里拖住他,你听话,先带其他仙门弟子离开……”

裴千越轻轻握住了风辞的手。

自掌心凝起的法

阵在裴千越这个动作中随之化解,远处萦绕在青年身边的火光尽数消失,那被烧灼得焦黑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原状。

“不需要那么麻烦。”裴千越道,“主人不是想知道,我还有什么计划吗?”

他直起身,口中轻轻念诵出一段咒诀。

这段咒诀风辞没有听过,但他瞬间判断出了那是什么。

——偃甲机关术。

随着那段咒诀诵起,风辞敏锐地听见了几声清脆的机括声。他抬眼,很快寻到了声音所在。

竟是在青年的手腕上。

那是他们入秘境时,万法阁准备的追踪仪。

青年以巡逻弟子的名义进入秘境,手中自然会有此物。更何况,这追踪仪能探知秘境中试炼弟子的所在之处,更便于青年寻找目标。

因而,他将此物留在身边顺理成章。

却没想到,这东西竟然还有别的用处。

伴随机括声响起,青年手腕上的追踪仪形状飞快变化。犹如再生一般,薄薄一层银制外壳层层扩张,转瞬间便将他半条手臂包裹起来。

青年挣脱不开,右手抬起千秋剑,竟是想直接将这只手臂斩去。

锵!

另一把一模一样的细长仙剑凌空飞来,狠狠架住了青年手中的配剑。

风辞持剑在手,近距离注视着那双自己极其熟悉的眼睛,轻轻道:“该结束了。”

他猛然发力,将对方手中的长剑挑向天际。

同时,更多的机括声在这片绿洲响起。

众弟子手上的追踪仪纷纷脱手而出,化作一块块银制部件,朝青年飞去。

那些银制部件自动拉长变形,扣在青年的四肢、脖颈,彼此紧密贴合。

裴千越:“——收!”

最后一块部件扣在了青年头上,将人完全包裹起来。

风辞悠悠落地。

绿洲上静默无声。

万籁寂静中,只有风辞仰头看着半空中被包得仿佛铁桶一般,已经几乎看不出人形的东西,难以置信地问:“……这什么玩意?”

裴千越也默然片刻,不太确定道:“尉迟阁主好像叫它……万法归宗仪。”

“……”风辞轻咳一声,“那么这个铁桶,不是,万法归宗仪,有什么作用?”

裴千越道:“解除天道对肉身的控制,让其恢复原样。”

风辞有些惊讶:“真能做到吗?”

“理论上可以。”裴千越道,“傀儡人实际是被某种术法操控意识,让其丧失本性,只听命于施术者的命令。只要能进入其意识深处,将那术法残留的痕迹抹除,自然迎刃而解。”

风辞注意到他的用词:“理论上?”

裴千越点点头:“此物尉迟阁主已经试验过多次,确保能消除施加在傀儡身上的术法,但仍有两个不确定之处。”

“其一,能够操控千秋祖师肉身的力量非常人所能及,此物在制造时,找不到

这么强的范本以供试验,因而没有人知道它最终能做到什么程度。”

“至于其二……”

秘境外,万法阁主尉迟初注视着光镜,幽幽道:“这具傀儡,吸收了太多灵力。”

那些灵力储存在傀儡体内,在这种时刻,会成为傀儡最后的庇护。

果然,他话音刚落,那原本平静的仪器渐渐开始躁动起来。

万法归宗仪能暂时阻隔灵力流动,将人困于其中,可那毕竟是暂时的。如果迟迟无法将傀儡意识深处的术法消除,这万法归宗仪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绿洲上,大地忽然传来震动。

地面塌陷下去,百余条粗壮的铁链从细沙深处窜了出来,瞬间将那被仪器包裹的青年的紧紧捆束。

细沙滑落,显出了那东西的真身。

是当初仙盟反叛时,裴千越使用过的兵人。

滚滚灵力被铁链传导至兵人身上,裴千越道:“兵人能吸收傀儡身体的灵力,再经由身体导入大地,让这份灵力最终归于天地。”

“这才是我选择灵墟洞天阵的真正原因。”

他从一开始,便计算好了每一步。

半空中,那被仪器困住的青年似乎察觉到了灵力流失,开始疯狂挣扎起来。可在仪器与兵人的双重控制下,他的挣扎也不过微末之效。

风辞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半晌,无奈地吐出一句:“这才三个月,你到底干了多少事啊……”

说好的要乖乖听话什么也不做呢?!

裴千越淡淡一笑,却又很快收敛起来。哪怕算计得如此仔细,他脸上的神情依旧不见放松。

这计划并非万无一失。

就像尉迟初不确定他的仪器能否完全消解天道留下的法术,裴千越也不清楚,他的兵人能否将傀儡身上的灵力完全导出。

风辞很快知道了答案。

噌——

一条铁链终于承受不住那强大的灵力传导,从中断裂。

风辞面色一沉。

太难了。

傀儡身上不仅有天道留下的法术,还有这半年以来,在修真界吸收的修士灵力。数百人的修为灵力,岂是那么简单就能够承受住的。

不知何处又传来噌的一声,又一条铁链断裂。

不等风辞有所反应,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黑色的影子。

裴千越越过风辞,腾身而起,一把抓住了那断裂的铁链末端。他被那铁链在沙地上拖行片刻,空闲的手从虚空中抽出孤影剑,狠狠刺入地面。

灵力传导重新连通。

滚滚灵力如同雷电击打在灵脉深处,五脏六腑都仿佛被洗过一遍,裴千越眉宇微蹙,口中瞬间便尝到了腥甜的味道。

修士的灵脉极其脆弱,承受远超自身的灵力,稍有不慎,甚至会有爆体而亡的危险。

“裴千越,你疯了吗?!”风辞连忙去拉他,“松手!”

哪怕是经由天道加持过的千秋祖师的肉

身,都不曾一次直面这么强大的灵力。

他怎么可能承受得住?

裴千越的脸色飞快变得苍白,听见了风辞的话,竟还分出力气偏头冲他笑了笑:“我答应过,会将主人的肉身夺回来。”

风辞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灵力传导一经建立,强行中断只会伤及施术者的安危。风辞放弃阻拦他,抬手覆盖在裴千越的手背上。

周身经脉瞬间在强大的灵力压迫下传来剧痛。

裴千越:“你——”

“你什么你?”风辞已经不是头一次因为过于强大的灵力导致经脉断裂,对这疼痛竟然有些驾轻就熟。他从身后环着裴千越,因为身高差距只能将脸贴在裴千越后背上,“难道你想让我就这么看着?”

裴千越不说话了。

风辞很快也顾不上说话。

他的肉身在此之前已被他强化至极限,能承受住他的神魂之力已是不易。

脆弱的经脉在灵力流动间摇摇欲坠,风辞牙关紧咬,剧痛让他有种濒临死亡的错觉。他将脑袋埋在裴千越的背上,闻着对方衣服上特有的檀香,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如果真能这么和他死在一块……

流淌过经脉的灵力渐渐放缓下来。

风辞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并非他的错觉,他抬起头,却愣住了。

他们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了许多人。

近处,孟长青和几名年轻修士共同拉着一条铁链,苍白的脸上满是冷汗。不止他们,原本躲在后方的修士纷纷上前,三三两两握住铁链,替他们分担那灵力传导。

不,还不止。

远处,一道道灵力光芒化作绳索,捆束在那古怪可笑的仪器上。风辞顺着那些绳索末端看过去,看见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温怀玉,萧过,狸九……

是先前一直在秘境之外观战的众人。

六门传人,仙盟成员,以及大大小小百余家参与仙盟考核的仙门,不知何时都进入了这秘境,只为助他们一臂之力。

风辞深深吸了口气,抬眼望向苍穹。

“你看到了吗?”风辞呢喃一般开口,又像是自言自语,“人族的命运,不该掌握在旁人手里。”

不知过去了多久,久到月色落下,天边朦胧泛白,傀儡体内最后一丝灵力才被吸收殆尽。风辞怀中的躯体骤然一震,险些扶倒下去。

风辞连忙将人扶稳,小心松开了裴千越握着铁链的手。

周遭的修士也接连断开了法术。

有人试探地询问:“……成了?”

回答他的,是另一个兴奋的叫喊。

一面光镜飞到众人面前,尉迟初放大数倍的脸出现在光镜内:“成了!!!”

人群终于后知后觉爆发出喜悦的欢呼。

但风辞没有理会这些喧嚣。

他只是心疼地捧起裴千越的手。

对方掌心的皮肉被炙烤成焦黑色,血早已经流干了,依稀可见森森白骨。风辞看见这双自己昔日最喜欢的手变成这样,连找回肉身的喜悦都顾不上,满眼只剩心痛:“疼不疼啊?”

“不……”裴千越的话到了嘴边又改口,“疼。”

“都让你不要逞强。”这么强大的灵力留下的伤痕,就连他也不能马上消除。风辞捧着他的手轻轻吹了吹,叹气:“希望不要留疤。”

裴千越笑起来:“不会的。”

“怎么不会,你——”风辞说着话抬起头,却愣住了。

裴千越注意到他的异样,问:“怎么了?”

风辞沉默地注视他,半晌,却摇摇头:“没什么。”

方才他看见,裴千越的眉心,有一道浅浅红光一闪而过。

是魔心。